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初次面談
04、偷畫
椅子上方掛的就是〈伊娃.穆鐸奇〉,畫的是孟克在十九、二十世紀交會之際結識的英國小提琴家,當他為她畫肖像時,是直接把草稿打在石頭上的。這幅版畫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直到此刻,在這光線之下我才看出畫中人像誰。是柔媞。柔媞.馬森。跟我刻意從記憶中抹去的那個女人一樣,畫中的那張臉是如此蒼白,並且帶著憂鬱的眼神。
我走進辦公室時,費迪南說:「你遲到了。而且還宿醉。」
我說:「腳不要擺在桌上。」我繞到辦公桌後方,打開電腦,關上百葉窗。光線不再那麼刺眼了,於是我把太陽眼鏡拿下來。
我走下樓梯,覺得剛剛的話聽起來怪怪的。她的名字鐵定是歐妲。
「阿利.貝恩(Ari Behn)?」
去拿車的路上我看看手錶。十二點十四分。我打破紀錄了。我的心跳很快,但也很規律。再過四十六分鐘,烏維就會從中控室啟動防盜鈴。我猜,大概在同一時間,耶雷米亞.蘭德也會出現在我們的面談室裡,站起來跟董事長握握手,最後一次說聲抱歉,然後離開辦公室,接下來他要做什麼我就管不著了。但他當然還是我的人馬。費迪南會照我指示的跟客戶解釋說,沒能成功網羅實在是很可惜,但如果他們想要爭取到像蘭德這麼優秀的人選,就應該考慮把薪水提高百分之二十。當然了,如果能提高三分之一的話,就更有機會了。
除了荻雅娜之外,我最不願意割捨的東西就是我的頭髮,但我懶得跟他解釋那麼多。
「你是說,你認識的人?」
我機伶地走回前門,小心拿掉浴帽與手套,出門前先把門把的兩邊都擦一擦。白天的街道仍是如此寧靜,因為陽光明媚,秋日的天氣顯得涼爽而乾燥。
我說:「有人在桌上跳舞。」我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了。
接著我就進了屋裡。牆上那不起眼的防盜鈴沉睡著,平常亮著的燈也熄滅了。我戴上手套,把手套跟連身工作服的袖子用膠帶黏起來,如此一來就不會有體毛掉落在地板上。我把戴在鴨舌帽下面的浴帽往下拉,蓋住耳朵。重點是,絕對不能留下任何DNA物證。烏維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不乾脆把頭髮剃光就好?
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工作
m.hetubook•com•com必須完成。我要把一個東西弄到手,小事一樁。我往後靠,閉上雙眼。我喜歡行動過程中的刺|激感,但是討厭等待。即使現在我的心跳已經比平常還快了,我仍心想,如果那東西能讓我的心臟跳得更快該有多好?八萬元。聽起來挺多,但實際上很少。儘管烏維.奇克魯分到的比我還少,但是那份錢在他手裡管用多了。有時候我羨慕他那種孤家寡人的單純生活。當時我要招募他去當一個保全部門的主管,這就是我面試他之後所查證的第一件事:他必須是個身邊沒有多少耳目的人。我怎麼知道他是我的理想人選呢?首先,他表現出一種明顯的防衛心與侵略性。其次,從他迴避問題的方式看來,他自己也知道那種偵訊技巧。因此,當我調查他的底細,發現他沒有前科的時候,幾乎為此感到詫異。所以我打電話給某位女性聯絡人,她並不在本公司正式員工名單上。因為工作的關係,她可以進入SANSAK去查檔案:儘管SANSAK被稱為一種可以幫人恢復權利的資料庫,但任何人只要曾被羈押過,就算後來獲釋,也永遠不會從它的名單上消失。後來她說我猜得沒錯:烏維.奇克魯常被警方偵訊,次數多到讓他摸透了那九道步驟的偵訊模式。然而,烏維從來沒被起訴過,這讓我知道他不是個笨蛋,只是有閱讀障礙的問題。費迪南板著一張臭臉,但還是乖乖出去了。當門板在他身後砰一聲關起來時,我已經用google搜尋克拉斯.葛雷夫的底細了。幾分鐘過後,我得知在霍特公司被收購以前,他曾當了六年的執行長與股東,還知道他曾跟一個比利時模特兒有過一段婚姻,而且他在一九八五年得過現代五項競賽的冠軍。事實上,我查到的也就只是這些而已,這倒是令我挺訝異的。沒關係,反正我會用英鮑、萊德與巴克來的那一套偵訊程序進行面試,但不會太為難他,等到五點就能獲得我所需要的一切資訊了。
費迪南嘆氣道:「為什麼我總是錯過了最棒的宴會?有什麼名人出席嗎?」
