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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妻子

作者:A.S.A.哈莉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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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她

第二部 她

這通電話讓人始料未及。克里夫是陶德一輩子的老友,但她卻很少見到他或跟他說上話。她想到,陶德的死訊一定讓他大受打擊。
他的聲音有種安靜、頓挫分明的特質,讓她聽了有些惱火。他泰然自若、對自己很滿意,就像一隻貓在照顧牠的獵物。她看著他的手指和乾淨的指甲,再看向他領帶上的斜紋,他的耳垂靈巧地彎進頭部一側,沒有多餘的部分垂著。
她覺得殺死他的同時也殺死了部分的她,但在內心深處她知道那部分很久以前已然湮滅——那些誠實、信任、全心的支持和奉獻。原本有生命湧動的地方,如今失去了鮮血供應,任憑她的心靈纖維組織形成一個個壞疽,也進犯了連繫她和他之間的情感根基。你會認為,她身為心理學家一定知道如何制止這部分,找到方法拯救自己,拯救他們兩人。但這個過程其實相當沉伏隱約,幾乎難以察覺。如同臉部隨著年華老去而起的變化:你每一天看著鏡子,卻從沒注意到的細微變化。
「我猜連棺木都可能是租的,」柯瑞恩說:「這樣火化就名正言順了。」
但最令人吃驚的是,他們所有人(包括任性的雙面瑪麗)都不再那麼抗拒,願意努力和她一起合作。一股準備就緒和自在的氣氛感染了這些人,他們表現出擔起責任、往前進步的意願。就如同阿德勒說的,一切全從態度開始,指那些願景、信念,以及你告訴自己的故事。發生在她身上的變化也逐次感染了她的病人。現在,她不得不考慮人性有可能要比她假定得更為順從。她這次狠狠的跌跤應該可以讓她不再多疑,整件事的自相矛盾也是她無法避免的命運。
「克里夫,我很高興你打電話來,」她說道:「我會出席喪禮,所以我們到時候見了。」
當她回家後,愕然發現這個家像是某種噁心動物的窩穴。克萊拉前天才仔細地打掃過,不過眼前的部分卻在裘蒂騷動的想像中擴大了。首先侵襲她的是一陣臭味:咖啡渣和過熟的水果。接著,她只看見髒亂:排水管的髒污和磁磚縫隙的霉斑。她拿著水桶、抹布、鋼絲和牙刷開始清洗起來。她用清潔劑擦亮磁磚、排水管和垃圾桶。她在各個房間走動著,拿起相片、桌燈、燭台、雕像、門擋和書擋,把它們集合放在一疊報紙上,準備要來擦拭。她動手清理的同時,心裡明白家裡基本上是乾淨的,而她只是想辦法做些事情,讓自己產生拿回掌控權和把事情做對的想像。
「日內瓦的會議在哪方面來說對您的工作很重要?」
從醫院回來已經五天了,她總算能打起精神、看著電話上閃爍的光點。她發現其中一通留言來自她弟弟萊恩。萊恩就是這樣子無從連絡,因此他自然不知道最近發生的任何事情。他只是碰巧想到她,因此打電話,他會再打來的。這就是萊恩的作風。她遺憾錯過了他的電話,但她很早就學會從實際的角度去看待萊恩,不再為他的來來去去而陷入糾葛的情緒。當然,這得感謝吉拉德。
吉拉德若知道她的夢開啟了珍貴的童年記憶,肯定會非常開心。至少他可以在這一點上繼續奮勇前進,尤其是他先前已朝這方向琢磨好一陣子,感覺某些事情已準備浮現,也打算以耐心和決心奮力前進,彷彿他也參與了這把回憶斧頭烙下的珍貴一刻。她好奇著他會從中看出什麼線索,而她自己也會想問出口。可惜她最終因為無法完全信任吉拉德而作罷。相反地,她把秘密藏起來絕口不提,寧願就這樣把它關進盒子裡,永無見天之日。她認為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她獨特的優點,也是對自己最好的方式。她所受的訓練告訴她這類事情需要被釋放出來,但這說法尚待確認,因為她的人並沒有改變,她的童年也充滿很多快樂的回憶。在生活的午餐盒裡沒有所謂的一百分,九十九分就已相當幸運。她唯一要做的事是處理負面的那一分,找出方法遏止它。
「您自己或許不知道,」他繼續說下去:「不過您可能有些資訊可以幫助我們。受害者的生活習慣和細節、被害之前幾個星期或幾天內的一些活動。在幫助還原事件發生的原貌上,這些事情都可能非常關鍵。他說了哪些話或做了哪些事。您在當時可能不以為意,但到最後卻可能是整個謎團中的重要拼圖。您對於我們破案實在有莫大的意義。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我也希望您會這麼想。」
他等著她開口,不過她遲遲不吭聲。當她被人欺負或糾纏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沉默。一旦開口為自己抗辯,他們就會抓辮子。弄得你疲於奔命。她直覺地清楚這一點,就如以往。
克萊拉站在房門邊,無法決定是發生了緊急狀況,或只是女主人太晚睡。她很想輕輕關上房門,回去繼續她的清掃工作。在克萊拉的想法裡,女主人一向消瘦、臉色蒼白,可憐的東西啊。但即便是在灰暗的光線中,克萊拉還是感覺有些不對勁。吉伯特太太的膚色有些發青,即使是誇張的宿醉也不致讓眼窩如此凹陷。
救護車來了又走了,克萊拉走進浴室,發現了消失的頭髮——一團黝黑的柔軟頭髮堆在地板上。扔棄在角落的,則是一把帶來損害的鋸齒剪刀。
「狄恩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整個質感就很廉價啊。妳們知道的。她訂的是密閉式棺蓋,不需要幫屍體做防腐處理,也就不需要花錢了。她選擇火化,就能在棺木材質上省些費用。陶德根本不想要火化,他想要土葬。他也想要有個合宜的彌撒儀式。」
「請原諒我的打擾。」他說著,一腳已踏進了玄關。
這可是哈利在說話唷,連裘蒂也漸漸軟化了。哈利有魅力、說服力,也見多識廣,專精不動產法規和家庭法,這兩者都是她目前迫切需要協助的部分。哈利不僅是站在她這一邊,對她的情況也抱持樂觀。不過,她仍需準備迎接一場戰役。儘管她是陶德遺囑的執行人和唯一繼承人,而遺囑本身也具法律正當性,但是娜塔莎絕對會代表自己和腹中的孩子索取權益。她將主張死者打算兩人結婚後就更改遺囑,她的要求自有優勢。不過哈利以前就處理過這類事情,會喜歡老男人的年輕女子通常都有非議之處。儘管哈利憤世嫉俗,畢竟有著多位前妻而活在人間煉獄,但如果娜塔莎在死者之外還有別的情人,也不會令哈利感到吃驚。
那位居家男警官已經找過她的父母,問了許多問題。他們基於保護她的心理發了怒氣,對於她的誠實和正直竟然遭人懷疑也大表不滿,更反對她的私生活被人四處窺探……這些都讓她感到安慰。如同以往,她的父母親會同時和她說話:她父親會用樓上臥房裡的電話,她母親則是用廚房的分機。他們當然知道陶德死之前打算做什麼,也沒說他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他們心裡顯然是這麼想的。她很感激他們替她出氣,完全站在她這一邊。
遣體仍在原地,很快就會被抬走進行火化。教堂外面,人們四處走動相互打招呼致意。大家因為得以呼吸新鮮空氣、進行熱鬧的寒暄交際,以及沒多久就能走向停車場而鬆了一口氣。哈利站在她前面,向她致上哀悼之意而不顯一絲尷尬。其他一些人則排在他後面,包括陶德的房屋仲介和一個說話速度飛快的小個子男人。克里夫和太太海瑟也在人群中,穿著雙排鈕釦西裝的克里夫顯得很精悍。很多認識她的零售商還是把她視為陶德的妻子。他們所有人都說這整件事情太可怕了,也感到非常遺憾。史黛芬妮出現了,身邊還隨同大樓的承租戶。她詢問公寓大樓的後續情況會如何處理,也說還有一些帳單需要支付,但她沒有權限簽支票。她想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留下來,先處理些事情。她也擔心她的薪水。
「關於您和死者的關係,」他的話語穿透過煙霧:「還請您幫我釐清一下。」
她看到鏡中的自己仍不免嚇了一跳。她不記得自己用了大剪刀,完全沒想過她很可能會刺到自己的頭。她記得的倒是看到長髮落在地板上時,心中升起一種滿足的感覺,知道那如今已不再屬於她的一部分了,徹徹底底地分開了。她生病期間的記憶就像這樣支離破碎。不過她倒還記得一堆人想要連絡她。她記得電話鈴響、對講機聲音、敲門聲、答錄機,以及和一些人的交談。她特別記得和魯賓醫師的對話:他說他對陶德的事情感到非常遺憾……他非常不願意在這時候來打擾,不過他需要告訴她一件事情……至少她少了一件需要擔心的事。
躲進臥室裡給了她短暫卻很必要的緩衝時間。她的雙手潮濕,頭髮還黏糊糊的。儘管已經洗過澡,她卻仍覺得自己很邋遢。如果她想過警察會登門拜訪,情況絕不會和現在一樣。首先,應該會有兩個警察過來——他們通常不都是兩兩行動的嗎?

