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男孩遇見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事發之後八日
「嗯,你們介不介意……我有點不舒服,我想我曬太多太陽。」
我們手腳軟趴趴,回到我們的小木屋。我覺得像是一個被留在陽光下的水氣球。我只想坐在啪啪作響的窗型冷氣下方,一邊大吹冷氣,一邊看電視。我已經找到一個專門重播七〇、八〇年代影集——比方說《昆西法醫》、《愛之船》和《八個就夠了》的頻道,但是我得先看我最近最喜歡的《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
「我不會尖叫。但是我不想下水,我可以從船塢上捉魚。」
「沒錯,《闇夜嘉年華》,」葛芮妲說。「還不錯。」她簡短置評,好像她對一本書只有兩種評價:還不錯、或是不好看。我喜歡、或是我不喜歡。沒有討論寫作技巧、主題、結構、以及精微之處,只是好或是不好,把小說當成熱狗。
他掏出一張漁網、一盒貓食和一個髒兮兮的塑膠桶。
「你為什麼非得用力把魚甩到地上?」我問。
「看書,」我說謊。
「喔哇……但是妳剛才在看這個節目,對不對?」葛芮妲說。她指指電視,螢幕上出現我和尼克參加一場慈善晚會,我身穿晚禮服,頭髮高高盤起,露出光裸的頸背,螢幕上的愛咪看起來比較像現在的我,因為現在我剪了短髮。
另外一個變動複雜多了。我決定我不打算離開人間。
「換妳了,」葛芮妲對我說。她在她的短褲上抹乾小球——她已經兩次把球打進一灘髒水。
「妳用漁網捕魚,我負責殺魚。」他下車,我跟著他走到掀背車後方,車廂裡擺滿小冷藏箱。「我們把魚放在箱裡的冰塊上,轉賣給別人。」
「桃樂絲說妳在找工作,」他說。
我有足夠的紀律了斷自己,但是我無法容忍公理不彰。為什麼我非死不可?即使不是真的離開人間,但依然不公平。我不甘心,我又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我以為我們打算暫時避開混帳的男人,」她說。「一起養雞。」昨天晚上看完《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之後,我興奮得不想回家,因此,我們一起灌下半打啤酒,想像我們退隱到葛芮妲媽媽居住的女同性戀村,一起養雞、曬衣服。我們兩個異性戀女孩成了村中的「樣板女性」,上了年紀、關節扭曲的女士們對我們寬容一笑,神情親切溫婉,只想跟我們交個朋友。我們一身燈芯絨和牛仔布,足蹬厚底鞋,永遠不必擔心化妝、髮型、指甲,不必在意胸部和臀部的大小,也不必假裝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太太,或是加油打氣的女友,不管她們的男人做了什麼,她們全都喜歡。
「捕魚。」
我聽不出來她的語氣有沒有停頓:想要看嗎,愛咪?或是想要看愛咪嗎?
「或許吧。」
我站上位置,左右搖晃一、兩次,輕輕把我那顆鮮紅的小球直直推入鳥舍入口。小球消失了一秒鐘,然後從一個斜坡重新出現,滾入球洞。消失,重新出現。我頓感焦慮——現今這個階段,每樣東西都重新出現,甚至包括我在內。我覺得我的計畫已經更動,因此焦慮不安。
「這個節目很無聊,」我說。
「妳在做什麼?」傑夫問hetubook.com•com。
傑夫和葛芮妲互看一眼。
我們氣喘吁吁、嘟嘟囔囔工作了半小時,抓了四網滿滿的魚,直到我的手臂僵硬,小冷藏箱全都裝滿。傑夫拿著空塑膠桶裝滿湖水,把點糊糊的內臟冲到魚池之中,鯰魚蜂擁而上,爭相吞食卒歿同類的肝膽。船塢恢復清潔,他最後再舀一桶水,沖一冲我們沾了血的雙腳。
愛咪.艾略特.鄧恩不會為了區區五十美金離開她的小木屋,但是莉迪雅/南希需要工作。我非得答應不可。
這下我明白了:他不是大灰熊亞當斯,他根本不是那種彈吉他、愛好和平的嬉皮。他是一個鄉巴佬竊賊,明明頭腦簡單,卻想要相信自己不是那麼單純。