我繼續幹活。打開卷宗夾,把版畫擺進去,拿出我事先在家裡列印出來的〈伊娃.穆鐸奇〉和-圖-書。才不到四分鐘我就把它裝回畫框裡,恢復原狀,擺回牆上。我低頭檢視它。荒謬的是,這幅畫假得實在太明顯,但等到盜畫案的受害者發現時,可能已經是幾個禮拜以後的事了。春天時我偷了克努特.羅斯(Knut Rose)畫的油畫〈馬與小騎士〉,拿來掉包的是一張從藝術書籍上掃描下來,放大列印的圖。四週後他們才報案。這張〈伊娃.穆鐸奇〉可能會因為紙的顏色太白而露餡,但也許要過一陣子才有人發現。不過,等到那個時候,就沒有辦法確認竊案發生的時間了,而且房子不知道已經被打掃了多少次,就連一丁點DNA證據也不會留下。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定會找DNA證據。去年,烏維跟我曾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裡連續犯下四起竊盜案,之後布雷德.史貝瑞警監(那個喜歡在媒體上出鋒頭的金髮白癡)還接受《晚郵報》的採訪,宣稱有一群專偷藝術品的專業竊賊正四處犯案。他還說,儘管遭竊的都不是售價最高的作品,但是為了在這股歪風剛開始時就把它斷絕,警局肅竊組辦案時,將會採用一般只有謀殺案與大宗販毒案會使用的偵辦技巧。有鑑於此,奧斯陸的市民們大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說這句話時,史貝瑞那一頭帥氣的亂髮在風中飄動著,在攝影師離開前,他一雙鐵灰色眼睛還盯著鏡頭看。當然,他沒有說實話:他們之所以急著要破案,是因為來自受竊地區居民們的壓力,他們可都是一些深具政治影響力的有錢人,最在意的就是保護自己的財產,保護跟他們一樣有錢的人。而且,那一年秋天稍早荻雅娜曾跟我說,常出現在報上那個幹勁十足的警察到藝廊去了一趟,盤問她有哪些客戶,還有誰的家裡有什麼畫作;我必須承認,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顯然偷畫賊非常清楚哪一幅畫就掛在誰的家裡。當荻雅娜問我為什麼要皺眉頭的時候,我擠出一抹微笑,回答她說,我不喜歡有人出現在她身邊兩公尺範圍內,那有可能是我的情敵。令我驚訝的是,她在大笑前居然還臉紅了一下。
十二點的時候,我把車開進一家里米超市的停車場裡,根據我的衛星導航系統顯示,這裡距離蘭和-圖-書德給的地址剛剛好有三百公尺遠。衛星導航系統是探路者公司送的——我猜,如果我們沒有贏得這個獵人頭的競賽,這具機器剛好可以當作安慰獎。他們也很快地跟我介紹到底什麼是那又被簡稱為GPS的「全球衛星定位導航系統」:在無線電訊號與原子鐘的幫助下,不管你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這星球周邊軌道上的二十四個衛星都可以鎖定你身旁方圓三公尺內的範圍,找到你跟你的衛星訊號發送器。如果有至少四個以上的衛星抓到了訊號,系統甚至可以顯示所在地的高度,換言之,它知道你到底是坐在地上,還是樹上。跟網際網路一樣,這種導航系統也是美國國防部研發出來的,它可以用在戰斧式導彈、巴夫洛夫炸彈與其他可以瞄準特定人物的拋投式炸彈上面。探路者公司毫不掩飾地表示,他們開發出來的發射器可以連上陸地上一些隱密的衛星定位基地台,構成一個在任何天候下都可以正常運作的網絡,而這種發射器甚至可以穿透房屋的厚牆。探路者的董事長也跟我說,為了要讓衛星定位系統順利運作,必須考慮的一個因素是:由於衛星在外太空以最高速度運行,它的一秒跟地球上的一秒並不相同,因為外太空有時空扭曲的現象,人待在那裡會老得比較慢。事實上,衛星能證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對的。
我吹起了口哨,鞋子踩得落葉劈啪作響。
我說:「去了幾個。」
我向上走到前門去,聽見遠處傳來鳥叫聲,還有塞特獵犬狂吠著。面試時,蘭德說他沒有管家,白天時老婆不在家,孩子們都上學去了,也沒養狗。但是這種事沒有人能百分之百確定的。通常來講,我要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五的把握才會作案,然後用腎上腺素來提升我的觀察力、聽力與感應力,彌補那百分之零點五的不足。
而這只是個開始而已。再過兩個小時又四十六分鐘,我將要去幹一票大的。我要獵葛雷夫的頭。我的薪水太少,那又怎樣?在斯德哥爾摩的老闆,去你媽的,布雷德.史貝瑞,去你媽的。我可是這一行裡最厲害的。
我關掉電腦,離開辦公室。