最後開了這一槍,他無精打采地走向大門,逕自走了出去。她等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試著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先前都沒有傳送氧氣到肺部。
很不尋常地,她還沒打理好屋子就想睡了。髒碗盤還在水槽,行李箱還擱在玄關。她精疲力盡的生理電路裡,睡覺是預設的模式。不過,一旦最表層的疲累褪去,她發現自己睜著眼睛,一臉清醒。周遭的燈光顯示了家具的暗影,以及門窗的位置,但這些都不能讓她記起任何事情。日期、地點和她目前的狀況跟她連不上關係,她的心思仿如一個空蕩的玻璃水杯,而裡面的水已經被倒空了。她等待著,等到她身體恢復,她體認到先前的中斷是因為時差造成的混亂,而她想回到過去的期望,則讓情況更惡化。
她往窗外注視著一片霧白。他現在倒想待著聊天氣,等一會兒怕要自動留下來吃午餐呢。她隨意地往玄關方向走去,迫得他只好跟上來。他要走出門口時,把名片遞給她,並說:「如果您想到任何事,請打電話給我。就像我說的,我們很需要您的協助。我們能破案都是靠大家提供的資訊。就算您覺得不重要,也請告訴我,讓我來決定。這上面有我的電話。」
她此刻覺得自己彷彿在凝視著太陽。她看見自己跟其他犯罪的人不一樣,孤零零地面對更高階的審判。真相是她的虛榮和驕傲燒毀了她的視網膜。她的心思太過單純和自滿,沉浸在孩童成長過程中的自戀和預先移情作用而不自知。她對太多事情都先做了假設推論。舉例來說,她認為所有的事情是以她為中心,所有可能的結果都圍繞著她一個人運行。她認為自己玩的這場遊戲有規則可循,自己親身操作,理應出現特定的結局。
「不管妳打算做什麼,最好先暫停,」他說道:「妳很快就會再,見到我們。」
「一定有些人是親戚吧。」瓊恩說道。
「請問是裘蒂.布瑞特小姐?」他問道。
「哪些地方不對啊?」
天主給予的,自該天主收回。
「這就是我想告訴您的事情。我們已經逮捕他了。」
該死的狄恩,真是夠該死的。他是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把自己扯入這渾水,他是發了什麼瘋讓警察懷疑到他頭上?居家男卻什麼也不說。「布瑞特小姐,我很抱歉,目前還不能對您透露細節。我非常抱歉,不過真的還無法透露消息,至少目前還不行。」她惱怒極了。這個離譜的轉折會毀了整個計畫。她相信狄恩一定是無意中攪進了她的事情。狄恩這傢伙就是少根筋。愛管閒事,又愛吹牛。她真想乾脆讓他在牢裡爛掉算了。偏偏,就偏偏……
「沒有,感謝老天。她刻意保持疏遠。」
「我想娜塔莎會拿到骨灰吧。」柯瑞恩說道。
「裘蒂……」他說:「布瑞特小姐。」
事實上,她背脊直挺、雙腳併攏,臀部以精準的角度對著櫃檯接待處,茫然盯視著入口玻璃大門的刺眼反光。她看不出坐和站的差別,對於無謂的關心感到不耐煩。如果他真的那麼在乎她的福祉,他就不該狂打電話,打擾她的睡眠。
令她吃驚的是,她竟然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對於這樣一個健壯且富有經驗的人來說,她的罪行必定就如玻璃一樣透明可見。要不然,他為何要用什麼她的價值和重要性來折磨她?
「我們等著看吧。」哈利說。
她想告訴他事實,她幾乎不認識這個所謂的死者,或者說他不是她以為的那一個人。但她告訴他,他們住在一起二十年了。他抓住這一點,大肆擠出各種可能的問題,他問她:他們為何www.hetubook.com.com不結婚?這對她來說重不重要?如果她事前毫無所悉,他的離去帶給她什麼感受?他像食屍鬼似地對於他們沒有生育極度好奇。在他的想法裡,這一定有什麼隱情。他想知道她認不認識陶德的未婚妻,那個他死前跟他住在一起的女人。當她以為他問完了所有的問題,他又繞回來再度提問。是什麼因素讓他決定搬出去?她後來有跟他連絡嗎?她有沒有找律師商量?她知不知道在他臨死之際,他已經是準爸爸了?
飛機落地後,天上飄落的雪花落在跑道上的指引燈,豐富了夜空的景色。她仍穿著早上的無袖洋裝,腳踩人字拖鞋——早上那段時間已成遙遠——還好她有先見之明,隨身帶著風衣。整趟航程,她喝了大量的伏特加通寧水,情緒沉默地在哀傷、絕望和輕蔑之間來回打轉。她硬是扮出虛張聲勢的強悍,拖著身後的行李箱,走出飛機艙門。其他乘客下機後,她並沒有遭到扣留,也沒有任何穿制服的人出現。她知道那不過是早晚的問題,但至少比預期要好許多。她順利領取行李,在不幸的煙霧裡嗅到了隱約的希望氣息。
她也非常感謝哈利為了她的利益如此賣力工作。法院審理遺囑認證的時間已經確定,他也準備好文件讓她簽署。他告訴她,娜塔莎想打官司,但有九成和解的機會。她春天即將臨盆,謀殺的審判官司也在眼前,娜塔莎有很多事情得應付。不管怎麼說,她裘蒂仍然有能力表現慷慨的一面。等到公寓大樓和辦公大樓賣掉後,她有非常充裕的資產可以運用。史黛芬妮會在這一點上幫忙,即使不再需要她,裘蒂也會支付她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在經濟上,克里夫的損失是所有人當中最明顯的一個,因為陶德是他最長久且忠實的客戶。不過克里夫是個聰明人,總是會出現新客戶的。
她想著中午用餐時間的交通,兩輛車子形成的遮蔽空間,以及其他仍然有待查證清楚的可能因素。報導是說「一名或以上的歹徒」,連人數都是推測得來的。不過,一定要有兩個人才能犯下這案子,一個負責開車,另一個負責開槍,不需要有第三個人是因為錢也就這麼多了。她倒不敢說,當中一個是雷尼?她有印象,雷尼是不讓兩隻手沾上血腥的,而且艾莉森有提過找人之類的事情。不管是什麼,她心裡對這些人根本沒有印象。她從來沒見過雷尼,連照片都沒看過。
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她注意到外面是明亮的,接著又暗了下來。她記得聽見電話聲,以及有人從樓下大廳按對講機上來的聲音。她猜想這會兒是不是週末了,不過可能也已過去了。她回到床上自己習慣的這一邊,已經全乾了。她暗自希望有人會帶給她一杯薑汁汽水或橘子冰棒。儘管她小時候生病的時間都不長,但是生病躺在床上時,她的母親就會給她吃這些東西。小時候那個女孩的適應力很強。那時候,她只相信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是好事。就像是一個諾言,等她遇見陶德後,諾言得到證明。這個男人有夢想,也有毅力實現。一開始,他們之間的情意濃得化不開,對於彼此在未來計畫中的位置相當有自信。她不知道生活總有辦法可以打得你退回角落。你做了選擇,卻因為年輕而不明白可能的後果。每做一次選擇,所有的「可能」就越窄越小。你選擇了一項職業,也就失去了其他的職業。你選擇了一位伴侶,承諾不再愛上任何人。
當祈禱文提到陶德是新郎、準父親和重要的家庭供養者,卻在神聖的婚禮前夕不幸早逝這一段,她並不是十分開心。不過牧師也未對喪偶的新娘多加撫慰關懷。
她換上平整的長褲和乾淨的襯衫,回到了客廳。她塗了些腮紅,把頭髮往後梳攏。原本站在窗戶旁往外注視的警探,在她走進客廳的同時轉過身來。她其實沒發出聲音,不過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她。他們坐了下來,她在沙發上,他則在面對她的高背沙發椅上。
「這是你的想法。」她說。
艾倫說:「我相信妳一定也想殺他,老天知道真應該由妳動手。我們何不這樣想,有人幫妳做了這件事呢。」
他補充說道,就算確認了陶德是孩子親生父親,也不用擔心。裘蒂付得起這筆費用。撥些孩子的撫養費用不會對她的資產造成多大損失。
如果整個事情不是這麼可怕,或許他的死亡就能讓人接受。事情發生的過程嚴重影響了她。當朋友打電話過來致意時,她著魔似地敘述整個經過——真是荒唐的公開處決——有時候她也會隨著想像添加許多特定的細節,而非減弱它的戲劇性。她覺得自己非得挖出各種可悲的細節,不厭煩地四處戳探已然冰涼的屍體。
喪禮在蒙洛斯公墓舉行,火化儀式則移到西北側。瓊恩和柯瑞恩一起陪著裘蒂出席。當她們在樓下大廳按裘蒂那一層樓時,她正在玄關鏡子前調整,確定黑色圓帽製造出來的效果。只有一片黑色網紗做裝飾的黑帽非常低調,非常有喪禮、寡婦的味道——非常的賈桂琳.甘迺迪。她一臉素淨,難得能讓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膚色在這場合顯得適宜得體。
「但是妳並不打算搬出去。妳不想離開也知道妳不用這麼做因為妳有,其他的打算。妳想出了自己的,計畫。如果他沒辦法簽下執行令,不找警察,就沒有房屋收回這件事了。裘蒂.布瑞特小姐,妳說,還會有嗎?而妳會在這裡,繼續住在這裡。這樣就說明了妳的想法。」
「我不是演講人。」她回答。
「沒錯。」她回答:「有什麼問題嗎?」
她覺得事情應該要再往上加總,直到看出一個意義,看到某些不光采的秘密或逆變,可以讓她用來保護自己。但這丟臉的事實感覺既無生氣也微不足道,根本無法和他從此消失的重大事實相抗衡。
