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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姬．辛柯的女兒沉默了一下，然後拉一拉媽媽的袖子。「媽媽，我想回家。」其他小女孩則面對面嚎啣大哭。親蒂站起來，低頭看著可麗希和那位青年，他手裡還抱著那個沒穿衣服、用來代表班恩的男娃娃。她的胃一緊，喉頭一陣酸澀。

「可麗希？」她蹲在地上說。「我是珮蒂，班恩．天的媽媽。」

黛安指揮她開下高速公路，轉進社區，經過一個巨大的藍色看板，上面天花亂墜地廣告著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的樣品屋。迄今，這裡只有一整排的木頭架構，每棟都只初具雛形，也都可以從這棟的雛形中透視隔壁棟的雛形。有個少女坐在一棟木頭架構的二樓抽菸，看起來就像神力女超人開著隱形飛機。她坐在略可看出臥室輪廓的地方，當她捻菸時，菸灰紛紛落到樓下的飯廳。

她和黛安走到門口，再次告誡不准開瓦斯爐，不要一直看電視，有空幫忙做一做家事，然後麗比就哭了，揮舞著手臂朝她們狂奔而去。蜜雪雙手不以為然地交錯在斑點運動衫前，探著小腳。

珮蒂轉身看著蜜雪靜靜流著豆大的眼淚。「不是跟妳說了，妳只能用瓦斯爐熱湯！妳可能會醸成火災。」

「不過妳查得出來吧。他們總不能隨便說這種話，還指望我們乖乖挨罵吧？妳去查查看。我們有權利知道是誰先傳開來的。班恩有權利跟控訴他的人當面對質。我也有權利知道真相。」

「那妳就可以不聽媽媽的話，擅自開火煎義式香腸做三明治嗎？」黛安一邊罵一邊把香腸煎好，啪地放到盤子上。「妳們媽媽只希望妳們乖乖聽話。」

她整個人賴在地上，開始扯頭髮。棕髮小女孩衝去抱住可麗希，哭喊道：「危險！危險！」

黛安說她來打電話，抓起話筒就往走廊走，一直走到電話線不夠長為止，而且邊走邊吩咐珮蒂餵那幾個小蘿蔔頭。這話讓珮蒂很不是滋味，好像她粗心大意到連飯都忘了煮。用番茄醬煮番茄湯？用奶粉泡牛奶？沒錯。烤幾片受潮吐司、擠上黃芥茉，就說是三明治？沒錯。家裡沒錢的時候就這樣吃？沒錯。不過她可從沒讓孩子捱餓過。她讓孩子參加學校的免費午餐，所以至少他們都不會餓肚子。想到這裡，她的心情更糟了。珮蒂小時候也念同一所學校，當年她從來不需要加入免費午餐計畫，這讓她的胃糾結。她想起以前那些領免費午餐的同學。當食堂的歐巴桑站在蒸氣裡大喊「免費午餐」，同學拿出有折角的餐券去兌換時，她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坐她隔壁的平頭小男生則附在她耳邊說什麼「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之類的蠢話。她很同情那些同學，但不是想要幫忙的那種同情，純粹只是一種看不下去的感覺。

「如果他們先逮到他怎麼辦？」

「反正這些人就互相交流，然後告到學校。從我聽到的消息來看，連警方也牽扯進來，現在隨時會有人，也許是警察，來找妳或班恩問話。事情已經演變至此，幸好現在是聖誕假期，事情還沒鬧到整間學校都知道，但是明天之後我就不敢講了。凡是班恩輔導過的小朋友，學校都會告訴家長的。所以，我想，大概有十來家吧。」

