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線生接聽,我說我要找許梅克,然後轉接,也許是在大樓的某個地方,或者國內外的其他地方,總之在一連串喀喀嗒嗒、滴滴嘟嘟的聲音和好幾分鐘的死寂之後,許梅克總算來接聽。「喂?」
「你是不是跟我一樣覺得這不太尋常?」
他踏進咖啡館,冷眼將屋內火速瞄了一圈,好像他在開始射擊前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可以分辨敵友。顯然,他對我的了解想必十分簡略而表面,從一些舊人事檔案直接抓出來的,可是他還是很快就找到高六呎五吋、重兩百五十磅的我,店裡其他顧客全都是亞洲人,大部分是女人而且非常嬌小,那傢伙直接朝我走來。「李奇少校?」
「一條街。」我說。
「你在哪?」
那人頓了一下然後說:「先生,我沒有意見。」
「路燈對面的一家咖啡館。」
「幹嘛?」
沒人知道為什麼咖啡在西雅圖這麼盛行。這裡是港口,因此可以在卸貨的地方就近烘烤,然後在烘烤的地方就近銷售,這樣也是合理的,創造了市場,吸引了許多經營者,就像汽車製造廠全集中在底特律。也許是水質好,或者海拔,或者溫度,或者濕度。可是無論如何,結果是一街區一咖啡館,老咖啡控的年帳單可以高達四位數。公用電話對街的館子相當典型,褐紅色塗裝,裸|露的磚塊,斑駁的原木,還有寫在黑板上的菜單,其中約有九成都是一些和咖啡無關的菜色,像是各種不同形態和溫度的奶酪製品,怪異的堅果基底的調味料,還有各式各樣的化學成分。我點了一杯特調,純咖啡,沒加糖,中型隨身杯,而不是有些人喜歡的那種大桶杯;外加一片檸檬蛋糕一起外帶,然後在一個兩人桌位的硬木椅子坐下。
「先生,許梅克上將請你跟我走。」
「一些可以買魚的地方。」
「和-圖-書您的目的地。」那人說著重新擠進副機師旁的座位,兩人開始忙著檢查各種儀表。我跟著那名空服員走,來到充滿奶油色皮革和核桃色飾板的機艙,我是唯一的乘客。我隨意挑了張扶手椅,空服員將登機梯收起,關上艙門,然後在正副機師背後的組員座椅坐下。三十秒後,飛機啟程,急遽往上攀升。
「傑克.李奇。」我說。
那輛藍色車是備有警車輪轂和織布座椅的雪佛蘭羚羊轎車。鈑金抛光是全車最新的一樣東西。穿便裝外套的傢伙載我通過鬧區街道,然後上了往南的I–5號公路。巴士進城的同一條路。我們往回又一次經過波音機場,又一次經過西雅圖─塔科馬國際機場,一路朝塔科馬前進。穿便裝外套的傢伙沒說話。我也一樣。兩人默默坐在那裡,像在進行不說話競賽而且認真地想要贏。我望著車窗外,一片綠,山巒、海洋和森林一色。
「投入什麼?」
登機梯在我的重量下微微下沉,我鑽進艙門。那名空服員在我右側退開,而在我左邊,另一個穿制服的傢伙從駕駛艙出來。「歡迎登機,先生。今天由一支空軍飛行小組為您服務,我們將迅速將您送達。」
就在那兒,一個加了框線的小欄位,印著斗大幾個字:傑克.李奇請聯絡李察.許梅克。
我對他說了。
《陸軍時報》是一份奇特的老報紙,在二次大戰前創刊,到現在依然健在,週週發行,充滿舊新聞和各式各樣的生活指南,例如當時抬頭瞪著我的標題:新規上路!徽章識別章全面換新!另有四款制服將陸續更新!據說它的報導都是舊聞,因為都是從美聯社的新聞摘要抄來的,可是當你旁敲側擊它的内容,有時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現字裡行間帶有幾分嘲諷意味。它的社論有時相當敢言,訃聞偶爾也滿有趣的。
「你不是有一大堆自動儀器可以測得出來?」
「附近。」
「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是的。」
「對話。」
那人又頓了一下,然後說:「先生,我不認識姓歐戴的人。」
「沒錯,」他說:「你在西雅圖,魚市場旁邊打的公用電話。不過,我們總是希望人家能主動提供訊息,這會讓接下來的談話進行得比較順利,因為這樣的人比較合作,也比較投入。」
「什麼時候怎樣,先生?」
李察.許梅克是湯姆.歐戴的兒子,現在說不定已經當上他的副指揮官了。不理他很容易,可是我欠許梅克一份人情,顯然歐戴也知道這檔子事。所以他才把許梅克的名字放進尋人啟事裡。
我被人家摸透了。
我說:「去哪?」
「許梅克上將是幾顆星?」
「店名?」
我下巴士時,西雅圖感覺很乾燥,而且溫熱,而且很帶電,這意思可以指這裡的人消耗咖啡的量非常驚人,這點很合我胃口;也可以指wifi熱點和手持電子裝置到處可見,這點不合我胃口,而這也使得老式的街角公用電話變得很難找到。可是魚市場旁邊有一個,於是我站在鹹鹹的微風和海水氣味中,撥了一個五角大廈的免費專線號碼。你在電話簿裡找不到的號碼,一個很久以前牢記在心的號碼,一條只在緊急時使用的特殊線路,畢竟你口袋裡不會隨時放著兩角五分硬幣。
「歐戴上將呢?」
穿便裝外套的傢伙將車子打了個精準的圓弧然後煞住,讓我的車門對著登機梯底部大約一碼的距離。我把這當作下車的暗示。我下了車,在太陽底下站了會兒。春天乍到,天氣十分舒爽。我旁和-圖-書邊的車子開走了。在我頭頂,一名空服員從機艙的橢圓形小開口冒出。這人穿著制服。他說:「先生,請登機。」