這純粹靠機會,一個只能依賴車流量的機會:他被紅燈擋下,他車子旁邊的車道碰巧空著。一旦停在他旁邊就定位,他們看見了難得的機會。他們快速評估,找出逃逸路線,因為一等到動完手,他們就必須立刻離開。因此他們小心觀察著、等待著。他們觀察著交通,看著行人在他們前方橫過馬路,等待車流消退。他們一看見綠燈導引著車流,耐心等著它轉為黃色。他們看著左轉的車輛進入了十字路口,還是靜心等待著——這兩個為了錢財甘冒風險的半個瘋子。終於,沒有開車的那一位——指定的狙擊手——瞄準目標,把武器從開著的車窗伸出去。
「我明白。」她說:「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啊。」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名字。」她說。
等她準備睡覺的時候,心裡已經做了決定。隔天早上,她要去自首。這並不困難,她還留著居家男的名片,只要打個電話給他就行了,說出她和艾莉森之間的協議。剩下的就交由警察、律師、法官和陪審團去處理了。他們會做出最適當的裁決。由他們執行公義,自己也能解脫,不再有責任。她在避不開的恐慌下想出了這個計畫。事情發展本該如此,她也幾乎感到高興,安了心。至少她不必再畏懼和猜疑。同時,她也期待看到居家男的反應。當場拆穿他刻意維持的自滿,單這一點就值得了。
她尚未決定要不要出席喪禮。她這陣子都沒有安排病人,睡了很多,而且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也許在她那段自囚的時間裡,她已經習慣不外出,也或許她還需要時間來跟上自己。她的記憶出了狀況,忘記他有段時間是離開她的,即使是她都尚未接受他已死亡的事實。有部分的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也或許是她拒絕去相信。在有些時刻,當她航行於醒著和睡著之間的恍惚,她還下了決心要打電話給他,直接問他是死是活。「告訴我真相,」她想要說:「我需要知道。」
陶德在很多方面都還是個孩子,套用佛洛依德的術語,他是被困在性心理發展的案例:一個依附在性優勢而有陰|莖迷戀的五歲孩子,仍然愛戀著他的母親,將他的欲望轉移到所有女性,把戀母情結具體化。儘管她並不信服佛洛伊德,不過這傢伙倒還真知道如何徹底詆毀一個人。我們可以說陶德並不是個會自我反省的人,也不會把他的缺點列入他的世界觀。不過平心而論,他也會略過別人的缺點。他待人向來寬大,但這不代表他可因此免除自己的罪過。她寧願相信在死亡的國度裡,他會被迫面對自己的一切。不管他現在是在煉獄或是其他地方,他必定在反省自己的過錯。但她同時無法不去想像,他還是有可能欺瞞了所有的事情,毫髮無恙地逃過一劫不受懲罰,就跟以往一樣。
「吉伯特太太?妳還好嗎?」
「陶德沒有任何親人。」裘蒂回答。
居家男警官也去找了她的朋友,她們也都站在她這一邊。
「那次的主題是溝通,這對任何諮商心理學家來說都是很重要的議題。」
看到她漠然的眼神,他重複一遍:「槍手。這些兇手,他們總共有兩個人。目前被關起來等待保釋聽證會。」
她現在記起自己和狄恩通電話時的內容了。他所有的那些怨氣和暴怒。她那時沒有多想什麼,覺得他不過就是想好好發洩怒氣。她當然不會認真看待他的氣話,畢竟他是陶德最好的朋友。結果證明,狄恩還是有深沉的一面是她不知道的。顯然,她小看了他。不過在那時候,她一個沒有小孩的人如何能體會父母親感受到的急迫性、那種不惜任何代價也要保護子女的衝動?她不是男人,也無法明白狄恩為何一定要表現所謂的男子漢氣魄,因為這在他陷入迷失的過程中,無疑也發揮了一定的影響力,促使他走上偏激之路,終至無法收拾。
「你要來一根嗎?」她問那個居家男,同時遞出了菸盒。
我從母親子宮赤|裸地來到人世,自該赤|裸地返回天主。
「他不是百分之百的天主教徒,不過他是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的。」
「警官先生,要不要也喝一杯?很抱歉,我又忘了你的名字。」不過中午的時間,她已經在喝伏特加了。儘管她的意識仍相當清楚,但是她說話時,話語彼此衝撞打結。
「多常參加呢?」
喪禮的前一天,她開車到橡木街,那裡有人可以代為停車,還有最好的商店。她打算買黑色裙裝、黑色大衣,還有黑帽。她知道自己不用一身素黑出席,但她就是想這麼做,讓大家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告訴眾人儘管陶德死前辜負了她,她還是有這個格調,莊重地送他最後一程。她回到家,正拆開衣服包裝時,克里夫打了電話過來。
他並沒說出真相是如何兜起來的,而她也沒問。她往廚房移動的時候,他抬高了音量以蓋過相隔的距離,以及冰塊落入冰桶裡的響聲。他後來幾乎是用喊的。
她、瓊恩和柯瑞恩一起進入教堂時,眾人的頭紛紛轉過來。她們在中間靠走道的位置坐下來。放在腳架上的棺木則是被安置在祭壇一側,棺蓋給人寬厚地闔上了。儘管她還在掙扎著接受他已過世的事實,卻也不想親眼見到證據。
她穿上外套,帶狗兒到湖邊去,在洶湧的陰鬱中沿著湖邊走著。烏雲自水平線洶湧翻騰著,使得天空看過去一派波盪不定。淒苦的風攪動著湖水,沿著湖岸吹出一波波水紋。襲上她心頭的情緒很熟悉,那是在虛無中漂流的無力感。這是裘蒂的中空地帶,是她真理的弱點,是她樂觀主義的披風下、埋在日常循環中的黑暗疆域。裘蒂在此安居,知道奮進和成功是為了達到操縱自身的目標。很少人看過裘蒂的這一面,但艾莉森卻瞧見了,並善加利用。所以說,很少真正表裡如一的。
哈利繼續說下去,說那兩個人仍然堅持自己是清白的。這兩個笨蛋中氣十足地宣稱他們並沒有真的下手。狄恩有沒有雇用他們去殺人?有。他們有沒有真的做了?沒有。當他這麼告訴她的時候,他大聲笑出來還用力拍了自己的膝蓋。他說,他每次都被這些人逗昏了,所有罪犯都會不惜說各種謊言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即便他們當場被逮到,還是會找各種理由否認,毫無例外。
「一個都沒有?」
「我不想再增加妳的負擔,不過我想說的是,這個時間點實在太糟糕了。只要再撐個幾星期,那棟公寓大樓就可以完工了。就差這麼一點。而現在一切全部停擺,如果我們不做點什麼,我不敢去想還可以撐多久。我在想,如果妳不hetubook.com.com介意的話,或許喪禮過後我們可以見個面。我們可以研究研究、看看細節,解決還沒處理的費用,甚至找到方法繼續。」
「那麼,我們可以說是四年前嗎?」
「還好嗎?」他問道。
她不喜歡他對她說話的樣子,以最溫和的方式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說這件事。這只表示一件事:那些人已經供認,所有的點也已經連結成一條線。
她覺得屋內的空氣不流通令人發悶,深怕自己可能暈倒。她本來想起身開窗,但最後卻是隨手從咖啡桌上的一疊雜誌中,拿了《建築文摘》來搧風。同時,警探繼續提出更多尖銳的問題。您的收入是多少?死者的收入又是多少?他搬出去還有繼續给您錢嗎?他的總資產大約多少?您知道他的遺囑內容嗎?他的問題還沒結束,直到他問完了關於她父母親和朋友的資料,並在本子上記下他們所有人的名字才算完成。她沒提到艾莉森,完全隱而不宣。
「佛羅里達的會議之前,您參加的最後一次會議是多久以前?」
「那是在日內瓦舉行的會議,噢,大概是兩、三年前了。我猜有好一陣子了。」她歉然地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三個女人在車子裡開始說起整個喪禮的過程。柯瑞恩先開第一槍,她說陶德應該會對整個結果滿到滿意。「教堂擠滿了人,還有人得站到後面去呢。」
她穿著外套、移動毫無保暖措施的雙腳走出機場,進入嚴寒的夜晚,跟著人群排隊搭計程車。回家的一路上平靜無事。她走進公寓大樓、經過大廳、搭電梯來到她居住的樓層,從提袋裡拿出鑰匙。緊關著的大門後方傳來一聲尖銳的吠叫聲,接著她就被一隻三十五公斤重的開心果熱情襲擊。另一方面,照顧狗狗的寵物保母則是看了她一眼,隨即流下眼淚,心煩意亂地敘述不幸的消息。她付錢給那可憐的女孩,打發她回去。安全回到家的感覺真好,她因為自己的好運而感到鼓舞。
她用力搖著她的手腕。她的眼睛張開了,仿如幽魂的身體一陣顫抖。克萊拉鬆開手腕,在胸前劃了十字。她趕緊離開房間,去找電話。
「上帝以他自己的方式實行公義。」瓊恩說。
她站到一旁,他踏進玄關,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不斷繼續,想辦法詢問更多私密問題。他在椅子上往前傾身,嚴肅而專注。他得知她的診療業務,知道她在家兼職工作,知道她去佛羅里達參加會議。「真是非常抱歉,讓您必須專程從佛羅里達趕回來。」他說:「您本來想出去避寒,結果卻發生了這種事。如果您不介意我問的話,那是哪一種會議啊?」