說到兒子這兩個字，她又流下眼淚，這次，她打算哭個痛快，哽咽啜泣，千頭萬緒像針刺痛了她。兒子需要律師。家裡沒錢請律師。他們會隨便安排一個沒想法的鄉下律師給他。他們必輸無疑。他非坐牢不可。她該怎麼告訴女兒們呢？這種事要關多久？五年？還是十年？她可以想見監獄的大停車場，門一開，她的班恩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到時候他都二十五歲了，開放的空ｈｔtｐs://ｍ•ｈｅtｕbｏｏｋ•ｃｏm•cｏm間讓他恐懼，外頭的光線讓他瞇起了眼睛。他走向她，她張開手，但他朝她吐口水，只因她當年見死不救。連自己的兒子都救不了，這種日子要怎麼過？她可以幫助他逃跑，讓他從此亡命天涯？可是她有錢可供應他嗎？去年十二月，她實在疲憊到麻木不仁，把爸爸的點四五軍用自動手槍賣給琳達．百樂。她想像她討厭的戴夫．百樂在聖誕節早上拆開禮物，就是那把手槍，得來全不費工夫。也因此，珮蒂現在家裡藏著三百塊美金，本來她打算在今天下午進行年初的例行公事：將這些錢拿去還人，但看來是不能了。再說，區區三巨塊美金，班恩也撐不了幾個月。

再拐兩個彎，眼前是一排整齊的房子，每一幢都已完工，其中一幢前面停了一圈車子。

「喔！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勞爾，快來！快點。」凱茲太太愈喊愈大聲，而且還發抖，那聲音就跟飛機快要降落時一樣。好幾張陌生的面孔從客廳的角落探出頭。有個男的從廚房裡走出來，手裡端著一盤汽水。走廊上有個小女孩賴著不肯走，長得很漂亮，金頭髮，穿著花朵圖案的牛仔褲。

「今天電話已經響了一整天了。」蜜雪說，她在廚房，不該偷聽大人說話。

「她這個樣子我根本無法應付。」蜜雪說這話的樣子跟珮蒂完全一個樣。「她太煩人了。煩得我受不了。」

「先讓我換一套像樣的衣服吧。」

珮蒂吸了一口氣，想跟蜜雪講道理，想好好修理蜜雪一頓，但是麗比愈哭愈大聲，哭得好像動物在哀號，吵著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蜜雪挑起眉毛。珮蒂想像警察趁她外出時來到家裡，看到麗比臉頰燙傷，賴在地上嚎啕大哭，怎麼勸她也不聽。乾脆三個一起帶去好了？但總得人留在家裡接電話，而留蜜雪和黛碧在家總比……

「會發生不好的事！」

「這下該怎麼辦？」珮蒂把頭埋在兩膝之間，感覺到肚子裡一陣一陣的笑意。這事是如此的可笑啊。我是不是快要崩漬了，她心想。如果我真的崩漬了，就沒人敢來找我問話了。珮蒂想像一間純白且安全的房間，她像小孩一樣，由別人帶著吃早餐、午餐和晚餐，大家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她則像個死人一樣地任人擺布。

她們發現家裡吵成一團。蜜雪想用平底鍋煎義式香腸，尖叫著要黛碧躲遠一點；麗比的手臂上有一大片粉紅色的燙傷，臉上也有被油噴到的痕跡，正坐在地上，張開嘴巴，像珮蒂在車上那樣嚎啕大哭，哭得那樣絕望。但就算有一絲希望，她也沒力氣去面對了。

「我……請問……妳是可麗希的媽媽嗎？」珮蒂說著，便哭了起來。

「阿姨沒時間跟妳廢話。蜜雪？」

「放輕鬆。」

「就像這樣。」可麗希說完把娃娃往旁邊一扔，語氣聽不出來是生氣還是不耐煩。青年把娃娃撿回來，想引起可麗希的注意。他穿著蘇格蘭毛衣，內搭格紋襯衫，看樣子應該是個大學生，不知道是社工還是心理治療師。

普契家的女兒起身尖叫，豆大的淚珠滾落貼著星星的臉頰。她跟著大家跑到客廳中央，黑髮青年一面看著眾人的眼睛，一面低聲安慰。「我不要她們在這裡！」可麗希又嚷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珮蒂說，「我是班恩的媽媽。我是班恩．天的媽媽。」她先是用手背拭淚，接著連毛衣的袖子都用上了。

珮蒂鳴咽地開著車，終於駛出穆勒家的農場，接著突然一個左轉，在路邊停車，放聲大哭，十指緊握方向盤，整張臉埋在方向盤上，喇叭破破地叭了半聲。

「每次都要我們乖乖聽話。」黛碧嘟噥著，把鼻尖湊向粉紅色的熊貓布偶。這是班恩好幾年前在ｍ.heｔｕｂｏoｋ•ｃom.ｃｏm克勞德郡市集贏來的，他用剛長出來的小肌肉擊倒了一堆牛奶瓶，妹妹們高興得大肆慶祝，好像哥哥獲頒榮譽勳章。天家人運氣向來不好。每次只要發生一點好事，就愛大驚小怪：我們家運氣向來不好。這就是天家人的口頭禪。

