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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處

作者:吉莉安.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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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雪和黛碧都死了。媽也死了。」
「催你嗎?」
「但妳為什麼沒有死,難道妳都不好奇嗎?」他吐了一口血痰。「這很怪啊。」
當我一走進營區,他們立刻安靜下來。他們全都聽到剛才那聲吼叫著路尼的聲音。有個老人伸出骯髒的手指,往西一比——他在那邊。我離開溫暖的營火,走進涼爽的灌木叢中。眼前的山丘連綿起伏如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浪頭高約一公尺到一公尺半,就在第九個山丘外,我看到了穩定的光源,彷彿日出一般。
「我說錢都到哪裡去了,麗比?妳媽保險理賠的錢呢?這又是另一個值得妳傷腦筋的懸案。因為我真的一塊錢都沒拿到。」
「妳簡直跟妳媽一個樣,有夠……雞歪。從不隨波逐流,老愛自找麻煩。要是那幾年她肯幫我,哪怕是一次也好,但她偏偏就是犯賤。我可沒說她該死喔……」他哈哈一笑,咬了咬指甲旁的倒刺,「妳說她是不是難搞,而且還把兒子養成性騷擾犯。幹,有夠噁心。真不像個男人。喔,還有,妳去告訴蓓姬,舔我的屌吧!」
「天啊,我的孩子真是大娃娃!」他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接著往後仰,大力扭動脖子。「小寶貝,幫我拿一罐啤酒過來。」
污染場址四周用廉價的鐵絲網圍著,網子上破了好幾個鋸齒狀的大洞,及腰的雜草叢生,好像一大片草原,遠方有稀微的營火在閃爍。我沿著鐵絲網的周圍繞圈,愈往前開,雜草和飛石喀啦喀啦地震動底盤,直到我停車。我緊緊地關上車門,視線落在遠方的營火上。走到營地至少要十分鐘。我輕而易舉地從右手邊那個被剪破的鐵絲網鑽了進去,邁步走向營地。狐尾草在我的腳邊拍打。天空顏色迅速消散,地平線那端覆上了一彎粉紅。我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哼起〈約翰叔叔的樂隊〉(Uncle John's Band)這首歌。
小徑旁邊,距離我大約十二公尺的地方,忽然出現一陣騷動。是一對發|情的情侶,頭髮和四條腿糾纏在一起,五官也糾結,不知是生氣還是噁心。兩人的牛仔褲都脫到腳踝,男人的紅屁股像電鑽似地往前鑽,金髮男看了他們一眼,嗤嗤地笑了笑,不知咕噥了些什麼,大概是有趣之類的。
這真是太荒謬了,我大聲地對自己說。一想到我大老遠跑來這裡找我爸的原因,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因為有不少人認為他殺了我們全家人。但是關於這一點,我還是想不通,即使他沒有不在場證明。老實說,我無法想像老爸拿斧頭的樣子;我可以想像他發怒拿槍——拔槍、上膛、砰!但是斧頭不大適合,太費事了!再說,案發後一早他被警方發現在家裡呼呼大睡,醉得不省人事。沒錯,他有可能先把我們全家殺了才去買醉。但是他沒有按兵不動的自制力。他一定會潛逃,不小心把自己的罪行告訴大家。
「我上次見到妳是什麼時候啊,小乖?妳有收到我寄給妳的紅鶴菸灰缸吧?」我收到那菸灰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那時我還只是個不會抽菸的十歲小孩!