我玩碰碰船玩得濕淋淋:我們付了五塊錢,玩樂的時間卻物超所值,因為那兩個被太陽曬昏了頭的少女寧願翻閱八卦雜誌、抽抽香菸,而不願把我們全都趕出水裡。因此,我們玩了三十分鐘,各自坐在除草機引擎驅動的小船上,猛然衝撞彼此,發瘋似地轉圈,然後我們玩膩了,自行離開。
我游得又遠又快,我不該在水底下待那麼久,但是我想提醒自己溺斃是什麼滋味——若有必要,我知道我可以淹死自己,這點我辦得到——我浮出水面,謹遵紀律地僅僅喘一次氣,這時,我看到傑夫飛速游向岸邊,我必須像隻海豚一樣游回我的腰包旁邊,我跌跌撞撞走上石堆,剛好只比傑夫快一步。
我們跑離船塢,朝向附近多石的岸邊前進。湖水深及腳踝,我涉水而行,傑夫卻邁開腳步,手臂瘋狂舞動,拚命往前奔跑,濺起陣陣水花。我等他跑得夠遠,馬上解開藏錢的腰包,用背心裙團團裹住。我把腰包留在岸邊,眼鏡擱在上頭。我放低身子,直到感覺溫暖的湖水襲上我的大腿、肚子和頸部,然後我憋氣,沉到水中。
他把車停在一家餐廳附近,餐廳底樓架空,藉由竹木支撐,矗立在湖面上,專賣燒烤,最有名的是超大杯的調酒飮料,飮料的名字相當可笑,比方說鱷魚瓊汁、閃電鱸魚,喝完之後,你可以留下杯子當作紀念品。遭到棄置的杯子沿著湖岸漂浮,殘破的杯子上面印著霓虹的餐廳商標「鯰魚卡爾之家」,因此我知道這麼一家餐廳。「鯰魚卡爾之家」有個延伸到湖面上的小艇碼頭,顧客們可以從曲柄縛動的小機器裡購買寵物餅乾,把手中滿滿的小餅乾扔進數百條張著大嘴、靜候在碼頭下方的鯰魚口中。
「舌頭打結了嗎?」傑夫說。他從來沒有稱呼我的名字,好像他若是叫了我的名字,我們兩人就知道我撒了謊。他叫我這位女士、漂亮小姐、或是妳,我心想他在床上不知道會怎麼稱呼我。說不定叫我小寶貝。
葛芮妲、傑夫和我,怪異之地的怪異三人組。葛芮妲和傑夫一天之內就變成好友,在這個地方,大家就會很快交上朋友,因為你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我覺得葛芮妲正在衡量是否該跟傑夫交往,犯下另一個擇偶的大錯。傑夫八成樂於跟她約會,他比較喜歡她,此時此刻,她比我漂亮多了。廉價的美。她穿著比基尼胸罩和牛仔布短褲,一件備用襯衫塞在褲子後面的口袋,當她想要走進商店(販賣的物品包括運動衫、木雕品、用來擺設的石頭)、或是餐廳(供應的餐點包括漢堡、烤肉、太妃糖),她就披上襯衫。她建議我們穿上老西部的服飾,大家一起拍張照片,和_圖_書她的希望肯定落空,因為我才不想要沾上湖畔鄉巴佬的蝨子。除了這點之外,我當然還有其他理由不願拍照。
因此,我必須考慮預算,但是我的預算——這筆根據網路估算、保證最起碼能夠讓我撐上六到九個月的現金——顯然失去準頭。因此,我也失去準頭。
「雷.布萊波洛,」傑夫說。布萊伯利,我心想。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是混帳,」傑夫說。葛丙妲哼了一聲,表示不予置評。
「妳猜傑夫在他的小木屋裡幫我找到什麼?」葛芮妲說。「《火星紀事》作者的另一本小說。」
他把半打啤酒擱在我的流理台上,葛芮妲跟在後面。「喔,我們以為聽到電視的聲音。」
結果我們在一個迷你高爾夫球場打了幾輪,球場老舊,假草皮一塊塊剝落,曾經靠著機器驅動的鱷魚和風車,如今停止運轉。傑夫反倒自己來,親自動手轉動風車,啪地一聲拉開鱷魚的大嘴,啪地一聲將之闔上。有些球洞根本無法使用——草皮像是地毯一樣捲起,農舍連帶誘鼠的小土坑全都倒塌。因此,我們在球道之間晃來晃去,沒有人遵循特定順序,甚至沒有人記分。
「最起碼妳得脫掉背心裙,不然衣服會完蛋。」
即使先前我們淪落到密蘇里州,我依然從來不需考慮預算問題。沒錯,我不能僅僅因為自己想要,所以出去買部新車,但是我從來不必擔心日常生活的小事,比方說使用折價劵、購買非品牌的商品、或是牢記牛奶的價格。我爸媽向來懶得教導我這些事情,因此,他們讓我無力招架現實世界。舉例而言,葛芮妲抱怨海灣的便利商店獅子大開口,一加侖牛奶索價五塊錢美金,我聽了不禁一驚,因為店裡的小弟總是跟我索取十塊錢美金。我覺得這個價錢似乎有點貴,但我從來沒想到這個混小子只是隨便說個數字,看看我會不會付錢。