他說:「進去等著。」
他說:「那麼,是李奇先生?」
其中一則出現我的名字。
可是他第一次登報就成功了,報紙才發行一天。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時不時就會覺得很無力。
八天前我的生活可說是不上不下、時好時壞,多數時候乏善可陳。經常很長一段時間沒什麼大事,偶爾蹦出一點狀況,就像我待過的軍隊。他們也就是這樣找到我的。你可以離開軍隊,但軍隊絕不會離開你,至少不會離得徹底,斷得乾淨。
「他是什麼時候升遷的?」
「約莫等個二十分鐘。」他說,掛了電話。
一定是湯姆.歐戴的傑作。這種事時不時會讓我覺得有點無力,倒不是因為歐戴不夠聰明。他當然夠聰明,這麼多年他都挺住了,挺得可真久,活得好好地。二十年前他就已經長得像糟老頭了,一個又高又瘦、形容枯槁的男人,走起路來像一把破手扶梯那樣搖搖欲墜。任誰都看不出他竟然是陸軍上將。他比較像個教授,或人類學家,當然他的想法非常合邏輯。李奇總是混在人群當中,意思是巴士、火車、候診室和餐館,而這些地方,說巧也真巧,這些地方也是現役男女士兵慣常的自然經濟棲息地,他們會在營區販賣部(PX)優先買《陸軍時報》而非其他刊物,而且也鐵定會把這份報紙到處散發,就像鳥兒散播莓果的種子。
我問:「將我送達哪裡?」
這是我拿起那份報紙的唯一理由,有時候有人死了而你很開心,或者不開心,不管怎樣你都得看了才知道。可是我沒機會知道,因為在尋找hetubook.com•com訃聞的當中,我發現一些尋人啟事,和往常一樣都是退役軍人尋找同袍的,共有好幾十則,内容都一樣。
「兩年前。」
「不盡然,你的正前方有什麼?」
他們在法國總統遭到槍擊之後兩天開始找我。我在報上看見這則消息,是使用步槍的一次長距離狙擊行動,發生在巴黎。不干我的事。我遠在六千哩外的加州,和一個我在巴士上遇見的女孩在一起。她想當演員,我不想,因此,在洛杉磯耗了四十八小時之後,她走她的,我走我的。繼續搭上巴士,先在舊金山待了幾天,接著又到奧勒岡州波特蘭晃了三天,接著前往西雅圖。途中來到華盛頓州路易斯堡軍事基地附近,有兩名穿軍服的女兵在這裡下車。她們將一本《陸軍時報》留在車上,一天前的報紙,就在走道對面的座位上。
「什麼時候?」
「一顆,先生。李察.許梅克准將,先生。」
我看了一下。
而且他也吃定我會拿起這份報紙。在某個地方,遲早的事,終究會的。我會想要知道消息。你可以離開軍隊,可是軍隊絕不會離開你,總之不會離開太久。說到溝通方式,說到聯繫管道,就他的了解,就他的猜測,他或許會認為連續刊登十週、十二週的尋人啟事可能會產生渺茫但相當實際的成功機會。
我被摸透了。
「幾顆星?」
我們經過塔科馬,在到達許多女兵下巴士、把她們的《陸軍時報》留在車上的地方之前放慢速度。我們從同一個出口下了公路。這裡的號誌顯示前方只有三個非常小的城鎮和一個非常大的軍事基地。因此極有可能我們前往的地方是路易斯堡基地。但結果並不是。或者該說,技術上是,可是我們恐怕沒辦法在當天返回了。我們前往的是一度是麥科德空軍基地,如今已成為路易斯堡─麥科德聯合基地的鋁合hetubook.com•com金結構的那一半。改革。政客為了省預算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們不就正在對話?」
我說:「那是過去式。」
先用五分鐘嗑掉蛋糕,再花五分鐘喝完咖啡,之後又過了十八分鐘,許梅克的手下終於現身。這表示他正在海軍基地,因為二十八分鐘算是相當快速,而海軍基地就在西雅圖。而且他的車是深藍色,一輛簡配國產車,不是很體面,但拋光得晶亮無比。至於那人則是三十來歲,一條硬邦邦的漢子。一身平民服裝,藍色便裝外套内搭藍色馬球衫,卡其色斜紋棉布長褲。外套已經磨得很薄,襯衫和長褲也已洗過上千次。可能是二等士官長吧,特種部隊,八成是,例如海豹部隊,總之無疑是湯姆.歐戴掌管的某個隱密的聯合作戰單位的成員。
「左邊呢?」
我原本以為會在入口拖拉一陣子,因為這道入口是由陸軍和空軍共管的,可是這輛車和駕駛人都屬於海軍,而我呢只是一介平民,而這裡既沒有海軍陸戰隊也沒有聯合國駐軍。可是歐戴果然夠力,我們的車連速度都沒放慢,就這麼大剌剌通過,往左拐了個彎,再往右拐彎,手一揮通過了第二道關卡,接著車子來到停機坪,當場被好幾架巨大的C─17運輸機嚇住,像隻小老鼠闖入了森林。車子從巨大的灰色機翼底下駛過,越過開闊的柏油路面,直接朝一架孤立的白色小飛機駛過去。一架企業專機,商務噴射客機,也許是里爾(Lear),或者灣流(Gulfstream),總之是這年頭的有錢人偏愛的東西。它的烤漆在陽光下閃爍,機身除了機尾編號之外沒有任何標示:沒有名號,沒有標誌,只有白晃晃的機體。它的引擎正低速轉動,登機梯也已放下。
「右邊?」
所以我必須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