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七
他扮了一個鬼臉,「珍?」
亨利看看我,猶豫了一下。「安奈特。」
「艾蜜特說這是好事,我應該要害喜的。」這表示我的身體認定這個寶寶是我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異質的東西。艾蜜特一直給我吃一種他們讓器官移植的人吃的藥。
「珍。」我答道。
「呃,這本書有什麼毛病啊?」我把書從亨利那裡搶過來,為了還以顏色,我也開始查。「『亨利:條頓名。管理家庭的人,家族統治者。』」
他在浴缸邊坐下來,但我在嘔吐時可不想要有個觀眾在旁邊欣賞。「我應該擔心嗎?妳以前從來都沒有吐過。」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一塊空白的石版。我們就叫她『泰布勒蕾莎』吧。」
亨利的手指一行一行地滑過去。「好,『拉丁名。可能是perula的變體,用來指涉這種產物最珍貴的形式。』」
二〇〇一年四月十九日星期四(亨利三十七歲,克萊兒二十九歲)
他大笑。「查查克萊兒吧。」
亨利翻查這個名字的意思,「『神賜的禮物』。」
「很好,是個女孩(Bien joue, une fille)。」孟塔格醫生說道:「她正在吸大拇指。她長得很漂亮、很大。」
我被慾望壓倒了,被盡情與她激烈結合的渴望壓倒了。就在此地,就在現在。我非常輕柔地吻她,在她嘴唇上流連,腦子裡一片空白。她還沒睡醒,下意識地伸手摸我的臉,當她感覺到實際的我時,她稍微清醒了一點。如今她醒了,她伸手愛撫我的手臂,我極度小心地把她身上的床單抽掉,免得吵醒另一個我,克萊兒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我懷疑另一個我可能有點抗拒醒來,但我決定不要探個究竟。我趴在克萊兒上面,身體完全把她覆蓋住。我希望可以阻止她轉頭,但她現在隨時會轉頭。就在我進入她的時候,她注視著我,我想像我並不存在,過了一秒鐘之後,她轉過頭去https://m.hetubook.com.com,看到另一個我。她輕輕地叫出聲,然後回過頭來看我,看著她身上的我、看到她體内的我。接著她想通了,就認命接受了,「這很詭異,但也還好。」就在這一刻,我愛她更勝過生命。
「很大的驚喜吧。」
「燕麥片!」我對著樓梯大喊。
「克萊兒:拉丁名。燦爛、明亮的,Clara的變形。」
「生命。」
克萊兒:再過兩個星期就要臨盆了,但我們還沒有選好名字。事實上,因為迷信,我們一直在逃避,好像幫寶寶取名就會讓復仇三女神發現她的存在,進而折磨她。後來,亨利抱了一本《人名辭典》回家。
「阿爾芭,」我說道。
「不要。」我也贊成。
「露西。」
克萊兒微笑,然後我了解到她想要這樁意外,她真的希望七是我們的幸運數字。我的喉嚨一緊,我得把臉轉過去。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光是望著克萊兒就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情。她看來很害怕,神情中又帶著一絲懇求。她走近我,停了下來,一句話也沒說。有人死了嗎?我心裡想。誰死了?我爸?金咪?菲利普?
