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知道了，」裘蒂說：「嗯，他真的停掉了？」

吉拉德：而妳則是幫他做夢。

吉拉德：繼續。

她起身準備離開，脫下了開襟外套，放進手提袋，再從衣帽架取下防風外套，出去時不忘向吉拉德致謝。她走到電梯旁，按了往下的鈕。等待時，她看著電梯門，再往下看向腳下的馬汀大夫鞋，再移到地毯的圖案——由藍色和橘色組成的幾何圖案——微小的圖案尺寸使得整張地毯看過去像是米色。她突然覺得體內一股尖利的風竄升上來，毫無阻礙，彷彿體內只剩一片荒涼的景色。她想著乾脆走樓梯，卻感到自己似乎被釘在地毯上，地毯如皮膚移植似地和她的鞋跟熔在一起。當她站在原地的當下，心裡明白一切已不復返，自己已失去了那些單純不複雜的時刻。她再也不會和吉拉德坐下來，好奇著該討論些什麼。不會再有促狹她那完美童年的玩笑話。夢境已經回復，回憶無可避免地隨之而來，就像綁在婚禮房車後面的錫鐵罐。而她也無法再反轉整個過程，鎖住心房的所有影像，再次全數吸入遺忘組織裡。

吉拉德：妳會幫他做夢是因為——？

吉拉德：妳怎麼定義白雜訊？

吉拉德：就當作是幫我的忙。舉個例子聽聽。

吉拉德：當整件事發生的時候，妳有什麼感覺？

吉拉德：妳還感覺到其他什麼嗎？除了毛骨悚然以外？

吉拉德：跟我說說吧。

裘蒂：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她的療程很緊湊，氣氛也頗愉快，但她開始懷疑在自己和萊恩關係的洞察上，已經是她和吉拉德合作的經典案型，再也沒有什麼重大議題值得探究。因此她變得焦躁，甚至還感到有些無聊，於是對吉拉德說自己在浪費他的時間。私底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膚淺的人，生命悲哀地缺乏深度和內涵。甚至她幾乎希望自己小時和圖書候有個悲慘的童年，像是暴力的父親、嗜酒如命的母親。或是曾經有任何消沉焦慮、飲食失調、低自尊、情緒起伏劇烈或恐慌症。如果她有口吃或拚命洗手的問題就好了。她甚至也不是個拖時間的人。幾個星期過後，她的「沒有問題」變成了彼此說笑的主題。她會準時出現在診療室，說：「醫生，我愛我的生活，而且也很快樂。我應該怎麼辦？」而吉拉德則會回答：「別擔心，我有治療的方法。」

吉拉德：那就這樣吧。

裘蒂：沒錯。

裘蒂：嗯，像是我在一個派對中跟不認識的人說著話。我在鏡子裡瞥見了自己一眼，發現自己是半裸的，但我卻不覺得有什麼關係。然後是我在父母親家，到處在找某樣東西，不過我記不得是在找什麼。即使在夢中，那東西似乎也不是非常重要。就像這類的夢。白雜訊。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從來沒懷疑過。是吉拉德幫她睜開眼，看清萊恩，把她帶回現實，終結她與事實爭論的習性。也因為吉拉德，她才能接受萊恩以自己的方式過生活，由他做所有的選擇。她為他著想的穩定生活、個人成就是很棒的目標卻不是他的目標。她為他的擔憂都是建立在評斷上，她明白評論他人其實是種傷害。她學到尊重差異比勉強同意更為重要，表示自己必須放棄警戒的觀念，放棄「自己一定對，別人一定錯」的推論，放棄「如果大家都跟你一樣，世界多美好」的想法。

裘蒂：等一等。我做了一個和戴瑞爾有關的夢。

吉拉德：是什麼東西嚇到了妳？

裘蒂：我猜，我替戴瑞爾感到驚恐吧。就像我在幫他維持生命，但他卻沒有血液，整個人鬆開一般。這裡面有讓人覺得恐怖的地方。他並沒有參與自己的夢境，彷彿他不在那裡，彷彿他不存在。