「我是裘蒂.布瑞特。」她說道,手握聽筒的方式彷彿那是隻死掉的齧齒動物。一個專斷的聲音回應她,語意肯定明確、高壓迫人,彷彿是大廳廣播器傳來的轟隆巨響。他說,他是警察。他很抱歉要告訴她一件壞消息,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正坐著。
她端著一杯咖啡回來,遞給他,順勢說道:「請給我幾分鐘,我先去換件衣服。」
她留意著《芝加哥論壇報》的訃聞版面,最後自然地看到了那則布告。布告非常簡單,只有短短幾句,最後以喪禮的資訊作結。沒有提到他如何過世,也沒有提到她,裘蒂的名字。這一定是娜塔莎寫的內容,把她自己和胎兒定為主要的喪家。「陶德.吉伯特,四十六歲,企業家,會永遠活在他摯愛的未婚妻和遺腹子的心中。」裘蒂過去二十年對他的照顧、奉獻和容忍,無法見容於公開紀錄上。而在他的醜聞上,他也只被稱為「企業家」。娜塔莎一定很清楚他的故事:他是從低下階層爬起來的,靠著自己而成功。陶德是白手起家致富的完美範例。如果要找個場合和時間來讚揚他,沒有比「訃聞」更適合的地方了。
每一天,儘管她努力不想居家男警官,卻發現自己其實都在等著他敲門。不過他的下一步很難預料。有一天正午過後不久,她正寫著購物清單時,有人敲門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開了門,卻發現站在外面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同事代替他前來。這男人瘦得跟欄杆一樣,年紀至多不超過三十。他把證件拿給她看,告訴她自己是某某警官。這男人的藍眼珠非常淡,有著針孔般大小的瞳孔,虹膜下方呈白色半月形,活像是精神病患才會有的眼睛。他稍微推開她側身進來,自己率先走進客廳。跟其他人一樣,他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這讓她有機會從後面打量他的黑色牛仔褲和尼龍皮夾克。瘦巴巴的腿、瘦小小的屁股、斜垮的肩膀,外加一顆大頭。不過,他倒沒站在窗邊太久。
他終於說出來意了,他會讓她戴上手銬被帶走。儘管他明確表示同情,但這是他這次來的目的啊。或許他可以免去手銬這部分,不讓她的鄰居看到這一幕。還好她事先喝了些酒。儘管她的五臟六腑攪動著,但如果她非常清醒,此刻的感覺一定更難受。趁她還有機會,應該把手上這一杯全喝了。
「狄恩沒有殺陶德。」她說。
他再繼續:「還不只房屋,不被收回,妳也能,繼承遺產。只要他在結婚前,消失了。在他還有時間,更改他的遺囑,之前。時間就是關鍵。在他可以要妳搬出去前,在他來得及娶,另一個女人之前。」
「不知道他有沒有現身。」瓊恩說著:「很多人說死者會在自己的喪禮上出現,四處飄蕩,看看有誰來參加,並聽聽大家說了什麼。」
她感覺對方像是在峽谷的另一邊,試圖扔棍子和石頭過來的壞心腸小孩。他對準了目標,可惜力氣不夠,無法讓武器飛過這段距離,最後只落到她的腳邊。也許他也察覺到這一點。他又採取了攻勢,從窗戶邊走到她面前。她現在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珠吊在眼窩上方,他的嘴唇抽動著透出一絲蔑視。
她最想說上話的朋友是艾莉森,不過她沒有回電話。她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子。她想不出任何會讓艾莉森不連絡的理由。她本來不是很確定該不該一開始就把錢全付清,但艾莉森答應會分數次付給雷尼。「別擔心,」她說:「我會先給他一半的錢,或甚至還不到一半,但足夠讓他去找人。等到事情完成後,再付清尾款。」或許艾莉森只是想保持謹慎吧。她或許想等整件事情結束再連絡。不過就算是這樣子,她可以在一開始就先說清楚啊。
根據禮節,儀式結束後人群要移到室外,從坐在前排的參加者先離開,後面位置的人以莊嚴持重的姿態跟在後面。裘蒂從沒見過長大後的娜塔莎,不過倒不難發現她,因為她經過時下巴高抬著、視線也避免和她相對。除了個子長高、沒綁馬尾之外,她看起來沒有太多差別。從小,她就比較豐腴肉感。她身邊有一群同年紀的朋友護衛著她。四處沒看到狄恩的蹤影,不過裘蒂倒也沒特別想見到他。
「你不會要告訴我,你們已經抓了狄恩.柯法克吧?」
「我們的確很喜歡,」她回答:「或者我該說我們以前很喜歡。」她語音顫抖了一會,才又鎮定下來。「我愛這裡的景觀,陶德也是。這也是我們當初會買下來的主因。這裡的空間沒有比我們以前大上……」她沒把話說完,因為發覺自己的優勢而尷尬——她想到他當警察的薪水最多就只能買一間小房子,還要供養一家子五到六人的生活。
「關於我們打探您個人生活這件事,」他說道:「相信我,我真的希望可以有別的方法來處理。有人過世了,您幾乎都還沒有時間去接受,而我們就這樣直接冒失地訊問您,要您在這樣的時刻重新想起只會讓您更悲傷的回憶。」
「您會固定參加這類的活動嗎?」
「他們證實了我們已經知道的部分。」哈利說:「狄恩雇用他們犯下這案子。」
跟警探保證之後,她找到主辦單位說明有親人過世必須離開,主辦單位除了表達哀悼,也承諾會退回部分費用。裘蒂回到房間,更改了航班、提前通知照顧狗狗的寵物保母,便開始整理行李。
「我只是很難相信,」他說:「我們很多人還是無法接受這消息。」
「不麻煩,我剛剛煮了一些。」
在這類比當中,垃圾掩埋場等同潛意識。不是指集體性潛意識,而是指個人的無從意識——專屬你自己私有特性的潛意識,當中的每樣物件物體都刻有你的名字、蓋有你的號碼。在這潛意識裡,每樣物體會趁你沒注意的時候飛襲過來,就像那一次她告訴吉拉德關於戴瑞爾的夢,回憶在她等電梯的當下襲來。在這裡也該稱讚她當時表現出的鎮定沉著。她沒有輕忽那次事件的價值,把它當作是一次心理學的實務教學。誠然,那回憶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襲來,卻讓她明白:潛意識不只是教科書上的理論,不是什麼虛構的範例或過分離譜的想像,而是跟妳臉上的鼻子一樣真實,也跟玻璃罐一樣真實。根據榮格的理論,潛意識的每樣東西都在尋找外部的表達。不經由意識操作的內在,終究會如命運般顯露在一個個事件上。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在提到性格決定命運時,也提出類似的論點。
「我叫他們不要來。說服他們別來並不困難。」
「通聯紀錄。銀行轉帳紀錄。柯法克是個笨蛋。他留下的痕跡大概有一公里長。」
稱頌主聖。
「真是的,我怎麼會知道呢?」她撇下嘴說道:「也許那是五年以前。你怎麼能期望我在這時候還會記得那類事情?」
他走到窗邊,把背部靠在上面,臉朝向屋內。「可以請妳證實死者,陶德.吉伯特先生,妳的前同居人,在他死之前曾經對妳發了房屋收回通知?整個法律上的收回過程已經進行了?搬出這不動產,這間公寓?他是唯一合法,擁有人。妳可以證實這一點嗎?裘蒂……布瑞特小姐?」
「是的,」她回答:「他要我搬出去。」
「妳覺得是娜塔莎主導所有的安排嗎?」柯瑞恩問道。
「有可能是四年前。」
「嗯,只要不麻煩您的話。」
但是哈利對這話題起了興致,滔滔不絕地講著:那兩人是本地的惡棍,他們的犯罪紀錄足足有她的手臂這麼長。他們指認狄恩就是雇用他們的人,不過警察根本不需要他們的供詞,因為有一大堆的證據可以支持他們的說法。
「他一定非常希望能把喪禮的層級再提高。」裘蒂說。
這位警察年約四十,個子粗壯,方形臉上有著土棕色眼眸,感覺坦率而真誠,眼睛上方各有一道幹練的眉毛。在他敞開的外套底下是一套棕色西裝、淺藍色襯衫,搭配一條大膽的斜紋領帶。在繼續猜想他應該結了婚之前,她已經把他定位是好好丈夫的居家男:有三或四個年紀在十二歲以下的孩子,以及一個感激他為她帶來安定感的妻子。
她和萊恩之間有個無形的默契:兩人絕不會再去回顧那件事,不去揭露任何遺跡殘片,不去挖出地底下錯誤的東西。她推測萊恩早年發生的事情,以及萊恩自己也許記得、也許不記得的事情,這些都屬於境外之物,一片空無、毫無價值,是被遺忘的歷史,被否定的過去。遺忘只是一種習性,卻能帶來心靈的平靜。更重要的,萊恩因此得到了平靜、被保護得更周全,能夠在沉默之中堆疊全新的經驗。
「所以佛羅里達之前的那一次是關於溝通,那是在日內瓦舉行的,大約在兩、三年之前。我說的對嗎?」
她在床上坐起來,背靠著壓成一團的枕頭。白亮亮的光線灑進窗戶,把這小房間的所有細節照得一清二楚:被翻開的床單上洗衣店標出的黑色髒污、藍色毛毯的柔軟織面、四處斑駁褪色的薄荷色牆面、床邊小櫃子上怒放的一品紅、窗台上長滿斑點的荷花,那香甜腐爛的味道不斷侵擾著她的夢境。
對所有一切心懷感謝。感謝之物都在事物表面底下。良善的存在是深入且永久的認知,即便是生活最惡劣的一面背後,都能見到它的蹤跡。
「史基納,」他說:「儘管我很想跟您喝一杯,不過還是不了,謝謝。」