「一定會,當然。」
「錢最後到哪兒去了?我一毛也沒分到。」
崔伊.堤百諾?這名字我老是聽人提起,卻又摸不著頭緒。
「所以那天你去跟媽和-圖-書討錢?」
「班恩的……女朋友?」我提示地說。
「麗比,記得一定要保醫療保險。這點非常重要。沒有保險,妳什麼都不是。」他端詳了一下手背,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寫了一封信給妳,有些事應該要做個了結。麗比,凶殺案那天真是衰事連連。後來我想了很多,那一直折磨著我。那天真是被詛咒的一天。什麼嘛,被詛咒一『天』!」說著他比了比自己的胸膛。「可是,唉唷,當時大家都隨便指責來指責去的,還把人關進監獄裡;雖然當時我想挺身而出,但實在不敢。要是那麼做就真是太不聰明了。」
路尼就是這樣,上一秒還瘋瘋癲癲的,下一秒則不管他剛才把你惹得多生氣,都要你跟他一起假裝沒事。我雙手環胸地站在原地,完全沒有要去拿啤酒的意思。
「我這輩子都在欠錢。」他說,「我沒有發財的命,只有欠錢的份。我說妳有錢吧,麗比?靠,妳當然有錢啦!妳不是出了一本書嗎?所以妳也不完全是清白的嘛。給我錢啦,麗比,給妳老爸幾張現鈔,讓我拿去黑市買肝,然後妳要我幫妳做什麼證都好。小乖要我怎麼做都行。」他伸出兩根手指,往我胸部中間戳下去,我開始慢慢往後退。
「叫叔叔。」
「你到底在說什麼?」
「而且你還沒把這件事告訴警察?」
「我跟他沒有過節,我是說路尼。」我把他的注意力從那對情侶那裡拉回來。「我是他的家人。」
「崔伊.堤百諾做了什麼嗎?」
「又什麼好笑的。我媽死了,而我哥在坐牢。路尼,你的小孩全死光了啊!」
「班恩?我寫信給那個混帳幹麼?那個笨蛋。要知道,把他養成那樣的不是我,而是妳媽!那小鬼生來古怪,長大還是那樣。他如果是動物啊,會是一窩幼崽裡最瘦弱的那一隻,我們老早就棄養啦。」
「路尼,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嗎?」我問。
「是誰呀?是誰?」他大叫,火把微弱的火凝因一陣狂風而忽明忽滅,靠近我時,剛好被風吹熄,他急忙向前走幾步,站在我面前,無力地看著火把的餘燼和白煙,剛剛的氣勢也隨著熄滅的火燄轉為悶悶不樂。「妳來幹麼?妳不該出現在這裡。要經過同意妳才可以進來。妳這樣是不行的。」他瞪大眼睛,滿身污泥,但是一頭金髮卻充滿光澤,好像戴著一頂帽子,看來這是他唯一在意的地方。「這樣不行。」他又說了一遍,但這次比較像是對著樹說而非對著我。我真希望我有帶著我那把科爾特槍。我要到何時才不再那麼笨啊!
「我不是清白的,不完全是,你哥也不是,崔伊.堤百諾也不是。」
「住手!路尼!放我下來!住手!」兩支手電筒被撞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光線四處跳躍,當天晚上的場景又掠過我心頭。
「我是來找人的,他叫路尼.天。」我雖然不清楚我爸會不會使用化名,但是我猜他就算用了,在三、五杯酒下肚之後他就會馬上忘記。果然。
我離開庫尼酒吧,開上通往污染場址的顛簸砂石路,天空紫得很不自然。我心想:他們會怎麼說我呢?老爸住在有毒廢棄工廠,而我既不知情、也不在乎。殺蝗蟲用的殺蟲劑。在一九三〇年代,大家用麥麩、糖蜜和神做hetubook•com.com成誘餌,結束了蝗害;當大家用不到誘餌了,便掩埋它,一袋一袋地掩埋——開放式棺材。結果大家都生病了。

「肝硬化?」
「你做了什麼好事?」
「我不殺女孩子的。」他沒頭沒腦地說,「從來就不殺。」說完他眼睛一亮。「嘿,妳去找黛安卓了嗎?」
「不知。」他自己走過去拿了一罐啤酒,挑眉瞪了我一眼,這讓他整個額頭皺得全是皺紋。我本來以為他看到我應該會很驚訝才是,但是他腦中負責掌管驚訝的區塊早就沒了知覺。他每天就這樣毫無目標、渾渾噩噩,大風大浪看多了,突然見到五年多沒見的女兒算什麼?