蜜雪把結凍的牛肉蔬菜湯塊丟進砂鍋、敲開冰塊，死都不碰那盤義式香腸。黛安回廚房掛電話看到了，露出一副怪表情，點了根菸——相信我，我不抽會死——在沙發上坐下，她的噸位壓得珮蒂和麗比都彈了起來，好像在玩翹翹板一樣。她命令黛碧和麗比到廚房去找蜜雪，兩個小女生不敢頂撞，害怕得只能乖乖聽話。

「也許妳還是留在車上陪麗比。」珮蒂說，「我不想在她面前大吼大叫。」

「是哪家帶頭亂說班恩壞話的？」

「妳快走吧！」凱茲太太氣沖沖地說，像抱嬰兒似地把可麗希從地上抱起來，可麗希的腿都快碰地了，體重也重得讓凱茲太太站不穩。

可麗希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匆匆忙忙從珮蒂身邊跑開。整間客廳安靜了一秒鐘，可麗希和珮蒂凝視彼此，宛如慢動作的衝撞。接著，可麗希仰天大叫：「我不要看到她！」回音從天窗傳回來。「我不要看到她！你騙人！你說不用的！」

「麗比，去把靴子穿好。」黛安命令道。「蜜雪，妳負責看家。接電話，但不要開門。班恩自己有鑰匙。如果是陌生人就不要管。蜜雪？」

「我不要回家，我要找我兒子。」

「寶貝，那只是小傷而已，不會留疤的。妳在擔心這個嗎？只是粉紅色的小傷，下禮拜就沒事了。」

蜜雪聳聳肩。「我忘記妳們交代要接還是不要接了。」

就在勞爾把她推出家門前一刻，珮蒂轉頭看見可麗希在媽媽的懷裡，金色劉海遮著一邊眼睛，瞪著她說：「班恩下地獄吧！」

「妳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可麗希．凱茲的媽媽說，原本甜甜、蒼白的臉，現在全皺在一起，像顆球。她往背後朝瑪姬．辛柯打了個手勢，瑪姬跟珮蒂是老同學，現在卻對珮蒂羞紅了臉。「妳有四個孩子。」她繼續說，聲音緊繃、流著淚，「但妳無法照顧她們全部。她們的爸爸是酒鬼，妳只能領失業津貼過活。妳把女兒丟給那……丟給那頭豺狼照顧，放任兒子對女兒伸出魔爪。妳竟然讓親生兒子胡作非為。天知道妳家亂成什麼樣！」

黛安噘起嘴巴：別跟她廢話好了。

黛安按下門鈴，瞪了珮蒂一眼，那眼神簡直是爸的翻版。爸爸總是堅定且不為所動地看著抱怨的人。然後黛安也說了這句爸爸給了這種眼神時會說的話：「做就對了。」

麗比話不多，好像話都被蜜雪和黛碧講光了，她頂多只會表達一下意見，例如：我喜歡小馬、我討厭義大利麵、我討厭你。她跟她媽媽一樣，心事藏不住，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除了生氣和難過，其他時候她話都不多。例如現在，她繫著安全帶，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跟大人一起出遠門；她燙到的紅臉朝著窗戶，手指在車窗上比劃著，描繪著窗外樹影的輪廓。

「班恩氣消了自己會回來。」黛安分析道，「在一月這種鬼天氣，他能騎腳踏車騎多遠？」

「我想我們應該去那裡一趟。」黛安說。

「什麼？」

突然，勞爾．凱茲出現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臂，彷彿剛剛沒有邀請她進來似的，一路把她架到門口；四個女孩跪在地上大哭，爸媽忙著到處哄，大人手忙腳亂地照顧孩子，珮蒂覺得自己好笨。不是丟臉，也不是愚蠢。而是無可救藥地笨。她聽到其他家長輕聲對女兒說：乖乖乖，別怕別怕，她走了，沒事了，爸爸媽媽會處理，噓，噓，寶貝乖喔。