也由於無法告訴別人自己這一方的真相,她只得被迫說出保守的評論,像是「我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或「整件事看起來很不真實」。
「誰?」她問道。
她很驚訝,她周遭的世界還是如常前進運轉著。人們盡可能想辦法過好每一天,努力地生活著。她很敬重這一點。她知道,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不過卻還是設法敦促自https://m•hetubook•com.com己前進。跟她比起來,她的病人都還要認真許多。至少他們為自己打開了一道出口往前行進,期望不一樣的未來。如果貪心小姐能真心滿足她的秘密生活,法官的忠誠可以一分為二,敗家子和雙面瑪麗能拒絕玩遊戲,灰姑娘渴望受到別人關注,如果掃興鬼不願被框框限制,柏格曼仍不放棄夢想,無名氏仍不願放棄婚姻,那麼他們每一個人的表現都比她好上許多。
接下來幾天,她整個人懸著一顆心等待著。時間緊壓著她,像是無法容忍的壓迫感,彷彿每流逝一秒她就被抓住狠狠擠壓。她吃不出食物的味道,到最後也就不再進食。例行的健身活動耗盡了最後的精力,因此也就放棄。即使酒精也失去了魅力,不過她還是當作藥物點滴繼續喝,感激隨之而來的鎮靜效果。既然無法照顧好自己,她把注意力轉到狗兒身上,為牠準備特別的食物,散步的時間也更長。彷彿是要補償她對一切的淡漠,狗兒的食欲比平常更好。
「妳總算平安回來了。」哈利坐在她床邊如此說道,全身上下都是外頭世界的味道:菸味、新鮮空氣、潮濕的羊毛料。他的氣色紅潤,銀白的頭髮平滑光澤。他告訴她,他接到史黛芬妮打來的電話,說克萊拉打給她試圖連絡陶德。「克萊拉還以為陶德仍好好地活在世上。我想她沒看到報紙的報導,很明顯地妳也沒打算告訴她。」從他注視她的樣子看來,他覺得這一點很奇怪。不過他沒繼續往下刺|激她。他也沒問她頭髮怎麼了。他說,他主要是告訴她,他們已經找到槍手了。
他婉拒。她找到一盒火柴,自己點了一根香菸。她上一次抽菸是二十多年前還在念書的事了,就算如此她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毫無意外,整個房間旋轉起來。她等了一會兒,才回到位子上。一手拿菸,一手則拿著聖米歇爾山的菸灰缸紀念品,她會留著是因為樣子很討喜。
「我想我們大家都還在震驚當中。」他說:「聽著,我想要問問妳關於喪禮的事情。我希望妳出席,有許多人記掛著妳。如果我可以代表陶德說幾句話,他犯了一些錯,做了愚蠢的事,把自己搞到一團糟。我並不想幫他找藉口,但整個情況失去了控制。在他明白整個狀況之前,人就陷進去了。我希望我下面要說的話,不會讓妳覺得過分。他到最後都還是很稱讚妳。妳知道的,他真這麼說。我想他自己感到有些迷失,事情都不在他掌控之內了。我想如果他那時有機會回到妳身邊,讓事情回到原來正常的樣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報導比他預期的還要大,從前頁一直報導到內頁一整版。她看不出來一個無關緊要的營建商命案,如何引起大眾任何的興趣。不過,記者利用這條新聞騎上他們的木馬搖椅,不斷轉出一份份牽涉到毒品交易和槍枝危機的新聞報導。報紙上有各種魯莽大膽的猜測,例如這件命案是由吸食安非他命、以為有槍就好而隨機開槍的青少年所犯下的。甚至還扯上了黑幫。若把各種猜測擱到一旁,命案的報導相當詳細:
每一位心理醫生都知道,重要的不在於事件本身,而是事件引起的反應。把十位各類各樣的人擺在一起,讓他們經歷同樣的生活考驗,他們每個人都會賦予不同的精巧細節和意義。而裘蒂屬於「從此遺忘」,永永遠遠不再記起。因此那些發生在裘蒂遙遠童年的事情也是個明證:拋在後頭,遺忘,廢棄,連根拔除。如果她沒有研讀心理學,可能也就真的如此相信了。到最後,她不得不接受「忘記和沒有發生終究還是不同」的事實。過往紀錄無法擦拭得毫無痕跡,無法事先讓自己悔改,也無法再回到天真的狀態。或許你並不想留下過往的經歷,或許它帶來的只是傷害和荒蕪。但這些經歷仍舊存在,不管你打算怎麼做,它真實且正式地活在你的過去,也影響你的現在。多年前扔掉的玻璃罐子或許已經在垃圾掩埋場,但它依然存在。罐子或許撞裂甚至碎了,但並未因此消失。事情或許遺忘,但遺忘也僅是一種習慣。
她傾向認為狄恩雇的槍手是真正的凶手,他們堅持自己的清白就像哈利說的,是出於急切的自救藉口。那麼,艾莉森呢?也許艾莉森不值得信任,她根本就沒打算信守協議。或許她看到白花花的現金就屈服了。但也可能艾莉森真的付錢給雷尼,而雷尼拿了錢卻不辦事。另一方面來看,艾莉森和雷尼也可能真的完成了他們受雇的事情。或者他們至少打算執行。裘蒂寧願往好的方面去想。她不想懷疑艾莉森的真誠和雷尼對工作的熱誠,因為沒有人知道真相。而且真相往往相互牽連、複雜且充滿污點。她唯一能確信的是,她別想把錢拿回來了。如果她還想知道艾莉森為什麼躲著她,嗯,這也許就是她的答案。
她踏進房間裡,站到床腳邊。吉伯特太太的頭髮不太一樣。她那一頭秀髮不見了,像是有人拿了小斧頭一把砍斷。這真嚇到了克萊拉。她彎身抓注裘蒂的手腕。
「她大可以開心地帶回去。」裘蒂回答。
她也不會原諒她自己。她很確定,她的父母親對此毫不知情,他們不可能容許自己的孩子出現這種行為,而她也無法把過錯轉嫁到他們身上。在他把腦筋動到萊恩身上之前,她就該站出來阻止他,而她也很確定他一定也對他做了那些事。可以說,萊恩做噩夢的習慣幾乎是一夜之間就開始的。他發脾氣時相當驚人,而先前也沒出現過這種情形。他從前是個多麼柔順的小孩。或許青春期的戴瑞爾認為選擇年紀較輕的手足,面對的風險也較小。也許他只是在剝削他可選擇的東西。也很有可能他腦袋裡根本沒在想什麼,一切全是分泌腺作祟。不管真實原因是什麼,發生的都發生了。長大之後的萊恩也和裘蒂一樣從不和戴瑞爾連絡,話語之間絕不提到他的名字。
記起自己對史黛芬妮的承諾,她撥了電話給哈利,詢問陶德的資產細節。他建議雙方見面吃個午餐。她其實並不期待這次的會面,但是他們在布雷奇餐廳入座後,哈利使出渾身解數贏取她的信任。他對於搬遷通知函感到抱歉,不過他沒有選擇,只能遵照客戶的指示。他明白要和陶德一起生活並不容易,而他哈利總是敦促陶德安定,多花時間在家庭裡面。四處留情只適用於家有糟糠妻或感情淡然無味的時候,但是裘蒂既美麗又有成就,陶德根本不該如此。陶德有股野性無法被馴服。他向來就不懂得服從、想法不一樣,渴望追求虛幻般朦朧的理想。不管他想成就、得到或累積什麼,對他來說永遠都不夠。
「那裡有一大堆我不認識的人,」裘蒂說:「或許是和他一起做事的人吧。也或許是一些愛管閒事的人,在報紙上看到了消息而來參加的。」
「還知道要避開妳嘛。」
她不敢相信他還在四處敲著邊鼓。如果你不能堂而皇之地逮捕一個人,還算是哪門子的警察?她站在吧檯邊,重新斟酒前,先把杯子剩下的酒倒光。心裡想著隔天在監獄裡醒來宿醉時,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一定是娜塔莎。如果妳問我的想法,我覺得整個過程有點俗氣。我都替陶德感到尷尬了。」
「重點是,我們已經破案了,證據確鑿。」他說:「我們一開始走進了許多死巷,真的很難相信發生了這種事,卻沒有任何人能認出那輛車子。還好到最後還是全兜了起來。」
「不好意思這麼早就來打擾您。」他看了她身上的浴袍說道:「首先致上哀悼之意。我明白我們通知您這項消息時,對您造成很大的衝擊。很抱歉,我們必須用這種方式來處理,透過電話讓您知道。我們之前和傑克森維爾當地的警察已取得連絡,不過事情有些混亂。」
他的樣子激動且焦躁。在屋裡來回走著,隨手拿起東西,又再放下。聖米歇爾山買回來的菸灰缸、米蘭菲麗的千花水晶紙鎮,以及一疊DVD。他還隨手翻閱她的《美國心理學家期刊》。他頭抬也沒抬地突然問:「關於妳前同居人的謀殺案,我們,還有一些事情,要討論。」他說話斷斷續續,彷彿他無法專心在他想說的事情。他的聲音像是沙啞的女低音,在喉嚨裡黏住不放。他的眼球則是無止息地左右來回移動,仿如信號般警告尚未察覺他眼睛怪異的人。
隨著她的體力恢復,她心思的敏銳度也回復了。起初她不知該如何看待自己免除牢獄之災,技術上來說,她的確把她的生活要回來了。「技術上」這幾個字非常微妙。她不想把這件事歸因於是一種更崇偉的力量在看顧著她。她不是不相信上帝,但也沒理由認為上帝只會為她仲裁事情,而捨狄恩不顧。如果上帝是法官,祂會發現他們兩人同樣有罪。
她唐突地切斷了和哥哥的所有連繫。自那之後的數十年來,她完全避著他,狠下心腸毫不回應他所有的遊說懇求,不帶一絲同情。他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原因,也不需要再解釋。儘管他對她做的事是暫時的,屬於青少年的荒唐錯誤,就像青春期常出現的痙攣,但有些事情就是無法原諒。
正如她一直懷疑的,她頭髮裡肯定長了些蟲子。她甩著頭,但那些小蟲子抓得緊牢,開心地待在牠們用她潮濕的頭髮和頭皮做成的巢裡面。牠們一定很愛油脂、汗水,以及酸臭味,那會是牠們產下那些噁心的蛋和養育令人作噁的後代的最佳地方。一個無與倫比的養殖場。
