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垂死的狂人
「沒有任何事物是無足輕重的——甚至生命本身。我們能創造、也能打垮我們自己——不論我們做了哪一種,都只是一體的其中一面。」他愁苦的咧嘴而笑,「所有的事物都很沒有意義——做任何事都沒有意義,甚至思考。這些該死的令人痛苦的日子,日復一日,我們稱之為人生!我的性格,總是像齒輪和齒軌一樣,在同一個時間裡導引我到許多不同的方向。也許,還是徹底擊毀靈魂會比較好。」
語音一落,窗戶邊那兩人立即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他的語氣,似乎在迴避什麼幽靈。
這個男人的眼睛又慢慢張開,直起身子,點燃另一枝香菸。他那不尋常的精神狀態已經不見了,眼裡展現的是另一種神色。整個討論過程中,他都都沒提高過聲調,而且使用的言語更是溫和不過,但我仍然覺得,彷彿聽了一段悲痛激烈的長篇演說。
「你在紐約卻是個不爭的事實——我侵擾了你的秘密活動嗎?」
凡斯沒有接腔,因此歐文繼續說:
五月二十日,星期一,晚上八點
「霍夫曼?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心臟醫學家之一。你見到他了嗎?」
歐文非常遲緩的點頭。
晚上八點,凡斯和我走了一趟聖卡爾登飯店。凡斯沒從接待處的桌上打電話上樓,只在送給歐文的個人用名片上加了「非關公事,懇請一見」一行字。幾分鐘後,那位年輕的侍者便回轉來領我們上樓。
「兩天前。」歐文苦笑著說:「注定滅亡!你知道『彌尼、彌尼、提客勒、烏法珥新』嗎?巴比倫王國即將滅亡。」
「謝謝,」歐文說:「讓我省去那些無意義的陳腔濫調。」接著他突然問:「你是那個丹尼爾嗎?」
「如果……你會相信我不是那個引起漣漪的人嗎?」
「明晚我將坐船前往南美。溫暖——我是說海洋……也許可以使人忘www•hetubook.com.com憂。明天一整天我將會很忙碌。有很多事要處理——待結的帳目,一次家庭掃除,俗務的打理。我不再讓漣漪的波紋無時不刻跟著我。純潔——從……超脫出來,你都懂嗎?」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你會光臨紐約。星期六那晚,我看到你出現在多姆丹尼爾。」凡斯說,口氣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但是,如果我們在過去的時間裡加上某因素,再可怕的事也可能發生。而且,如我們真的這麼做,這個因素將不斷擴散……我們一定不能丟下這塊小圓石,我們,必須徹底清除這個陰影。」
歐文開始談及古老的書籍,談及他在劍橋的日子,說及年輕時文化上的野心和早期研習音樂的種種。令我驚訝的是,他浸淫在古老文化的知識裡,入迷的詳述他所酷愛的《中陰聞教得度》。但非常奇怪的是,他總是以二元論的觀點談論他自己,彷彿談論的是另一個某人。這個人無疑有著敏感謙恭的特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逐漸引起我一種近似恐懼的強烈反感。他身上總是籠罩著一種無形的氛圍,像是一隻原始的鬱積的野獸。眼前這個人對我有一種病態的強烈吸引力,因此當凡斯站起身準備離開時,我毫無疑義的體驗了十足的解脫。
「謝謝你。」歐文低聲說,深深鞠了個躬。
「是的,」凡斯坦率回答,「如果時機來到,而我也有能力幫忙,你可以信賴我。」
「雖然不是很有把握,我想那天你也在那兒;所以,我想你可能會和我聯繫。我知道你那晚的出現不會是巧合,天下沒有那麼多巧合——高尚矯飾的措辭,只能暫時掩蓋我們散發的無知愚昧;問題是,整個世界就偏偏崇尚這種模式。」
「我信任你……而現在,我能說句話嗎?長久以來我很想對了解的人說這些事……」