「我一直很好奇,他們那天是不是連她也一起殺了,自從那天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靠,黛碧,呃……麗比。現在搞男女平等啊?就幫妳老爸一個忙而已。」
聽他說得好像這只不過是買賣東西這樣的芝麻小事,說著還小聲地打了個嗝。我真想拿起水桶往他臉上砸過去。
「路尼,你還記得你寫給我的信嗎?」我問。「你信裡面有提到班恩?還說你知道他不是……凶手。」
「如果我說了會有賞金嗎?」
「我說這關我什麼事啊?」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把棒球帽反過來戴,伸手去抹下巴乾掉的口水,但只擦掉一半。
「如果你認為事情是這樣,如果你認為崔伊.堤百諾是殺害我們全家的凶手,你就要出面指證。」我頓了一下,「如果你說的是實話的話。」
他歪了歪頭,看著天上那彎如扳手的月亮。
「對啦,我有寫信給妳啦。我都忘了。沒錯,我快死了,得了什麼硬……那個肝臟生病了怎麼說啊?」
女人的哭聲引起三個男人的注意,他們從我面前的矮樹林裡出現,其中兩人瞪著我,好像要找人單挑般,年紀看起來最輕的那一個大約四十出頭,骨瘦如柴,卻卯足火力衝出來,手裡拿著一根點火的樹枝。我往後退了兩步,站穩腳跟。
「路尼?你找路尼幹麼?他偷妳東西?偷了什麼?他把我的手錶拿走了,說什麼都不肯還我。」他無精打采的,像個小孩子一樣,玩弄起襯衫最下面那顆鬆脫的鈕釦。
「你又知道她什麼了?」
「我不想隨便抹黑別人,但總之他是個賭鬼,而且那天晚上他跟班恩在一起。不然妳以為他是怎麼進去那鬼地方的?」
隨著坡度高低起伏,我爬上最後一座小丘,看清楚光的來源。原來我爸住在工業用的巨大攪拌桶裡,外觀像極了地上泳池。光從桶子裡流洩出來。突然間,我疑心那會不會是輻射?給蝗蟲吃的誘餌會發光嗎?
「路尼,那筆錢沒有人分到,全都花在哥的訴訟上。」
「既然當年沒被揭發,現在要怎麼揭發呢?你以為那些警察啊、律師啊、每個和這件案子有關的人、靠這件案子發跡的人吶……」說著他比了比我,而且還噘下唇,「妳以為他們會說『啊,抱歉抱歉,搞錯了,你回家去好好享受人生吧,小班恩』嗎?不可能。不管真相如何,他都要坐牢坐一輩子。」
「快啊!我的老天啊!妳大老遠跑來看妳老爸,卻在最後關頭變成縮頭烏龜!」老爸大聲咆哮。被他這樣一講,我把腳伸進桶子裡,坐在桶邊,像個緊張的和*圖*書泳者。路尼又喊了一聲:喔,天啊!我這才笨手笨腳地慢慢往下走。爸爸老愛亂說我們是愛哭鬼、膽小鬼。我真正認識他的時間只有一個暑假,但那個暑假對我來說真是受夠了。他的嘲弄對我總是管用,我最後不是抓著樹枝盪鞦韆,就是從儲草的倉庫屋頂跳下來;有一次我還跳進溪裡,而我根本不會游泳!而且每次做完後都沒有得意洋洋的感覺,只有不爽。現在的我正在想辦法走進生鏽的桶子裡,我兩手發抖,雙腿發軟,爸走過來從牆上抓住我的腰,把我抱起來瘋狂轉圈,我的兩條腿離地飛轉,好像又回到七歲那年。我死命地想讓足尖點地,但這樣只是讓老爸把我抱得更緊,他手撐著我的胸部,我像洋娃娃一樣凌空飛舞。
「妳媽有的是錢。相信我,妳媽那賤女人可有錢了。」
麗比.天。現在
「如果那天晚上的事你也有份,你遲早會被揭發的。」
「給我五十塊美金,我就推妳上去。」他說,懶洋洋地打量著我。我跑起腳尖,拉長身子,雙手拚命地往上搆;突然間,我感覺到腳下的冰箱傾斜,下一秒就摔到了地上,撞傷下巴、咬到舌頭,痛得我眼淚直流。他哈哈大笑。「天啊,真是慘啊!」他低頭看著我說,「妳嚇到我了,小乖。」
他放開我。就像從盪鞦韆飛出去般,我的身體一下失重,整個人往前衝,腳跟著地後又往前跨了三步,結果撞到桶壁,砰的好大一聲。我揉一揉肩膀。
路尼露出大大的笑容,可以看到他下排牙齒有一顆牙斷了。「哇,大家還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啊,真是笑死人了!」
「什麼錢?我們根本沒錢。」
「路尼,我是麗比。是麗比啊,你的女兒。」
「說出來?然後換我去坐牢?」他火大地哼了一聲,坐在海灘巾上,抓起其中一角來擤鼻涕。「你哥又不是在森林裡迷路的小朋友。他還涉入魔鬼崇拜耶!一天到晚跟魔鬼混在一起,遲早會出事……我看到他跟崔伊.堤百諾那傢伙在一起的時候,就該知道了!那狗娘養的王八蛋!」