裘hetubook.com.com蒂：（沉默）

她以為艾莉森會先拿部分訂金，但其實只要把整筆費用一次給她即可。這也是艾莉森想要的方式，艾莉森現在是她最好的朋友了。總之，錢是身外之物。這也可能是戲劇演出的錢、獨門生意的錢。她根本沒把那些賣出去的物品放在心上。這些交易當中，它們對她不再有意義，它們也變得乏味，唯一剩下的是它們驚人的銷售力。她甚至也不關心那只皮箱，不過就是裝錢的容器罷了。她把整只皮箱丟進車內給艾莉森後，就不再想這件事了。

吉拉德：但妳很快就忘了那個夢。當我問妳最近有做什麼夢，妳說就是一些白雜訊。

回憶承受了自身的喪禮，回到她自身活生生歷史的一部分：完好無缺、鮮明十足、尺寸完整，更因為內心深處重新浮現的味道、氣味和觸覺而完滿、鮮明十足。然而，那是一段沒有畫面的歷史——在黑暗中穿衣服——她認為這表示那些記起來的事件發生在夜晚。如果不是在夜晚，那麼就是當年的那個女孩死命地閉上眼睛，從一開始就想要省略令人作嘔的強行進入。一開始，體內竄起的爆炸既痛苦又驚慌，但後來她學會了順服的花招，明白投降才是她的解脫之道。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認為自己當時可能也是共犯，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才會讓事情發生。唯有如此，她才可能繼續愛他，一切也不會改變。但是她當時才六歲，而戴瑞爾已經十二歲。她實在看不出來那怎麼可能會是她的錯。

裘蒂：是呀。

吉拉德：我知道妳盡力了。

裘蒂：整件事情。就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需要獲得讚美，而吉拉德從來不吝嗇。他為她的樂意改變和聰穎而鼓掌，稱讚她敢於挑戰自己並力行改變。這是預期之外的進展，在她和吉拉德合作之前，她從來不和圖書認為自己有問題，因為萊恩才是有問題的那一個人。

裘蒂：你知道我的意思啊。（她一直以來都會用這個詞彙，但吉拉德還要問她這個問題，讓她感覺有些懊惱。）

「是的，全部的卡。」史黛芬妮的音調低沉急促，就像在洩漏什麼秘密。「我覺得應該警告妳，妳知道的，妳才不會毫無防備。請不要告訴他我打電話給妳。」

裘蒂：有，我有感覺到。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吉拉德看了手錶，說：「我們下星期回到這主題吧。我想要妳把這場夢的所有細節盡可能寫下來，下一堂治療課時帶過來。這就是妳的回家功課。」

一開始還有物件真偽的問題。回應她廣告的人們寫的郵件中，包括了各式問題，例如：我喜歡這枝戒指，但是我怎麼知道那是真的呢？這幅畫有可能是假的。如果有問題怎麼辦？我可以知道妳的電話號碼嗎？但也有很多人不在意這種問題。也許他們是珠寶商或貿易商或專家之類的吧。她不知道，因為她也沒過問。

出乎意外，裘蒂覺得有些好笑。陶德沒想到要有兩個人才能玩這一場遊戲。無論如何，她還有一張她自己的信用卡。諷刺的是，她這些年來主要都用這張卡買禮物送給陶德。例如，那個黑色的路易威登皮箱，那還不算是她送的諸多奢侈禮物之一哪。有一年陶德生日，她買了一匹馬和騎術課程送給他。那是她自己的主意，認為可以讓他到戶外呼吸些新鮮空氣和運動。他剛開始很熱中，當然也未能持久。