「漫無目的的掙扎!是的,是的。掙扎著讓自己適應一種和m•hetubook•com.com以往不同的模式,那才是我們最大的詛咒。跟著我們的直覺——呸!只有在直覺吞食我們之時,我們才知道它毫無意義。我曾被不同的時空激起不同的直覺,但它們都是謊言——詭詐的、惡毒的謊言。而我們只想用心智來統轄這些謊言——噢,心智!」他輕聲笑著,「心智的唯一價值,就是教會我們心智無用。」
「我知道,這種不安來自太多沒有必要的活動,這些活動遞增了慾望。」
「我來找一位專家——因瑞克.霍夫。」
「不,」歐文厲聲說:「『讓你舒服』——又是一個高尚的措辭。」他愁眉苦臉的繼續說:「無休止的循環……我將再起。十足的折磨。」接下來他開始斷斷續續地嘀咕,「『海將開始乾枯……一個滅絕的星球……被太陽吞噬……大太陽……最終的時刻……萬物永久消失……此後數億年……這個同樣的空間……』」他無力搖著頭,望著凡斯說:「摩爾說得對:那是瘋狂的。」
歐文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讓我感覺到脊背一陣發涼。但他接下來的神態,卻又迅速轉換成幾許悲哀。
凡斯再度點頭:
「不,我們面對的一定無窮無盡。」歐文陰沉地說:「幾億年後,當這記憶回到無窮無盡的……就像石頭丟進水裡引起無盡的漣漪。那麼我們必須擁有純潔的心靈。不是現在。是屆時。我們不要引起無盡的漣漪……感謝上帝,讓我能與你一談。」
「那是個聰明的點子。」凡斯說。
「是的。」凡斯並沒有放鬆他的凝視。「我明白。你希望我談到這兒為止,免得我成為一個『天國迷』……」
「伯沙撒王牆上的字跡……如果我說,這讓我想起再偉大的朝代最後都會改朝換代、都會被割裂,會讓你舒服一點嗎?」
一踏進門口,我就看到窗戶邊站著兩個人,歐文本人則背對著牆,無精打采坐在矮椅子上,用他修長的手指緩緩地翻弄凡斯的名片。他望了凡斯一眼,然後www.hetubook.com.com以一種低沉而傲慢的口氣說:「今晚到此為止。」
「確實。」歐文點頭說,然後質問的看了凡斯一眼,「你現在又正在思索什麼問題?」
凡斯贊同地點頭。
「但不是形式上的那種恢復原狀。」歐文很快說:「不是荒謬的告解懺悔。」
「這就對了!」歐文的聲音裡閃現著熱情,但緊接著又陷入衰弱無力的狀況。他纖弱的手勢如女人般優雅,但是在他凝視凡斯的眼神中,仍然保持著鋼鐵般的堅定。
「是的,靈魂的純潔……那是智慧。」
凡斯揮了揮手,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不過是有限之後的一種虛無;在那樣的情況下,不再有掙扎,我們不會試著除去我們身上的那股衝力,但是,這股力量卻也抵制我們做想做的事……」
「是的,瘋狂。我們敢去面對的,只是有限的短暫片刻。」
當我們走到門口時,他對凡斯說了一些似乎不相關的話:「算過、秤過、分割過……你答應過我。」
「當然,誰會像我這樣呢——請原諒我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想法。」歐文笑著說,然後懶洋洋燃起一根雪茄。「你認為,我們兩個之中誰比較想要這次會面?人沒有選擇的餘地,人的性格是他的選擇;我們都難免被吸進『選擇』的漩渦裡,而等我們逃出後,我們會更努力為『選擇』辯護、對『選擇』更尊敬。」
「在這虛度的世界裡,」歐文語帶迷惑的說:「一種生涯經歷不會比另一種好,一個人或一種事物,也不比任何其他的人或事物更重要。所有的對立物是可以互換的——創造或消滅,安詳或痛苦。現在,從我這空頭理論的結痂外表滲出來的,也都是沒價值的東西。呸!」他弓著身子,注視著凡斯。「這裡,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存在。」
「我確信你已經知道了!」他滿意的搖頭晃腦,「就算沒有這個隱隱讓人懷疑的俏皮語,米契也會死。儘管他對《一千零一夜》一無所知,還真以為自己是騷塞和卡萊爾。真是一個文盲的下流胚子!」m.hetubook.com.com