我覺得自己很巨大,就像枕頭和毯子之海裡的一片大陸。亨利像探險家般用舌頭探索我的肌膚「慢慢來,慢慢來……」我很害怕。
「我以前瘋了,但我現在知道……」
「她會喜歡這個名字的。」亨利把我的内褲脫到腿上、拉到腳踝,再丟下床,他凝視著我。
螢幕上出現一張全球氣象圖,或是一個星雲、一團正在旋轉的星星。一個寶寶。
「……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我們站著想像各種可能我猶豫了一下。「我們可以……」我話說到一半。
「阿爾芭.狄譚伯。」我說話時,這個名字就在我嘴裡流轉。
我們躺在床上。現在才晚上八點半,但我已經筋疲力竭了。我躺在床上,面對著亨利,肚子像座突出來的半島;他躺在他那一邊,也面對著我,頭枕在手臂上,書就放在中間。我們面面相觑,神經質地微笑。
「我們叫她泰壇妮敏懷特吧。」
我隨便翻了翻書。「菲露梅兒呢?」
「我今天說不定應該為妳多抽點
m.hetubook.com.com血存起來。」亨利和我都是O型。我點點頭,然後又吐了。我們是貪婪的血液銀行家;他需要輸兩次,我需要三次,其中一次需要很大量的血液。我坐了一分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亨利小心地扶著我。我擦擦嘴,然後刷牙。亨利下樓準備早餐。我突然有股想吃燕麥片的強烈欲望,排山倒海而來。
二〇〇一年二月二十日星期二(克萊兒二十九歲,亨利三十七歲)
「我以前把所有的洋娃娃和填充玩具都取名為珍,每一個都叫珍。」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亨利分別是三十三歲和三十七歲,克萊兒二十九歲)
「它的意思是?」
「這個名字很不錯,所有這些小小的抑揚格,輕快地跳著……」他翻著書。「『阿爾芭:拉丁名。白色。普羅文斯語(Provencal)名。晨曦。』嗯。」他費勁地爬下床。我可以聽見他在客廳裡翻箱倒櫃找東西。幾分鐘後他回來了,帶著《牛津英語大辭典》第一卷、《藍燈書屋英文大辭典》,以及我那本破舊的《大美百科全書》第一冊。「『普羅文斯語詩人所做的一首晨曦之歌……為了緬懷他們心愛的女主子。黎明時分,被警戒者的叫聲喚醒,方才一起過夜的一對情侶,在分離的同時邊咒罵著來得太早的白晝。這類主題不會比牧羊女之歌的變化來得少,它是一種名稱借用某個alba字的題材,此字有時落在每一首樂曲的開端,但通常出現在每一段最後、形成副歌的地方。』真是太悲傷了。我們來查查藍燈書屋的,這本講的比較好:『山丘上的白色城市。堡壘。』」他把藍燈書屋的辭典扔到床下,打開大美百科全書:「伊索、理性的時代、和-圖-書阿拉斯加……找到了,這裡,阿爾芭。」他仔細地閱讀詞條,「古義大利一群現今已經被夷為平地的城鎮。以及阿爾巴公爵。」
亨利:克萊兒整個星期心情都怪怪的,她很意亂情迷,好像有些只有克萊兒聽得到的事情,把她的注意力牢牢吸住了,好像她從她的内在接收到天啓似的,或是試圖在她的腦海裡,破解俄羅斯的衛星發送過來的密碼似的。我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只是笑了笑,聳聳肩。這實在太不像克萊兒了,所以我心生警覺,但立刻又把念頭抛到腦後。
「嗯。」
「……獻給他們心愛的女主子。」我把眼睛閉上,覺得亨利的聲音好像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這樣。」「是的。就是這樣。」
二〇〇一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克萊兒三十歲,亨利三十八歲)
「妳怎麼能……」即使我正在說話,我也確切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沒事,我記得這件事。」對我來說,那個晚上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但對克萊兒來說,那發生在幾個星期前。我從一九九六年來,當時我們正不顧一切想懷個孩子,而克萊兒幾乎都是清醒著的。我咒罵自己,因為我像個粗心大意的傻瓜。克萊兒等著我說話。我強迫自己微笑。
「這不錯。」他說道。
亨利:我站在我們的臥房裡,在未來。現在是晚上,但月光讓房間看起來很超現實,有種單色的清晰。我的耳朵在嗡嗡作響,當我人在未來時,耳朵常常會這樣。我看著熟睡中的克萊兒和自己,他們好像死了。我像顆球似地縮著,膝蓋抱在胸前,用毯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嘴還微微張開。我想摸摸我自己,我想把我自己抱在懷裡、朝我自己的眼睛裡頭看。但我不會這樣做,我站了好幾分鐘,專注地凝視正在熟睡的未來的我。我悄悄走到克萊兒的那一邊,跪下來,覺得這就好像是我的現在。我逼自己忘記床上還有另一具身體,一心一意地望著克萊兒。