一絲狡詐的想法從她心裡閃過,她那時昏厥過去想必為自己賺取了不少同情,也可以想見這是他小心翼翼的原因。她請他進來,領著他來到客廳。晨光灑進,整個空間顯得格外明亮。窗外的景致深深吸引著這位警探,他說:「您一定相當喜歡這裡的景色。」
瓊恩說:「我告訴那警官,不是妳做的。」
昨天下午芝加哥南洛普地區,一名男子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突然遭人開搶擊倒在車子裡。已知該名男子姓名為陶德.吉伯特——四十六歲,為本地商人。他在大約中午十二點四十分,於密西根大道和羅斯福路的交叉口遭到射擊,頭部中彈。根據目擊證人指稱,一輛小貨車當時停在他的車子旁邊,而且有一名或以上的歹徒開檜射擊。警方目前正在找尋符合證人描述的小貨車。搶擊發生後,受害者的車子衝到十字路口上,撞上人行道緣石後停住。駕駛者被人發現倒臥在方向盤上方。在場沒有他人受到波及。
她吸了一口菸,瞇起眼睛以免煙霧碰觸,弄得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原本因為第一口吸進的尼古丁和一氧化碳造成的頭部暈眩,現在換成了胸部一緊。「那是關於壓力和老化的研討會,」她回答:「是心理健康範疇的專業會議。」
這些懇切請求對裘蒂帶來益處。來這裡讓大家看見她是正確的決定。有種正面、高尚的氣氛正在形成。透過陶德的死,她身為妻子、繼承人的合法地位更加穩固。她欣然接受這個新權威——這個由群眾在此賜給她的權威。於是,她告訴史黛芬妮,自己會深入研究所有的事情再回覆她。裘蒂仍然感激史黛芬妮事先告知她,她的信用卡即將被停用的事情,保住了她的自尊,免得落入在商店購物卻無法刷卡付費的窘境。史黛芬妮原可不用冒這個風險的。
「布瑞特小姐,如果您不介意,我去幫您倒杯水。請不要站起來。」
「慢慢來,不急。」
「我不知道陶德還是個天主教徒。」瓊恩說。
「也許有一、兩個表兄弟姊妹之類的,不過他都不認識。」
他重複了他的名字——史基納警探——但即使他重複一遍,她還是又忘了,仍然把他想成居家男。
她感覺發熱也同時寒冷:她的頭發熱,四肢則是冰冷。她很可能隨時就會笑出來。她從沙發上起身,在餐具櫃裡仔細翻找一包萬寶路香菸——她記得放在這裡。她平常並不抽菸,但此刻似乎是個好時機。
她知道,他認定她有罪,也會想辦法逮捕她來證實自己的推論。但如果他已經打算逮捕她,無須浪費這麼多時間在恐嚇脅迫。他還沒能擊垮她。如果他真認為她如此容易認輸,他可能需要再好好想一想了。她從來就不是會白白懺悔的人,審問無法讓她情緒翻騰或被擊垮,反而只會讓她麻木遲鈍。他說得越多,她就越麻木。
她對於監獄的認知和想像在腦海裡噹鄉作響著,像是充滿下流場景和唬弄威脅的萬花筒。由於她無和圖書法對任何人傾訴,最後乾脆放棄自己,淪為精神世界末日的籠中物。審判會在大庭廣眾面前進行,而她和陶德的生活細節會變成茶餘飯後的話題。之後,在喧囂止息、大家都淡忘了的更遠之後,她仍會被囚禁著,用她的馬鈴薯泥來交換一支口紅或是一顆阿斯匹靈。為了生存,做出一些說不出口的事。
「吉伯特太太?」她說著:「拜託,醒一醒。」
「我得要想一想。」
「我真希望自己幫得上忙,」她回答:「不過我的處境跟你沒有太大的不同。也許你應該找娜塔莎談。」
他清清喉矓,一隻眉毛往上揚。「狄恩.柯法克。他不是您的老朋友嗎?」
「黑咖啡就可以了。」他說。
很難想像陶德離開後,他的兒子將接續活在世上。如果她和這男孩在街上擦身而過,她會認得出他嗎?陶德的五官會像鬼魂般覆蓋在他的面貌嗎?或者他的癖性或肢體動作會透露出一點端倪?她好奇孩子的母親會不會告訴孩子關於家人的事情,會不會帶他去探望在州立監獄坐牢的外公?站在娜塔莎的角度,裘蒂比較傾向把這個震驚的壞消息藏起來,編造一些故事來解釋狄恩外公不在身邊的理由。或者,既然不可能原諒狄恩,倒不如乾脆忘掉他,就當作他也死了一般。
「讓我告訴妳一件事情,」他說:「妳是無法從妳謀害的人,繼承遺產的。或許妳還不知道這一點。裘蒂……布瑞特小姐。」
他掏出皮夾,翻開來,再舉高到眼睛的位置,好讓她看到證件。「我是約翰.史基納警探。我可以進來嗎?」
他終於起身,看向窗外的景色,並對飄過湖面的白雲形態解釋一番。「那是捲層雲。快要下雪了。」
「我知道這消息對您來說非常突然,」他開口說道:「理想的狀況裡,冒昧前來打擾您之前,我們會先給您一些時間回復情緒,只不過我們此刻實在沒辦法拖延。我們手上的線索非常少,每個小時的過去只會讓各種線索變得更模糊。我相信您可以體諒我們現在面對的壓力和狀況。」
儘管知道這些事情肯定會發生,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一點都沒有逃逸的意圖。租輛車逃到邊境,一路開過去,就此隱姓埋名。她有鴿子尋路飛回家的本能。即使前方只有危險等著她,她也不能捨棄所有她認識和愛的人。她最多就只想在這裡多待幾天,稍稍延長愉悅的滋味:在海灘的餐廳裡品嚐另一杯美酒、享受熱帶,熱力和帶鹹味的海風。這想法對她來說相當有吸引力,但肯定無法實現。他們會不斷用電話折磨她,或者更糟,派一個人過來確保她回到芝加哥。
「那麼,妳的家人呢?」
「棺木絕對是用租的。」裘蒂附應。
她的便盆不見了,點滴管子也不需要了。昨天早餐之前,她已經可以獨自走到洗手間了。她在那裡找到她的牙刷、髮梳和一包擱在洗臉檯的沐浴用品。她不知道是誰買了這包東西和房間裡的盆栽和花。這陣子不少人在這裡進進出出。一開始,她幾乎都沒注意到。她醒來,看到有個人站在她床邊或坐在角落邊的椅子上,然後她又睡著,那個人也就離開了。
至於她自己,她每天早晨醒來都會感激神(自己並非不相信)。儘管她不認為祂拯救了她,但她需要一個出口表達感激之情。她的自由是一樣無法計數的禮物:她仍然能夠在美麗的公寓裡醒來,赤腳走在厚軟的羊毛地毯,拉開絲緞和亞麻製成的窗簾,看著地平線在眼前伸展開來,用法式吐司搭配拿鐵,帶著狗兒散步。她非常清楚自己曾失去一切,不曾有分秒忘記。她的感激是一顆永遠不會在嘴裡融化的硬糖。
她請他坐下,伸手指著居家男坐過的高背沙發椅。他只短暫地在那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旋又起身踱步。他無法冷靜不焦躁。或許這就是重點。她在沙發上坐下,用抗議的口吻說:「上星期已經有一個警官來過了,我也回答了一大堆的問題。」
她從來就不覺得跟一個不會改變的人吵架有何意義。接納原本該是一件好事:請賜給我平靜的心,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事。每個婚姻諮商師都會告訴你,妥協也是好事。但是,箇中的代價卻很高昂:期待落空、精神漸自委靡、順從取代熱情、譏諷攆走希望。一切開始崩壞卻沒人注意、檢視。
「當然,您說的對,他並沒有扣下扳機,但他雇了人做這件事。如果您喝些咖啡可能會好一點。還是您要喝一杯水?」
夜幕已落,客廳裡相當幽暗。她打開桌燈和壁爐。兩人坐在同樣的位子——她坐在沙發,他還是坐在高背單人沙發上——彷彿上一次只是排演,現在才正式上場。
當居家男再度來到她的家門前,她一隻手拿著酒瓶不安地打開門。她一顆心全被揪了起來,仿如自己搭乘急速下墜的電梯。她表現得近乎是投降般地卑屈,還好神情中流露出的一絲不耐稍微中和了一些。她對自己還能有些反抗的力氣感到驚訝。
她知道他心裡的企圖。在這樣的時間裡,她碰巧出城去參加一場研討會,整個時間點剛好到有些太湊巧了。儘管報導都集中在嗑藥的青少年犯案或黑幫犯案,這名警探很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案子,而他最大的情報是她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結果演變成研討會的時間反而不利於她,她其實也不需要參加什麼研討會,因為沒有人會懷疑她參與這起槍擊事件。即使是十歲小孩也知道,這絕對是一件受雇殺人事件。
原先報導中「車輛和狙擊者都沒被指認出」的字句,讓她升起一股安全感和樂觀,不過此刻被遲來的體認取代了。身為受害者的前任配偶會理所當然成為頭號嫌犯,如果她又是遺囑繼承人,情況就更糟。她先前竟沒發現這一點,吃驚不已:她和艾莉森討論的時候、她變賣屋子值錢物品的時候、她飛到熱帶地方避風頭的時候……怎麼都沒想到這一點呢?這就好像她陷入某種出神狀態,某種自我誘導的催眠狀態,或是一廂情願的恍惚。當電話打到佛羅里達,她驚慌了,但那還不算什麼。你可以用睡眠或酒精來麻木那種驚慌,但她此刻感受到的這種驚恐既險惡又諷刺,就像是血液循環回到僵硬的四肢,又像有人狠狠搖晃著她,讓她的血液起了泡沫。
克里夫說這一番話時,她想著那封搬遷通知函。克里夫可能並不知道這件事。既然部分的事實可以幫她賺取同情,她又何必告訴他實際的狀況呢?總之,克里夫很難得了,還打電話來。她看得出來,他真正想表達的是,他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她很感激。