「就如你所說的——相對來說,無邊無際的東西當然無法分割。」
「原諒我,」他帶著愁苦且歉意的微笑說:「人是一種多疑的動物。」然後,他比了個我看起來很模糊的手勢——大概是邀我們坐下的意思,我想。「是的,多疑。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歐文低沉的聲音散發著不祥的氣息,也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哀,就像從幽暗的森林裡傳來的垂死鳥鳴。
凡斯卻只輕輕揚起眉毛,用力吸了一口菸。
「符號本身就是抽象概念,」歐文以尖刻而單調的語調反駁,「邏輯也幫不上忙。邏輯沒辦法帶我們走向真理,只會帶領我們進入瘋狂的錯覺。頌揚邏輯的人說——邏輯是能在針尖上輕快躍動的舞者……但為什麼活在這兩個無限的陰影裡的我,卻會如此煩擾呢?我只能提供一個答案:好吃懶做的醜惡慾望——反過來說,那是一種直覺,所以,那也是一個謊言。」
「有時候,藉著把抽象化的概念轉換成形象化的符號,我們可以釋放內在的想像,努力去對抗恐怖的事物。」
「已經無關緊要了,不是嗎?」凡斯說:「某些事關緊要的事情,總是不時為難著我們,而我們永遠無法回應它丟給我們思索的問題。不管你選擇或不做選擇,都沒有什麼差別。」
他忽然移動了一下身體,似乎某種不自主的抽搐在晃動他。
(回想起來,在凡斯和他面前這位怪異的陌生人交談時,他心中已有了一些明確的結論,但是對當時的我而言,這些對話卻晦澀難懂。)
「哦,不,不是聰明,只不過是丁點兒幽默。」歐文似乎再度陷入了無精打采的狀況;臉上的的表情變成一副面具,兩隻手癱在椅https://m•hetubook.com.com背上,不注意看可能會以為那是一具死屍。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凡斯說話了。
隨著最後一個語音,歐文緩緩閤上了雙眼。凡斯靜靜的、仔細的觀察他,然後以一種幾乎是安慰的口氣說:
「我知道你為何而來,也很高興能見到你。或許,我們都和那件事脫不了關係。」他說。
「是的,我完全了解,『純潔』——我知道你的意思。有限的事物能自行對應——也就是說,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我們都能幫任何事物找到相應的對象。我們可以回到無盡的時空。沒錯,『純潔的心靈』——真是一個貼切的字眼。別引起擴散的漣漪——我也完全同意。」
「精神隔離的孤獨,」凡斯低聲說:「你說得對,也許我沒有這樣的困擾。」
凡斯接下去說:
「伯沙撒需要一位占卜者嗎?」凡斯直視這個男人,「不,我的天!我既不是丹尼爾,也不是一個多姆尼克。」
更貼近的觀察他之後,我得到一個印象:嚴重的疾病威脅著他的健康。很明顯的,這個人精神極度虛弱——眼眶水亮,臉色幾乎已經發紺,吐出來的聲音幾乎沒有共鳴。整個人給我的感覺,活脫脫就是個活死人。
「我們也不能將我們受到曲解的直覺歸因於種族記憶。不是種族歸屬——只是一股汚穢的、從遠古的礦泥中流出的生命之潮。原始的動物生命裡未達成的感覺,蟄伏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如果我們抑制它,它就會讓我們變得殘酷、成為一個虐待狂;但假如你解放它,又只會讓你產生錯亂、曲解和極端的愚蠢。這就叫『無所適從』。」
歐文邪惡的笑起來。
凡斯坦率的和他對看了好一會兒。
「多年來,」他接著說:「身為無業遊民,我總希望將來有一天……有一天,我也能和誰共有和好親近、志趣相投的感覺……」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彷彿一出口就會在嘴邊溶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