「小心一點……」我告訴他。
她稍微動了動,張開了眼睛。她不確定我們人在哪裡,我也不確定。
我開始梳頭,鏡子裡的映影看起來氣喘吁吁的,我還以為孕婦應該會散發出光輝呢,但我並沒有散發出光輝。好吧,我還在懷孕,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亨利堅決地說道。
「我會非常小心的。」他同意道,把他的衣服脫掉。
克萊兒hetubook.com.com:鬧鐘收音機滴答滴答地走到早晨七點四十六分,「美國國家公共電台」很悲傷地告訴我,某個地方發生了一起空難,八十六個人不幸罹難。我很確定我是其中一個罹難者。亨利那邊的床是空的。我閉上眼睛,我在一艘遊輪床艙的一個小舖位上,這艘遊輪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高低起伏地顛簸著。我嘆了一口氣,打起精神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走進浴室。當亨利探頭進來問我好不好時,我已經吐了十分鐘了。
亨利從我這裡拿走書。「綺瑟呢?柔伊呢?我喜歡柔伊,柔伊有很多可能性。」
「害怕嗎?」我在她的髮絲裡耳語。
「我喜歡這個名字。」
「我想我們知道關於這個孩子所有的一切。肯德瑞克當然做過紅髮的檢驗吧?」我說道。
「嗯,這個名字非常好,在這上面放張書籤。」
「遵命!」
我嘆了一口氣,翻個身仰身躺著。寶寶動了一下,她一定在睡覺了。亨利又回去仔細閱讀那本《牛津英語大辭典》:「戀情(amour)。色情的(amourous)。犰狳(armadillo)。女人的奶|子(bazooms)。老天啊,看看他們這些日子都印些什麼字給人參考啊。」他把手滑進我的睡衣裡,慢慢地在我緊繃的肚子上滑動。寶寶重重地踢了一下,就在他手放著的地方,他嚇了一大跳,看著我,覺得很神奇。他的手在漫遊,探索熟悉和不熟悉的領土。「妳這裡面可以裝多少個狄譚伯啊?」
二〇〇一年二月十二日星期一(亨利三十七歲,克萊兒二十九歲)
「我喜歡這個名字,」亨利說道;「但那個可怕的小名問題怎麼辦?叫菲麗?還是叫梅兒?」
吟遊詩人在拂曉時唱的歌……他進入我時,在我的耳邊低語。
「碧倫:希臘名。紅髮。」
「有什麼想法嗎?」他快速地翻閱這本書。
「那珍珠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我想像寶寶就像顆平滑、閃著珍珠光澤的白球。
「布蘭琪,布蘭卡,碧安卡……」
名護士喊了我們的名字。我們走進一間檢查室,克萊兒把衣服脫掉,躺到檢查檯上,肚子上塗了潤滑油、開始掃描。醫檢師看著監視器,艾蜜特,孟塔格也看著監視器。孟塔格是法裔摩洛hetubook.com.com哥人,長得很高大、很有威嚴。我和克萊兒手握著手,也看著監視器。影像慢慢地出現,一點一點地。
「但如果她不是紅髮呢?」亨利伸手來拿書,然後抓起一把我的頭髮,把髮稍含在嘴裡。我把被他抓過去的髮絲搶回來,把頭髮全都撥到後面。
「我懷孕了。」
「很好,再好不過了。」
「阿爾芭。」他溫柔地說道。
「說話啊,」我問道,「出了什麼事?」
「妳以前從來都不害怕的。」
「伊莉莎白。」
「總有空間多裝一個的。」
「不行,我辦不到。」這是真的,克萊兒辦不到。一日為天主教徒,終身為天主教徒我說:「或許這是件好事,一樁快樂的意外。」
「一座白色的城市,白色山丘上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坐在等候室裡,一旁還有別的孕婦和她們的伴侶、推著嬰兒車的母親,以及正在學步的幼兒,這些幼兒跑來跑去的,老是撞到什麼東西。孟塔格醫生的診療室總是讓我很沮喪,因為我們已經花太多時間待在這裡焦急不安,或是聆聽壞消息了。但今天不同,今天事事都會順利。
「對。」她看起來有點泫然欲泣。我把她摟在懷裡,她緊緊地抱住我。
我和克萊兒都鬆了一口氣。螢幕上有個漂亮的星雲在吸大拇指,就在我們觀看她的時候,她把手從嘴裡拔|出|來。孟塔格醫生說:「她在微笑。」我們也是。
亨利:我們在艾蜜特.孟塔格的診療室裡做超音波。我和克萊兒很渴望,也很抗拒做超音波。我們已經拒絕羊膜穿刺了,因為我們很確定,如果用一根巨大的長針刺進寶寶的身體裡,我們就會失去他。克萊兒已經懷孕十八週,到懷孕中期了,如果我們可以把時間摺疊成一半,就像羅氏墨跡測驗那樣,這會是正中央的那條線。我們屏住呼吸,害怕如果吐氣,嬰兒會跟著出來,太快出來。
「我們來找點非比尋常的名字吧。伊瑞特如何?或是喬朵莎?」他一邊翻書一邊隨口亂說:「這裡有個不錯的名字:盧羅魯魯亞,是阿拉伯文珍珠的意思。」
「伊莉莎。」亨利又提了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