「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讓您決定參加這會議嗎?」他問道。「例如,您是被邀去演講的嗎?」
接著她聽到了陶德的名字,這兩個字離開對方泥糊糊的嘴唇時,聽起來很巨大、很柔軟,她腦裡浮現牛奶從桶子潑出來的轉動畫面,帶點噁心的濃厚感,不禁感到一陣旋轉。等到她的眼皮眨呀眨地睜開,她的頭在一個抱枕上,一群人的臉圍在她上方瞧著。許多張嘴巴關心地不斷說話、低語,她只是茫然和困惑,但等到她被人扶起,她很快醒悟過來,再次和衝擊的事實面對面。事實一:陶德已經死了。儘管她聽懂了意思,仍然痛苦地消化接受。事實二:她的罪行如此清楚透明,芝加哥警察已經一路追捕她到這裡了。她心裡毫不懷疑,自己在奧黑爾國際機場走出飛機的那一刻,大批警力已在那裡等著她了。她會立刻被逮捕,搞不好還戴上手銬,之後被帶到某個有監牢的地方拘留。
他舉起雙手,手掌向上,一副請求諒解的姿態。
可惜她的睡眠斷斷續續,她的焦躁在夜裡更加活躍。到了早上,她的胸腔和喉嚨燒起一股火,她的頭像是被老虎鉗夾住,肌肉像是斷成碎塊。儘管身體不斷冒汗,她的血液裡卻像有股冷風吹動著。她一會兒蓋緊被子,一會兒推到一旁。如此交替著,直到狗兒在她臉上噴著鼻息和哀哀嗚鳴著,才迫得她下床。她的手不靈活地拿起電話,取消了早上的約診。她再打給寵物保母,對方答應現在過來帶佛洛伊德離開。接著再打給遛狗的人,告訴她狗兒會跟寵物保母住幾天。光打這些電話就讓她疲倦。等到她再度醒來,天色已暗、狗兒也離開了。她全身出汗,糾結在濕漉漉的床單中。光是起身就費了好大氣力。她掙扎著走到浴室,吞了些水,站在馬桶座上方,吐出了些許膽汁,再回到床上的另外一邊躺著。
她知道他所謂「我們很多人」指的是營建團隊,許多人跟了克里夫和陶德很長的時間。
在她生病五天後,克萊拉發現她蜷曲著躺在床上,像片被吹落的輕飄飄葉子。她朝右躺著但頭部和肩膀則歪向左邊,如此癱倒在一床羽絨被上,身上那件大號的T恤在她鎖骨位置扭擰著。
她,裘蒂,偏偏喜歡狄恩。他就算有些誤入歧途,仍不失為一個好人。她自然不想和他作對。她這陣子或許狀況不佳、有些不正常,但還是有自己的原則,並沒有就此墮落。她不能忍受一個無辜的人為她做的錯事背上罪名,而毀了一生。她沒辦法容許這樣的事情。
不過克里夫還有別的盤算。他想要談公事。
「不是的。是康斯岱保.戴維警官。不過他的確提醒我所承受的巨大傷痛。」
隨著精神的振作,她的思路也變得清晰了。她開始覺得警方伏擊她卻沒成功,表示她的處境不如自己想得可怕。警方要她從研討會回來只是例行手續罷了。她喝了伏特加通寧水稍事慶祝,她終於想吃些東西了。寵物保母在冰箱裡留了熟食店的肉品,於是她拿來做成三明治,加了醃黃瓜和辣芥末。吃飽後,她的情緒也平穩下來。她換上牛仔褲,煮了一壺咖啡。她發現自己極度好奇陶德是如何死的。在飛機上的時候,她就不斷推測,在心裡回憶那通電話,試圖記起警探要宣布消息時的正確字眼。死了……是樁兇案……牽涉到謀殺……我很遺憾地通知您這牽涉到謀殺……我想這是不用懷疑的……現場的證據足可證明。沒有提到具體的事情經過,沒有什麼線索可以幫助她解開來龍去脈。當她在屋子裡走動,調整家具時,她瞥見咖啡桌上擺著今天的《芝加哥論壇報》。
「布瑞特小姐,」他說道:「我們需要您立刻回到芝加哥。」
「如果不是因為,好的理由,我也很不想,打擾妳。」他如此回答。他直率無禮地打量著她:豹紋圖案的高跟鞋、塗著指甲油的指甲、小而美的胸部、小小的尖下巴。當他的視線再度迎上她,他繼續說話:「我們碰巧發現,這則新資訊,我不記得妳跟我的同事提過。史基納警官。妳懂的,我們只是,好奇。」
當她打盹時,夢見了許多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告訴她,許多她聽不見也不明白的事情。她起床,烤了一片吐司,抹上奶油,最後卻扔進垃圾處理機,回到床上。此刻,她正在佛羅里達講述著飲食失調的講題。有個人因為吃了過多的安眠藥而死亡。艾莉森懷孕了,而裘蒂卻該為此負責。她艱難地在黑暗中前進,向上逆游,落進了一個坑洞,奮力掙扎著出來。她和陶德住在以前的老地方,那個兩人開始同居且快樂無比的小公寓。她正在把一大批的日常雜貨分類,把各項物品放進一個又一個的箱子裡。不過東西實在太多太雜,搬家工人也已經咚咚地大力敲門了。場面又變了。陶德說他要娶貪心小姐為妻,希望她不介意。等她醒來,感覺自己絕對的孤單。她嘴巴散出的氣味讓她聯想到老鼠。
「檢驗結果。」他打來要告訴她的應該就是這個。陶德的檢驗結果是陰性。一則超越死亡的訊息。陶德臨死之際身體是健康的,和他相關的女性都沒有被感染。這就是所謂少了一件需要擔心的事。
現實面也有問題。首先,她現在得全靠自己了,因此得收起懶散的心,增加收入。她目前的業務還夠支應家庭開銷,至於其他的花費則可以賣掉小飾物來支付,但她遲早會賣光所有的飾品,隨之而來的帳單會壓垮她。她也許是陶德唯一的合法繼承人,但目前她和那些資產之間還有一大段距離。儘管她再怎麼振作,仍感覺四面的牆向她聚攏。居家男警官努力想找出證據,定她的罪。他找過她認識的每一個人,就像受過精良訓練的獵犬般追捕著她。她的朋友也同樣打電話給她。就跟她一樣,她們認為他的有條不和-圖-書紊讓人有些害怕,還客氣得要命。瓊恩、柯瑞恩和艾倫都同意這一點。艾莉森還是沒有消息,但這不代表她已經解套了。居家男警官自有一套方法挖出他想知道的事情。他甚至出席了喪禮。她是在儀式結束後注意到他的,獨自一人站在人群邊。當他的視線接觸到她時,還微笑致意,讓她知道他並沒忘記她,仍在觀察著她,他會帶著更多的問題或原來的問題回來找她。她最好不要覺得自己安全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如果妳擔心的是遺囑,陶德並沒有更換繼承人。當然,他想要保障娜塔莎和孩子,但他打算結婚之後再說。他認為按照法律來看,這樣比較名正言順。不過,現在妳的權益全都在。在這方面來說,完全不用顧慮娜塔莎。」
「狄恩,」她說:「你認為狄恩殺了陶德。」
他在說什麼?他為什麼在微笑?他似乎很享受看她一臉困惑的樣子。也許他想誘騙她說出實話。當然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他明明可以多等個一、兩天在辦公室見她,卻非要在這時候來醫院。趁她因為藥效神智仍迷惘的時候,戳破她的陰謀。不過她本來就打算要說出一切,她一直都想要這麼做——要不是生病了,她也早就這麼做了。他不需要誘騙她套出真相。
「重點是,」他繼續說:「我想事先通知您,免得您從報紙上得知。」當她帶著手上的酒回到沙發時,他突然降低了音匱。「我知道您認識狄恩.柯法克很長的時間了。」
「並不算固定吧。」
「妳有跟她說上話嗎?」
「很抱歉。我知道這對您來說是晴天霹靂。小姐,希望您不介意我這麼說,但您臉色很蒼白呢。」
「當然,我們逮捕到嫌疑犯後,受害者的家人和朋友通常會感到安慰。但真相有時候也不見得受到歡迎,甚至令人震驚。這要看嫌疑犯的身分。這個案子裡,嫌疑犯跟受害人的關係匪淺。」

她都忘了他的客氣多禮。他都要來緝拿她了,還這麼彬彬有禮。
「我還好,」她回答:「我想你一定也不好受。」
她需要一步步地走過全部的流程,在心裡建構這起驚人事件。她想像他離開辦公室,走到停車場,坐進保時捷,開上密西根大道朝北行駛。他在外線車道停下來等綠燈。他一定得在外線車道,因為槍手得坐在副駕駛座。彼此位置相當接近,才能確認對準目標。不能冒任何失手的風險。
她不需要擔心的事情會是什麼?她試著回想。回憶在她心頭邊緣徘徊著,像是一首曲調當中的某一段。她在心裡看見了穿著白袍的魯賓醫生,彎著腰,說了些話。
「我不知道,要看討論主題對我的工作重要程度而定。」
他到底開了幾槍?新聞報導並沒有明確說出,不過他們的確用了「一位或以上的歹徒」等敘述,這就暗示了幾顆子彈連續迸發。第一顆子彈有沒有達成了任務呢?他有沒有發現自己有危險,而猜想是怎麼回事,以及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她發現自己非常希望他早就知道這一刻會來臨,她真心希望。他會知道真相,發現這是她下的指令,也明白是他自己導致今天的結果。然而她也懷疑他根本不會想到她,因為就他所知,跟他作對根本就不是她的天性。他心裡的那個裘蒂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當時打電話給我的是你嗎?」她問。
她全身上下充滿了罪惡感,就像她去年在拍賣會上標到的發霉迪奧禮服。他可能認為她是一個被寵壞的女人,為了小小的放縱而不惜殺人。但她其實是個對開源節流很有概念的人。和他無疑已對她產生的偏見恰恰相反,她不是在富貴之家出生長大的。陶德早年沒有任何財力的時候,是她想盡各種方法減少支出開銷的。她甚至還去學怎麼煮菜。這個神經病警察若知道這一點恐怕還要大吃一驚。他應該要嚐嚐她做的酸辣豬肉沙嗲和泡菜或是她自製的義大利麵疙瘩伴松露醬。