「妳媽有錢總是自己留著花,從來不肯拿出來幫我,我在農場工作了那麼多年,連一毛錢也沒見過。我只能說她咎由自取,這全是妳媽自找的。如果她當年肯把錢給我……」
遠方的樹木稀疏,最初幾百公尺,及腰的雜草隨風翻騰。我又再次回想起童年,想起青草摩挲耳朵、手腕和小腿內側的感覺,好像在安慰你,讓你安心。我隨意地走著,鞋尖正巧踢中女人的肋骨而被絆倒,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鞋尖從肋骨中間滑過。她蜷縮在一攤尿當中,懷裡報著沒有標籤的酒瓶。她半坐起來,迷迷糊糊的,臉上、頭髮上都覆著泥巴。她皺著一張臉,露出漂亮的牙齒,低聲嘶吼道:「滾開!滾開!」
聽到這裡,我轉身就要走,可是如果爸不幫我,我根本出不去,所以我只好再度跟他面對面。
「路——尼——!」他突然回頭大叫,接著又轉回來看著我,「路尼住在最後面那間,在這裡的邊緣。妳有帶吃的來嗎?」
路尼灌了一大口啤酒,皺了皺眉頭。他的大拇指扠在牛仔褲口袋上,發出氣憤的笑聲。
「放我下來。」他轉得更快了。我hetubook.com.com的胸部被推到脖子,腋下被他抓得好疼。
我聽過這個名字,我知道他在說誰。
「叔叔!」我大叫,眼睛氣得瞇成一條線。
「我是在說崔伊,他需要錢啊!那個賭鬼,到處催人還錢。」
「下來啊,麗比。來妳老爸的新家玩!」他朝著我高舉雙手。跳進桶子裡雖然不危險,但也沒那麼容易。
「有時候,我實在很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生的,他真的是我的孩子嗎?養出這種小孩讓我覺得自己很窩囊。總覺得別人都在背後笑話我。因為他跟我一點也不像。他百分之百像妳媽。媽寶!」
「叫叔叔。」爸爸咯咯笑著說。
「這跟崔伊.堤百諾有什麼關係?」我又問了他一次。
「那你現在可以說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路尼?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班恩已經被關了幾十年了,如果你知道真相就說出來吧。」
我邁步往攪拌桶走去,聽到老爸的一舉一動都像用揚聲器一樣傳出來,比甲蟲走過油桶鼓面還大聲。他在自言自語,語氣好像老師在教訓學生:聰明先生,我認為你應該早點想到啊!類似這樣。攪拌桶將內部的聲音放大後對天空廣播,這時的天空宛如喪服,紫得發黑。他說:路尼,我想你這次死定了——攪拌桶高約三公尺,一旁搭著梯子,我使勁蹬上去,呼喚我爸的名字。
「所以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你到底想說什麼?」
「路尼,是我,你的女兒麗比。」我大吼,手心因為梯子的鐵鏽癢得不得了。桶裡傳出漱口的聲音。我爬了幾階,從洞口往裡面一看:老爸正彎著腰,往地上吐,吐出紫色的球狀穰物,好像球員在吐菸草渣。然後,他在一條骯髒的海灘巾上躺下來,將棒球帽調整到一邊,點個頭,好像不知在稱讚誰「做得好」一樣。他身邊燭光般地圍著六支手電筒,照亮了他瘦骨嶙峋且黝黑的臉,以及滿地的廢物:少了旋鈕的烤箱、水桶、一堆手錶和金項鍊、一個沒插電的小冰箱。他面朝上像做日光浴般慵懶地躺著,蹺著二郎腿,手上拾著一罐啤酒,身邊還有一打以凹陷紙箱裝著的啤酒。我再次大喊他的名字,他定睛一看,對我皺了融鼻子,好像一頭凶惡的獵犬。跟我的表情好像。
「班恩那小子,妳真以為單憑他就可以殺掉那麼多人嗎?班恩耶?」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想讓我害怕,像小時候那樣。他雖然不高,但就是硬比我多出十五公分,還猛把鼻息往我臉上噴,全是罐裝啤酒的味道。
說到這裡,他站起來,憤怒地瞪著我,瞳孔大到幾乎看不見虹膜,使得一雙藍眼宛如藍色日焰一般。他頭一歪,動作又似抽搐又似野獸,朝著我走來。他把掌心向外翻轉,一副不會傷害人的樣子,卻讓我更加確定他要動粗了。
「如果你肯說實話,他就不用坐牢了。」
「對,黛——安——卓!」
「黛安卓?」