在這些小小的木屋裡,三個人真的嫌擠,我一點都不誇張。他們暫且擋在門口,緊張之情頓時竄流我的全身——他們為什麼擋在門口?——然後他們繼續前進,擋在我的床頭桌前面。床頭桌裡擺著我那條藏了八千美金的腰包,一百、五十、二十,張張面額不等。這個藏錢的腰包顏色俗豔,外形鼓脹,醜陋不堪。我不可能一次把所有現鈔全都帶在身邊——我把一些現鈔分藏在小木屋各處——但是我試圖盡量隨身攜帶。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始終意識到一大疊現鈔的存在,就像一個在海灘上的女孩子意識到自己穿戴了超厚衛生棉。每次花錢的時候,我心中總是興起一股變態的快|感,因為每用掉一疊二十元紙鈔,我就少掉一些必須費心藏匿的金錢,也比較不必擔心錢被偷、或是遺失。
「這下糟了,」他說,再度露出微笑。
「大富翁啊,妳從來沒聽過皮包這種東西嗎?」她開開玩笑。一個跑路的人需要很多現金,但是跑路的人顯然沒有地方藏放現金——這將是個持續性的問題。謝天謝天,葛芮妲沒有繼續追問——她知道我們都是受害者。我們坐在陽光下的金屬野餐長椅上吃熱狗,白白的麵包夾上一條條加工肉品,還有一堆綠得看起來像是毒藥的甜酸黃瓜,但是啊,這可能是我畢生吃過最美味的食品,因為我是死亡愛咪,而且我不乎。
沒什麼新消息,沒什麼新進展。請相信我,艾倫不介意推測案情,她已經邀請一群據說與我相識的陌生人上節目,他們全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誓是我的朋友,而且全都對我讚譽有加,即使那些向來不怎麼喜歡我的人也是如此。一個已經往生的人總是博得大家喜歡。
我心想自己真是愚笨,居然讓這兩人進到屋裡。我以為我控制得了他們,殊不知他們是兩隻兇猛的野獸,他們習於找尋攻擊的角度,利用對方的弱點,永遠需索無度,而我卻是個生手。需索無度。那些在後院飼養美洲豹、把大猩猩養在客廳的人們,當他們被自己心愛的寵物五馬分屍之時,心裡肯定浮現跟我現在同樣的心情。
基本而言,她期望我變成一個支領薪水的家庭主婦,她不是掛了一屋子「別氣餒、堅持下去!」的海報嗎?想了真是諷刺。
我們駛過林木遍布的山丘,他搖下車窗,我粗短的頭髮蒙上碎石路的砂塵,感覺有點像是某支鄉村歌曲的音樂錄影帶:身穿背心裙的女孩探頭出去,捕捉夏夜的微風。我看得到星星。傑夫斷斷續續地哼歌。
她對我眨眨眼,然後轉頭朝著電視機眼,電視正在播放一個益智節目,觀眾經常大喊大哭。她已經對我產生祖母輩的關懷,她當然會讓我永遠住下去:反正木屋區的一半空空蕩蕩,讓我住下來也無傷。
「今天晚上有份差事,我可以付妳五十美金。」
我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有人敲門,我知道那是葛芮妲和傑夫,我把電視關掉,他們站在我的門口,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
幾個鐘頭後,我依然醒著,躺在黑暗中想事情。這時,我的大門嘎嘎作響,有人輕輕敲門,想必是傑夫。我考慮了一下,然後過去開門,準備為先前的失禮致歉。他拉拉他的鬍子,盯著我的擦鞋墊,然後把頭一抬,睜著琥珀色的眼睛看看我。
「我還好,」我說。
他們似乎感到訝異,甚至有點不悅,我心想自己是否猜錯了——他們說不定沒有惡意,我只是大驚小怪。我想要相信他們。
「兩個鐘頭,五十美金,」他聳聳肩。「我無所謂,只想提供妳一個機會。」
我絕對無意參與這種非法的捕魚行動,但是「我」卻相當感興趣。多少女人可以說自己曾是魚產走私集團的一分子?「我」興致勃勃。自從死了之後,我又變得興致勃勃。所有我討厭或是害怕的事情,所有加諸在我身上的限制,全都被我甩到一邊。「我」幾乎無所不為。鬼魂就有這種自由。