吉拉德：（沉默）

裘蒂：就那些平常的白雜訊吧。

吉拉德：在妳的夢裡面，妳有感覺到對他的愛嗎？

裘蒂：因為我愛他。

和陌生人分享電子郵件地址，以及和買家面對面接觸是她避不了的風險，因此她做了些裝扮：穿上陶德的禦寒夾克和羊毛無邊帽。這個半喬裝滿和*圖*書足了她的戲劇感。當她在美術館三樓現代區馬格利特的〈自由的門檻之上〉畫作附近閒逛，也在找尋一位留著小鬍子的男人。當她坐在湧出高水柱的噴泉旁的長椅上，尋找戴紅色皮手套的女人時，她喜歡想像自己在扮演某一個舞台上的角色。所有演出都只是暫時的娛樂，她最終目的是籌到錢。此外，她不需要知道這筆錢的用途。她、回到家，就把錢放進黑色LV皮箱。裡面的現金逐漸堆高，她對紙鈔增加的速度感到滿意。皮箱是她送給陶德的禮物，不過他從來沒用過。

裘蒂：我想我把它排出心裡了吧。

裘蒂：是的。

在網路上找買家比她原先想得要容易。外面等著買她手上物件的市場很蓬勃。排隊的人真的很多，都希望能和她在藝術機構或水晶花園見面，好用手上的現鈔換回她手裡的東西。為了進行交易，她不得不離開公寓，結果發現自己其實很享受短暫的外出。寒風弄得她的眼淚直流，食物的氣味從餐廳廚房飄散出來，陌生人在公共空間閒逛著，她就像個小孩一樣貪婪地吸收各種接收進來的感官畫面。

吉拉德：妳做了一個和戴瑞爾有關的夢。

裘蒂：我一直到這一刻才想起來。

她放下電話，得意地跳了一下舞，不過高昂的情緒還是低沉下來。到最後，她還是感受到信用卡全被停掉的空蕩感，以及她已經在進行中的大計畫——那個她已付錢啟動的「不能說的未來事件」。心裡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乘機再考慮一下，不過她也覺得自己已被命運捕獲，無法再折返腳步。她心底知道自己已經跨越了界線，知道自己應該尋求幫助。她也想到了吉拉德，她可以去拜訪他。不過她立即把他的影像驅走。吉拉德無疑已經退休了，住到佛羅里達或墨西哥了。況且，他現在還能為她做什麼？當自己還有機會的時候，應該和圖書挺住繼續跟他做完療程，得到最合乎常情的結論。

接著，事情發生了轉折。

那一天感覺起來就不是挺順利的，諮商療程也沒有什麼新的希望。儘管外面已是百花綻放的春天，但是裘蒂在套頭毛衣外仍罩著開襟外套，好抵禦冷氣的寒風。吉拉德有些心不在焉，不見慣有的專注。他們從一個主題跳到另一個，找不出任何一件值得討論的事情。當診療時間快結束，兩人都有些有氣無力。裘蒂感覺到一切結束了。該準備回家了。彷彿是在困境中做最後一搏似地，吉拉德隨口問了她最近有無做夢。

裘蒂和吉拉德也因為獲得這樣的進展，有了新動力前進。他們無止盡地談著她的童年，身為排行老二的女孩是什麼感受，而她在優異成績、專業以及持家上證明自己來對抗他們。不容否認，她有很強的競爭性格。他們談論她是如何遺傳到這些的：母親遺傳給她熱愛家務的性格，父親遺傳給她細節的講究和重視。她比自己以為的更像是原生家庭的一分子。

裘蒂：就這樣。我問他是否記得那些夢，但他不感到興趣，也不想要談它們，然後他就離開了。

裘蒂：戴瑞爾來看我。他來的時候，我正在把一個夢寫下來，那其實是戴瑞爾的夢。那是戴瑞爾的夢，但我幫他做那個夢。我有一整本的筆記記錄戴瑞爾的夢，可以追溯到他小時候。我一直都在幫他做夢，然後寫下來。

吉拉德：所以夢境裡妳感到驚慌，但也同時感覺到對他的愛。

裘蒂：有點毛毛的。我感到心裡毛毛的。

既然她現在知道如何拿到現金，對於眼下的未來也就不再那麼憂慮。事情的進展來得正是時候，因為在她結清和艾莉森的交易隔天，史黛芬妮打電話過來，說：「吉伯特太太，我想告訴妳——我認為妳應該知道——他把妳所有的信用卡都停掉了。」

吉拉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