「我是問你記不記得幾天前你寫給我的信。你說你快死了,還說你想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早知道就找人陪我來了。真希望穿著窄身外套的賴爾就坐立不安地坐在我旁邊。我應該先打通電話給他的。我就這樣慌慌張張地跑來這裡,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自從在堪薩斯市加油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信用卡了。要是真的出hetubook.com.com了什麼事,也不會有人發現我失蹤,唯一知道我的下落的,就是酒吧裡那幾個傢伙,但是他們看起來不像什麼好人。
「妳就沒死啊!」他說。
我沒回答就自顧自地走了,背後傳來那對男女亢奮的高潮聲。我往主要幹道走,愈是接近,營火也愈發明亮;地上有燒焦的痕跡,星羅棋布的帳篷塌陷得像是在強風中毀壞的雨傘。營地中間有個火坑,一旁有個雙下巴女在遠處冷默地凝視著火燄,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幾罐湯和豆子早已因高溫而變黑,滾到都燒焦了。一對年輕的情侶從帳篷裡探出上半身,盯著雙下巴女看,兩人的手臂上滿是結痂痕跡。雙下巴女頭上是一頂兒童的毛帽,戴得歪歪的,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比魚肚還要噁心。在他們旁邊,坐著兩個用蒲公英色毛帽蓋住亂髮的老頭,用手貪婪地扒著罐頭裡的食物吃。空氣中甑散著烹煮食物的氣味。
「搞什麼鬼!」我吼回去,急忙跑開,雙手舉高以示我才懶得碰她。我快步向前走,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希望她馬上就會昏睡過去,但是她仍在我身後大聲咒罵,一邊罵一邊灌酒:滾開滾開滾開滾開滾開,尖叫聲變成哭號,最後轉為啜泣。
我掙脫他的手,抱住冰箱就往梯子的方向拖,整間屋子嘎嘎作響,淹沒爸的聲音。我爬到冰箱上,手還差十公分才摸得到桶子邊緣。
「麗比?」他咧嘴而笑。「麗比!小麗比!快,快下來啊,小寶貝!快來跟妳老爸打聲招呼。」他吃力地直起腰桿,站在桶子正中央,他低沉且悅耳的嗓音從四面牆壁反彈回來;手電筒的光像營火似地打在他身上。我已爬上桶子頂端,桶內沒有梯子,因此我猶豫地站在梯子上。
「班恩讓她懷孕了。反正他是這樣講的。講得一副多了不起似的,好像這是多困難的事。總之,我那天晚上看到她,然後她就再也沒出現過。我擔心她會不會也死了。魔鬼崇拜不是最喜歡來這一套,殺死孕婦和胎兒?她一定就是因為這樣才消失了。」
「對,沒錯,我猜也是這樣。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跟班恩、崔伊在一起,我有點希望她可以就這樣逃走。有時候想一想,可以當爺爺也滿開心的。」
「我是問你那封信,記得那封信嗎?你幾天前才寫的?你說你知道班恩不是凶手。還有你知道蓓姬撤銷你的不在場證明了嗎?你忘了蓓姬啦?你那個老情人啊?」
「哇,妳什麼都不懂。」他抓住我的手臂。「妳想免費從我這兒聽到所有的事,想從我這兒要東西,哪有這麼大方!賭上我的性命就為了……不是叫妳帶錢來嗎?我告訴過妳的。」
「快一點,比佛麗!」結痂男吼著看火的雙下巴女。「我看都熟過頭了。」
「妳要幹麼?」爸朝著我破口大罵,五根手指頭緊捏著啤酒罐。「我不是說了,今晚不做生意!」
「沒錯,就是肝硬化。然後肺也有毛病。說我活不過今年了。早知道我就娶個有保醫療保險的。蓓姬就有保,她動不動就要洗牙,還找醫生開處方箋咧。」他說得好像蓓姬是大啖魚子醬似的,不過是拿個處方箋罷了。
「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趕緊跑到冰箱後面,視線盯著他不放,同時用眼角餘光四處搜索,看有沒有東西可以墊在冰箱上,幫我順利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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