「拜託喔,出去啦,我得工作。」
「我是說名流,你白癡啊。」他把手一彈,手腕發出和圖書喀喀聲響。他為什麼總是這麼不上道?不過,我早就學會別再生他的氣了。
「所以說,賞畫會辦得很成功囉?」費迪南嘮嘮叨叨,尖銳的聲音鑽進我腦袋疼痛區域的正中央。
「嗯,沒錯。那漢克.馮.黑衛特(Hank von Helvete)有去嗎?溫德拉.科斯伯姆(Vendela Kirsebom)呢?」
我把畫從牆上拿下來,朝下擺在桌上,用美工刀切割。這張石版畫被印在米黃色紙上,用的是現代畫框,所以不用去釘。簡而言之,這差事簡單無比。
「沒有。你今天十二點還是得在公司裡跟蘭德和客戶見面,不是嗎?」
一陣防盜鈴聲毫無預警地打破了沉寂。鈴聲響個不停,音頻在一千到八千赫茲之間擺盪著,那聲音劃破天際傳出去,完全掩蓋住背景的一切聲響,幾百公尺以外都聽得到。我呆住了。從街上傳來的鈴聲只持續了幾秒就停了。一定是車主不小心觸動的。
「伊妲,我一個小時後回來。」
我有很多時間,但還是沿著走廊很快地往下走。樓梯上方牆壁上掛著兩幅畫,畫的想必就是蘭德的兩個孩子。我完全搞不懂這些大人為什麼要花冤枉錢在這上面,請畫家把他們摯愛的孩子們畫成令人尷尬而且滿臉哀愁的模樣。難道他們喜歡看家裡訪客們的窘態嗎?客廳裡擺滿了豪華的家具,但看來單調乏味。唯一的例外是那張由蓋塔諾.貝許(Gaetano Pesce)設計的椅子,顏色紅得像消防車,形狀有如一個兩腿開開的胖女人,前方那張可以用來擱腳,大大的方形矮椅則彷彿是她剛剛生出來的小孩。這應該不是耶雷米亞.蘭德說要買的吧?
我拿出烏維在「壽司與咖啡」拿給我的鑰匙,那是所有用戶都必須交給三城公司的備用鑰匙,以免他們不在家時出現了竊盜、火災或系統故障的狀況。插|進鎖頭後,它喀一聲輕易地轉動了。
烏維長得很矮,而且跟我一樣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我勸他在就任保全主管之前去剪個頭髮,因為他看起來就像是個不入流搖滾樂團的設備管理員,沒有人會信任他。但是,對他那一口因為長期吸食瑞典鼻煙而變色的牙齒,我就無計可施了。我對他的臉也沒轍:看來就像一片橢圓的船和*圖*書槳,突出的下巴偶爾讓我覺得他那兩排黑牙會從嘴裡伸出來咬人,有點像是電影《異形》裡面那隻驚人的怪物。不過,對於烏維那種胸無大志的人而言,這些要求當然是太高了。他是個懶鬼,卻對發財有強烈的興趣。因此,烏維.奇克魯的慾望與特質總是如此矛盾;他明明就是個有暴力傾向的罪犯,喜歡搜集武器,但是卻也真心想要過著祥和寧靜的生活。他想交朋友——不對,應該說他總是哀求別人跟他做朋友,但人們總是能感覺到他這個人怪怪的,與其保持距離。還有,他可以說是個百分之百、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如今靠買|春來滿足自己對愛的渴望。目前他正絕望地愛著一個名叫娜塔夏的俄羅斯妓|女;就我所知,人家對他完全沒有興趣,但他就是不願換個對象。烏維.奇克魯就像是顆隨波逐流的水雷,一個四處漂泊的人,沒有任何心願或驅動力,像他那種人總是會飄啊飄的,最後飄向不可避免的災厄。想要解救他那種人,你只能丟一條繩子過去,讓他的人生有方向與意義。那只有我這種人辦得到。我可以把他塑造成一個合群而勤勉,沒有前科的小伙子,讓他當上保全部門主管。其他事就簡單了。
我把富豪轎車滑進一排檔次相近的車子裡,然後關掉引擎。沒有人會記得我的車。我拿著黑色大型文件夾,朝著蘭德那間位於小丘上的房子往上走。我的夾克在車上,而我早就換上了一襲沒有任何記號或標誌的藍色連身工作服。鴨舌帽遮住了我的頭髮,而且任誰看到我戴著太陽眼鏡都不會感到訝異,因為當天陽光普照,能擁有那種秋日可說是奧斯陸的福氣。幾個菲律賓女孩正在幫郊區的有錢人推著嬰兒車,我低頭與其中一個四目相交。但是蘭德居住的那一條短街卻空無一人。陽光投射在一片片觀景窗上。我看看手上那只荻雅娜送我當三十五歲生日禮物的百年靈牌飛狼手錶。十二點六分了。耶雷米亞.蘭德他家的警報系統已經被解除六分鐘。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生在保全公司中控室裡的電腦上,只消一個後門程式,這次系統的中斷就不會顯示在記載所有停擺與斷電狀況的記錄器裡。我一定是獲得了上天的恩賜才有機會找人去當三城公司的保全主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