「我想還是不要去好了，我hetubook.com.com覺得這麼做不對。」她脫口而出。

「珮蒂，別人正在那裡……狗屁連篇地講妳兒子壞話。天曉得他們說的哪一句是實話，妳難道不想去替兒子說說話嗎？不去聽聽看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有本事就當著我們的面說？」

珮蒂和黛安同時轉頭看著電話，等待電話鈴響。

她找到一件腋下沒破洞的毛衣，套上卡其褲；頭髮梳一梳，拿下金色耳環，換上仿珍珠耳環，戴上相配的仿珍珠項鍊，外觀看不太出來是真是假，甚至戴起來還沉甸甸的。

「所以起頭的是姓凱茲的那一家，他們就住在我們這裡到薩利納市中間，之所以會來金納吉市上學是因為他們那個學區的國小還沒蓋好。事情是這樣的：班恩自願放學後留校輔導凱茲家的女兒。妳知道他自願留校輔導小朋友嗎？」

頻蒂大步走過客廳，完全無視其他家長的存在；其他人紛紛站起來，顛巍巍地，好像顫動的琴弦。

「看來不難嘛。」

她抱著麗比在沙發上坐下，拍一拍她的背，順一順她的頭髮。黛碧和蜜雪圍在旁邊遞衛生紙，煞有其事地關心麗比的傷勢，做些一個小時前就該做的事。黛碧用熊貓布偶跟麗比說話，告訴她她沒事的，但是麗比把熊貓推開，把頭撇向一邊。蜜雪問可不可熱湯給大家喝。他們已經喝湯喝了整個冬天。珮蒂事先熬好一大鍋，冰在車庫的冷凍庫裡，通常可以喝到二月底左右。二月可是一年裡最悲慘的時節。

「她是誰？」可麗希指著珮蒂說。

車內安靜了幾秒鐘，只聽見黛安清喉嚨的聲音。

年輕的心理治療師也站起來，擋在珮蒂和凱茲太太中間。他原本伸手要搭珮蒂，後來還是搭著凱茲太太。要不是黛安在門口呼喚她，珮蒂、珮蒂地一直叫，否則她簡直像腳底生了根，等著眾人上前圍堵她，把她的眼珠給挖掉。

珮蒂愣愣地看著她。

「乖乖聽話真的有那麼難嗎？」黛安輕輕搔了搔黛碧的下巴。黛碧的眼睛愈看愈低，嘴角愈揚愈高。

珮蒂和黛安也沉默不語，車上也沒開廣播。滅蒂想像到凱茲家作客的情況（是說這麼惹人嫌的事也可以算作客嗎？）不過她滿腦子充斥的都是自己的尖叫聲：「放過我兒子！」她和瑪姬．辛柯雖然算不上朋友，但是每次在雜貨店遇到總會聊上幾句；至於普契家則是教友。他們都不是壞人，也都不會為難她。不過帶頭說班恩壞話的女孩可麗希．凱茲，她的父母珮蒂就不認識了。她想像凱茲一家都是金髮，所有的一切都符合上流社會的模樣，家裡窗明几淨，空氣裡瀰漫著香氣。她自忖凱茲太太會不會看出她的珍珠項鍊是假的？

「我們肚子好餓。」蜜雪嘟噥道。「妳們去了好久。」

「不。」黛安說，「大家都下車。我們沒問題的。對吧，麗比？妳是堅強的小女生，對吧？」黛安轉過身去看坐在後座的麗比，她的風衣窸窣作響，接著又轉回來看著珮蒂。「帶她去給大家看也好，讓他們知道班恩的妹妹有多愛他。」聽到黛安這麼說，珮蒂突然信心大增，原來姊妹倆打的是同樣的主意。

「好漂亮是不是？」黛安邊說邊對著整排房子搖晃手指。

珮蒂和黛安像排練過似地開始行動，宛如德國咕咕鐘會準點出來報時的精緻人偶。黛安邁開步伐，走了三步後進入廚房，猛地將蜜雪從爐火旁拉開，單手像拖洋娃娃似地把蜜雪拖進客廳，然後把她丟在沙發上，打她屁股一下。珮蒂則和他們交錯而過，一手抱起麗比。她像猴子一樣緊緊抱住母親，把頭埋在媽媽的頸彎裡突泣。