「哪種工作?我在這附近找得到哪種工作?」
我不能被逮到。如果我真的被逮到,我會成為全世界最令人痛恨的女人。我會從一個美麗、親切、氣數已盡、先生不忠、懷了身孕的受害者,變成一個惡毒、利用美國善心大眾的賤女人。艾倫.亞波特將以我為主題,製播一個又一個專輯,憤怒的民眾將紛紛打電話到節目中:「這只是另一個例子:一個被寵壞的千金大小姐為所欲為,完全不管其他人的心情,艾倫,我認為她應該永遠消失——關在牢裡,永遠消失!」就像那樣。事情會變得就像那樣。我已經在網路上讀到關於假扮死亡、或是把假扮死亡嫁禍於另一半的刑責,說法雖然不一,但是我知道社會大眾的反應肯定相當冷酷。在那之後,不管我做了什麼——扶養孤兒,擁抱麻瘋病人——當我過世之時,大家只知道我是那個假扮自己死亡、嫁禍老公的女人。你會記得的。
「只是想事情。」
打完高爾夫球之後——我贏了,我當然贏了,我悄悄計算分數,所以我知道我贏了——我們走到隔壁的熱狗攤吃午餐,我溜到攤子的角和圖書落,拉起襯衫,從綁在腰間的小皮包拿錢,我往後一瞥,赫然發現葛芮妲跟了過來,我還來不及把腰包藏起來就被她逮個正著。
一時之間,他看起來惱火——他是老闆,我是夥計,目前為止我卻不聽他的話——但是接下來他慢慢轉身,拉鬆襯衫,把那盒貓食遞給我,他沒有正面看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我把窄窄的盒口舉高在水面上,上百條閃閃發亮的大魚馬上弓著背游過來,魚群有如大蛇般游動,魚尾急急劃穿水面,一隻隻大魚在我下方張開嘴巴,爭先恐後呑食一粒粒小圓球,然後好像訓練有素的寵物,紛紛把臉朝向我,乞求更多食物。
我把漁網按到魚群之中,穩穩在船塢上坐定,撐住身子,準備撈起漁網。我用力一扯,漁網裡擠滿六條滑溜溜的鯰魚,魚全都瘋狂扭動,試圖重新回到水中,魚嘴在一格格尼龍網之間一張一合,六隻鯰魚一起使力,漁網被拖得晃來晃去,一上一下。
「轉賣給別人?誰會賣偷來的魚?」
「我沒事。」
我們走下山丘,來到「鯰魚卡爾之家」的小艇碼頭,然後爬上船塢,一艘汽艇呼嘯而過,吉米.巴菲的音樂開得震天響,漂浮在水面上的船塢隨之噗噗啪啪。
「才不呢,特別是妳得坐我的車——來、到水裡泡一泡,妳不曉得自己身上沾了多少髒東西。」
「拉起來,拉起來!」
「不了。傑夫,你何不把你的吉他拿過來、我們在門廊上坐坐?」
「打掃,幫人看小孩。」
傑夫啪地一聲打開電視,艾倫.亞波特——以及愛咪——嗡嗡地現形,影像慢慢清晰。他點點頭,自個兒笑笑。
「傑夫,我們到底打算做什麼?」
傑夫把漁網遞給我。「我們手腳要快——妳只要跳進水裡,拿著漁網撈魚,然後把漁網斜斜舉高遞給我。但是網子會很重,而且扭來扭去,所以妳必須作好準備,不要尖叫或是什麼的。」
「我剛搬過來這裡的時候看了那本小說,」傑夫說。「還不錯,令人毛骨悚然。」他逮到我看著他,於是他伸長舌頭、睜大眼睛、裝出一副小妖精的瘋癲模樣。他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他臉上的毛髮太粗硬,而且天知道他跟他抓到的那些魚是怎麼回事——但是他長得不錯,滿吸引人。他的眼神非常溫暖,不像尼克那雙冷峻的藍眼睛。我猜想「我」說不定想要跟他上床——他慢條斯理地跟我做|愛,整個人緊貼著我,悄悄在我耳邊低語,刺人的鬍碴刮過我的臉頰,不像尼克那樣,尼克操|我的時候,我們的身體幾乎不相碰,他找到適當的角度從我後面插入,或是雙手撐在床上從我前方插入,完事之後幾乎馬上下床,走進浴室沖澡,留下我在他的汗水之中喘息,令人感覺非常孤寂。
「那麼妳最好找份工作,」桃樂絲說,她依然盯著電視,連頭都沒有轉過來。一位參賽者做出錯誤的選擇,丟了大獎,電視傳出嗚哇哇的音效,表達她的懊惱。