應該說,陶德和他的狙擊者並肩等著燈號,他們應該是兩車道上最靠近燈號的第一排車子。陶德沒有注意到周遭狀況。他絕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別人的目標,不知道自己已命在旦夕。同時間,兩個人並沒有確實的計畫。他們隨機應變,等待幸運的時刻、成熟的機會。如果必要,他們會走出車子,徒步跟蹤獵物,但是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事情不會演變成這樣子。他們越早結束這件事,就能越快回家收取酬勞。
他說得這麼快,以至於整段話含含糊糊,偏偏還在不該停的地方突兀地停下。在短暫的空檔,他則是轉移身體重心,看著屋內各處、隨意觸摸手邊事物。由於逆光,他站在一圈光芒之內,她根本看不清楚。她看不到他的臉,看不到他的眼。他是怎麼辦到的?竟然讓她在自己的地盤裡落入劣勢。她應該要起身放下窗簾,或移到不同的椅子。此刻手裡能有一根菸該有多好。
護士總算離開了,讓她得以回復平靜。她需要閉上眼睛靜心想著哈利來看她的事情,他在午餐時間後過來,告訴她最新的消息。
有個牙齒間隙很大的護士進來量了她的體溫,唸了她一頓。「布瑞特小姐,妳知道嗎?妳剛被抬進來的時候,我們都以為沒辦法救活妳了。怎麼會讓自己嚴重脫水到這種地步呢?妳應該知道,一旦感冒就要補充大量的水分。妳應該告訴別人妳生病了。妳的朋友都非常擔心呢。他們每個人這陣子都很樂意照顧妳、帶果汁給妳、幫妳洗頭髮。」
她喝咖啡看報紙的時候,有人敲了門——她正在看今天的後續報導,版面已經縮減到一小欄,上頭沒有任何新資訊。她才剛沖完澡,只穿著浴袍裹住尚未擦乾的身體,腳上套了白色棉襪。她還在想,喝完(希望可以緩解頭痛的)咖啡之後,要回到床上補足睡眠,昨夜一整晚的思緒輾轉根本無法入眠。根據她的行事曆,她還在佛羅里達,因此也就不需要應付預約的病人。她不知道是誰在敲門,但可以猜想不是門房就是鄰居,因為其他人必須先在樓下大廳按對講機,至少她是這麼想的。她忘了警方有特權,可以進入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
正因死亡是煩惱、磨練、苦痛、悲傷和畏懼的終點。
柯瑞恩說:「多數的命案都是由受害者認識的人犯下的,有九成的機率是由另一半或前夫、前妻犯下的,所以他們不得不調查妳。別擔心,那只是正常流程。」
「小姐,請先鎮靜。」他依然以鎮定的口吻說著:「我明白現在對您來說是很困難的時刻,但就像我先前所說,有時候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資訊最後會變成破案的關鍵。我們不能疏忽任何一點。我很抱歉把您拖進來,我真的非常抱歉,不過盡早破案想必也是您最大的考量。」
利用她衣衫不整的情況下,以砲火十足的對話當作武器來對她施壓。這樣子至少可以套出她的脾氣,激起她自我防衛。而眼前這個警察單獨前來,言語之間又顯得害羞缺乏自信,這代表了什麼呢?
喪禮過後,生活回復到原來的節奏。她又開始了早晨遛狗、健身、看診治療,以及和朋友吃晚餐的作息模式。但她慣有的平衡和自信已不復見。她安身的世界已不再沉靜,隨著一天天過去,她為自己失去的東西、做的事感到驚恐瞻寒,沒法理解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每天早晨醒來,她意識尚未完全清醒之前,還有一、兩秒鐘的平靜,不過恐懼卻緊接撲來——模式總是相同,仿如新聞快報。時光流逝了,但發生過的事實卻拒絕停止騷動遠退。
她努力切斷他的含糊其詞。「我正在吃早餐。有什麼事情必須現在告訴我?」不過,他仍不打算切入重點。「我了解您正參加研討會。」他的聲音既厚實且圓滑,她可以想像那些字句從他嘴裡滾動出來,一個個像肥蛞蝓般爬進她的耳裡。
她不只一次夢見他活過來。大部分的場景其實很普通。他們坐著吃晚餐,她說:「我以為你死了。」他回答:「我以前是死了,但現在卻不是了。」再不然就是她和陌生人搭乘電梯,陌生人後來卻變成他。她在夢境裡總感覺安下了心。情況曾經糟得離譜,不過現在一切轉好,生活可以再度回到正常了。就是這種斷斷續續的記憶倒退,才使她下定決心出席喪禮。她明白自己以下堂妻的身分出現在公開場合的尷尬,儘管她也想維護自尊,但是她需要做個了結。她需要告訴自己,他已經死了。
「這部分的工作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好受,」他說:「就跟您一樣,我們也不喜歡。我們盡可能地寬容,但人們還是會認為受到侵犯,當然我們也不能怪他們。」
「現在她沒什麼好得意,還能對我說什麼?」
「局面倒向妳這一邊,真是太好了。」柯瑞恩說:「我是指遺囑的部分。裘蒂,我真為妳高興。承受了這麼多的苦難,這絕對是妳應得的。」
哈利渴望盡快代表她進行一切流程。他會申請遺囑的認證聲明,會擔任她的律師,會開始準備案件需要的東西。而且遵照裘蒂的意思,他會連絡史黛芬妮,代表公司安排她留下來。
來自塵土者.回歸塵土:而靈魂自該回到創造者主的懷抱。
總之,那故事會是關於兩個男人,兩個從小玩到大的好友,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跟死了沒兩樣。像娜塔莎這樣的年輕女人,不需要背負他們之間未完的恩怨,讓自己隨著他們不健全的業報而受苦。如果她還有理智的話,她會另外再找個夫婿,讓陶德的孩子冠上新的姓氏。再說,人們對於血脈宗親看得太過嚴重了。不過娜塔莎也可能屬於會告訴孩子真相的那種人,就像今日多數人一樣。告訴孩子他從哪裡來,他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啊。至於裘蒂,她倒不介意模糊真相。這總能帶來些好處。這麼說吧,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去檢視。如果有更溫和仁慈的方法,何必當頭直接凝視真實?所有的至關重要,終究都非必要。
她明白這才是克里夫這通電話的真正目的。並不是說他先前只是虛應場面,但真正掛在他心頭的,是陶德積欠他的費用和陷入泥沼的計畫。
她點點頭。
她對於發生的時間點感到好奇。一輛車子停下來等著紅綠燈,有人從開著的車窗裡向外開槍射擊。儘管是發生在公共場合——午餐尖峰時間的主要十字路口——一輛車子可以在眾人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前,就逃逸無蹤。這相當明顯,否則警方的報告就會提到這部分。她思索了一會兒。如此敏捷的逃脫方式只有一個可能,槍擊一發生,交通號誌準確地轉為綠燈。他們在等的一定是這個。時間一秒秒流逝,手裡早握好武器,他們就是在等待燈號轉換的關鍵一秒,可以隨即開過十字路口逃逸而去。
坐在兩位朋友中間,她覺得自己來參加是對的,也對教堂坐滿人感到滿意,為陶德開心,有這麼多人聚集在這裡向他做最後的道別。群眾、布置和服飾,勾起她以前參加過的所有喪禮回憶,她從這當中的一致性覓得安慰:人們為了一個莊嚴的理由聚在一起、悲傷卻帶著戲劇性的氣氛、姿態生硬僵化的鮮花、令人不舒服的舊木頭味、穿過彩繪玻璃灑下來的陽光、潮濕的寒意、人群自大的窸翠聲響,以及牧師站上講道壇時帶來的靜默。即使那些布道文也似曾相識,並沒有隨著死者的不同而別有意義。人死之後,就沒什麼不同了,重新進入由聖經管轄的人類起源地。

「我知道您這陣子並不輕鬆,」他說:「當我說我們不想增加您的苦惱時,是真心的。我知道我的同事也來過這裡,也很抱歉讓您再次重複這些問題。不過您知道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找出犯罪的兇手,緝捕到案。」
「要不要喝杯咖啡?」她問道。
她也察覺出自己的變化。她變得更和藹、更實際,這一點對她和病人的關係也帶來好處。當她明白自己也會固執、貪心、盲目和受困,也跟他們一樣在困境中掙扎,她更感激病人的忠誠和仁慈。他們忍受她犯的小錯誤,也關心她的健康狀況。法官帶花來送給她,柏格曼烤了派送給她。這一點也不假。
生活奇特的部分在於總有意料之外的禮物。她會和吉拉德合作的最初原因,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專業訓練。但無可爭議的是,兩人合作的過程中,她透過自己的眼睛發現了許多和自己有關的重要事情。舉例來說,她很驚訝自己「緊閉心扉」的能力:不想看見的事物就遮蔽,不想記住的事情就忘卻,把事情推出心頭從此不再記起。簡言之,就是如常過日子,彷彿那些事情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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