黛安已經先下車，正在車子的另一頭催促麗比，還打開車門，要她趕快下來。她們三人走在人行道上，珮蒂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她的胃潰瘍已經好一陣子沒和*圖*書發作了，沒想到這下又開始胃灼熱起來。她鬆開咬緊的牙關，放鬆表情。她們站在臺階前，環蒂和黛安領頭，麗比就跟在珮蒂後面，還瞥了一眼後院。珮蒂想像陌生人開車經過，應該會認為她們是朋友要一起歡聚過節。凱茲家的聖誕花圈還掛在門上。珮蒂心想：他們有個快樂的聖誕節，現在就算再怎麼氣、再怎麼怕，心裡一定也還是想：至少我們過了個愉快的聖誕。這房子簡直像從型錄上剪下來的，車道上停了兩臺ＢＭＷ；這家人應該不知道走霉運是什麼感覺吧。

「團結就是力量。」黛安說，「別擔心，頂多就是讓他們吼一吼。」

「總之，班恩為了某些理由，自願留校輔導國小的小朋友。凱茲的父母帶頭說班恩和他們的女兒關係不正常，其他家也跟著附和，像辛柯家、普契家和蓋西爾家。」

「對不起。對不起。」珮蒂瘋狂卻又盲然地對著滿屋子的人道歉。「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珮蒂站起來，轉了一圈，看見其他家長驚恐且厭惡的表情，看見黛安趕緊把麗比拉到身後、推往門口。

她們走進室內，進入密室般的客廳，裡面好像在幫小朋友在辦慶生會。四個小女孩玩著不同的遊戲，手上和臉上貼著銀色星星貼紙，就像老師用來獎勵好成績那樣。還有幾個跟爸爸媽媽坐在一起吃蛋糕，小女生一臉饞樣，爸媽則是一臉驚恐卻佯裝堅強。可麗希．凱茲坐在地板中央玩著洋娃娃，對面一個身材魁梧、盤腿坐著的黑髮青年正盡力討好她。洋娃娃很醜，海綿似的，很像概蒂在單元劇裡面看到的那種——那些單元劇通常由梅芮迪．芭絲特或是珮蒂．杜克演出意志堅決的母親或律師。他們用那些醜娃娃來示意小童星受虐的經過。可麗希剝光娃娃身上的衣服，把男娃娃壓在女娃娃身上，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呢喃地唸著囈語。有個棕髮小女孩坐在媽媽的膝頭，舔著手指上的糖霜、看著可麗希，她年紀應該大到不該坐在媽媽的膝上。

「叫爸爸過來。」凱茲太太挪動身體，將門口完全擋住，簡直想把她們擠下臺階似的。「勞爾——」她轉頭往屋子裡喊。她身後出現了男人的身影，體型猶如石板，身材結實，至少有一百九十五公分；他下巴揚起，珮蒂心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人就是這副長相。

只要逮到機會，麗比就愛說什麼生啊死的。這珮蒂雖然可以理解，但每次聽到都還是會心頭一緊。壞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但更壞的卻在後頭。

「去那裡？但妳不是說有人會來？」

「不知道。」

珮蒂無力地站在走廊，看著麗比穿靴子、套上沾滿泥巴的手套。珮蒂牽起那毛茸茸的小手，帶著她走到車上。不錯，讓大家看看班恩有個愛他的妹妹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就是她，她就是班恩．天的媽媽。」女人話裡滿是噁心、不屑，聽得珮蒂膽寒。

「妳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珮蒂飛奔至黛安的車，坐進駕駛座，看到黛安的鑰匙還插在鑰匙孔裡，一心只想著：快走，快走，馬上就走。黛安跳上乘客座，正好趕上珮蒂發動引擎。她尖叫著駛離穆勒家，輪胎因摩擦地面而發出吱的聲響，車尾瘋狂擺動，棒球、洋娃娃、園藝工具等塞在後車廂的雜物，全像翻車時的車內乘客，晃又撞。她和黛安在碎石路上顛簸前行，一路上塵土飛揚，車子因打滑而快要撞上左邊的樹，突然一個轉彎，又往右邊的溝渠衝去。最後，黛安強而有力的手進入視線中，溫柔地放在方向盤上。