「當然、當然,」傑夫說。他們慢呑呑地走出我的小木屋,傑夫順手抓起他的啤酒,一分鐘之後,我聽到葛芮妲的小木屋傳來艾倫.亞波特怒氣沖沖地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不……你怎麼解釋……
目前為止,我曾兩度變更計畫。第一次是那把手槍。我原本打算買把槍,在我失蹤的那個早上,朝著自己開槍;子彈只是劃過小腿或是手腕,絕對不會造成重大危險。我打算在現場留下一顆殘留著我的血肉的子彈。此處曾經發生掙扎!愛咪中槍!但是我意識到這樣似乎過於硬漢,即使對我和_圖_書而言。更別說槍傷可能痛好幾個星期,而我不喜歡疼痛(我手臂上的刀傷好多了,謝啦)。但是我依然覺得買槍這個點子不錯。此舉像是驚悚電影的幌子,雖然沒有造成愛咪中槍的效果,但是營造出愛咪驚慌的氣氛。因此,我打扮一下,情人節當天開車過去購物中心,這樣一來,對方就會記得我。我沒辦法買到槍,但就更動計畫而言,買不到槍也沒關係。
一切全都漫無章法,毫無意義,昔日的愛咪肯定會被搞得心煩氣躁。但是我正學習四處遊蕩,而且做得還不賴。我比漫無目標更加散漫,我是傲視群雄、無與倫比的超級閒人,我是傷心孩童的頭頭,我們瘋狂穿越空空蕩蕩的遊樂園,人人都因情人的背叛而感到傷痛。我們走過愛情測試器之時,我逮到傑夫眉頭深鎖(這傢伙的太太給他戴了綠帽子,兩人離婚,監護權的協議非常複雜)。你捏一捏愛情測試器的金屬把手,然後看著溫度從「只是隨便玩玩」上升到「心靈伴侶」。力道愈大,溫度愈高,你死命用力一捏,真愛隨之浮現,這種奇怪的邏輯讓我想到可憐的葛芮妲,這個被揍得團團轉的女孩經常伸出大拇指,揉揉胸前的瘀青,好像那是一個她可以按下的按鈕。
這會兒的問題是錢。我居然必須擔心錢的問題,想來真是荒謬。但是我手邊的現金有限——目前剩下九千一百三十二美金。我會需要更多錢。今天早上,我過去跟桃樂絲閒聊,我跟往常一樣握著一條手帕,以免留下指紋(我跟她說這是我祖母的遺物——我試圖營造某種形象,讓她隱隱覺得我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南方佳麗,簡直像是舞台劇《慾望街車》的白蘭琪!)。我靠在她的桌旁,她跟我細述種種繁複的行政程序,提到一種她負擔不起的抗凝血藥——一說起健保拒絕給付的藥品,這個女人簡直像是百科全書——然後我說(我只想探測一下情況):「我了解妳的意思,再過一、兩個星期,我不確定如何籌措小木屋的租金。」
「啊,我覺得一點都不無聊,」葛芮妲說,然後啪地一聲坐到我床上。
「妳剛才在想一個男孩,我看得出來,」葛芮妲說。
「怎樣的差事?」
我確定傑夫開一部載卡多小貨車,但他卻帶著我走向一部亮晶晶的福特掀背車。這款車型象徵心碎與失望,滿懷抱負但卻阮囊羞渥的新科大學畢業生才會開這種車,而不是一個成熟男子的車型。我遵照指示,背心裙裡穿了一件泳衣。(「別穿比基尼,而是那種妳可以穿了下水的連身泳衣,」傑夫告誡;我從來沒有注意到他曾在游泳池附近逗留,但是他對我的泳裝卻是知之甚詳,這點令人受寵若驚,卻也值得警戒。)
「想要看……愛咪嗎?」葛芮妲問。
「我看不得任何東西受苦,」他說。「到水裡泡一泡吧?」
「嗯,我想是吧。」
我究竟為什麼放任自己跟這裡的任何人交上朋友?我為什麼不獨來獨往?如果我被逮到、我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為?
傑夫露出他那懶貓似的微笑。「我有一些客戶。」
我一邊膝蓋頂著漁網,讓網子懸在半空中。傑夫雙手伸進漁網之中,抓住一條大魚,他兩隻手都戴著厚厚的棉織手套,以便抓取。他把雙手移向魚尾,然後緊緊一抓,好像揮舞木棍似地用力一甩,啪地一聲把魚頭重重甩到船塢一側,鮮血四濺,一小片尖銳的魚鱗飛過我的雙腿之間,一塊結實的魚肉打到我的頭髮。傑夫把魚丟到塑膠桶裡,伸手抓取另一條魚,動作有如裝配線作業員一樣熟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