不想，完全不想。她只希望謠言安安靜靜地散去，慢慢地遭人遺忘。她一點都不想聽到鄰居怎麼說班恩——話說瑪姬．辛柯跟她hetubook.com.com還是同學呢，真是天曉得。再說，她怕大家憤怒的表情會讓她情緒崩潰，當場飆淚請求大家原諒。儘管他們什麼也沒做錯，她早已在心裡祈求大家原諒。

「只是一些怪事。」黛安拍拍她的肩膀。「我送妳回家吧！」

這些半成品讓珮蒂不安，雖然有房子的形狀，但是全然的陌生，好比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詞，卻想破頭也想不起來。

「開派對是吧。」黛安不屑地說。她搖下窗戶，往外吐了口水。

「親愛的，沒有壞人在追他。妳自己也聽到啦，穆勒家那兩個根本不曉得……那件事。他們只會放屁亂說話而已。我們應該跟班恩好好談一談，弄清楚這件事；依我看，班恩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

三個女兒中，麗比最會瞎操心，一生下來就神經兮兮，長大後也不見改善。家裡最會做惡夢的就是她，最愛大驚小怪的也是她。麗比是「意外中獎」，搞得環蒂和路尼都很不高興，連準媽媽派對也沒心情舉辦，雙方家長則不滿他們夫妻倆不知節制，懷孕變成一件丟臉的事。在那九個月的孕期中，麗比就這樣憂慮地泡在羊水裡，把媽媽的焦慮全部吸收進去。要訓練她上廁所簡直是天方夜譚，她只要看見自己的排泄物就放聲尖叫，光著屁股到處亂跑；送她上幼稚園簡直像拋棄她，只見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眼眶泛淚，整張臉貼在玻璃上，手腳被幼稚園老師制住。去年夏天，她整整絕食了一個禮拜，變得像幽靈一樣慘白，最後（好不容易）鬆口告訴珮蒂，她膝蓋上冒出好多肉疣。珮蒂花了整整一個小時誘哄她，麗比這才眼睛盯著腳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解釋，她以為這些肉疣會像毒藤爬滿她全身，然後（哭！），然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臉了。珮蒂問她既然那麼擔心，為什麼不早點跟媽媽說？麗比只是看著她，好像她瘋了一樣。

蜜雪環顧破爛的廚房與客廳，彷彿在思忖這地方就算燒了也不可惜。

「也許我們應該待在家裡等電話。」珮蒂說。

珮蒂搖頭。

「我？我已經找他找了整個下午了。我正在想辦法平息這場風波好不好。拜託妳。」拜託幫幫我。拜託不要再怪我了。拜託不要再尖叫了。

「我是。」女人一邊說一邊撥弄珍珠，眼神在珮蒂和黛安之間來回游移，接著往下瞧了瞧麗比。「天啊！是妳女兒嗎……他也傷害了妳的女兒？」

「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尖叫著，好像淚流滿面的小孩子，生氣、困惑。

「那妳為什麼不接呢，蜜雪？不是交代妳要接嗎？」黛安說。

應門的是凱茲太太，金髮，一張臉平原似的，並且紅著眼圈，顯然剛剛哭過，手上還拿著面紙。

「好，知道了。」

「還是進來坐吧。」男人說。珮蒂和黛安互望了一眼，男人厲聲說道：「進來啊！」好像她們是不聽使喚的寵物。

「珮蒂，班恩在哪裡？」瑪姬．辛柯問，她那圓揪臉的女兒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警方真的要找他來好好問一問。希望妳沒有藏匿他。」

「是誰？」小女孩用稚嫩的聲音問。

「我猜他們現在都在凱茲家議論紛紛。」黛安說，「我有凱茲家的地址。」

「出事了嗎？」

「人家燙——到了。」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可麗希，我們……」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男娃娃，以免碰到膝蓋。娃娃的陰|莖朝地上低垂著。

麗比還在她臂彎裡邊哭邊抽搐，熱氣弄得她脖子全是汗。她要麗比看著她，叫了兩次，麗比才終於眨眨眼睛，仰著小臉看向媽媽。

「好。」黛安說完，就真的再也沒和蜜雪多說一句話。

「輔導什麼？」

「好好好，我們先回家看看妳女兒，然後我來打電話。現在，可以讓我開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