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長壽花與玫瑰
「檢察官先生,現在沒事了,」他對馬克漢說:「他們企圖從牆上的密門偷溜出去,但我和波克強迫他們回到辦公室裡。」
「是的——我知道。」她的話聲冷得絲毫不帶感情。
他忽然又陷入審慎的沉默,緊接著,一陣紅暈慢慢湧上他的雙頰,他的臉色愈來愈紅,不斷上湧的血液似乎即將使他窒息。他頸部的肌肉逐漸緊繃,額頭突然間冒出一滴一滴的汗珠。
就在凡斯宣告這個事實的同時,才剛站起來的米契突然跌回到椅子裡,以近乎絕望的目光凝視著面前的這個男人。但在那一瞬間,顯然他的大腦沒能理清所有的細節,因此,米契並不真的認為自己已經圖窮匕現。
他的語氣幾乎可以說既親切又殷勤,「你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是菲力普.艾倫。他的身材幾乎和佩林吉一模一樣,也有很相像的臉部輪廓和外貌;更巧的是,那天他和死掉的佩林吉同樣穿著一時之間很難分辨的黑色外套;幾小時前你才剛剛在辦公室裡和菲力普.艾倫談過話,而且,就如你昨天跟我說的,他再回來這兒你一點兒也不奇怪;而因為死者是吸入毒葯致死的,面容多少會有變化……況且在那個特別的晚上、在你的辦公室裡,這世上你最不可能見到的人難道不正是佩林吉嗎?是的,世上最不可能再見到的人……」
「無所謂——不是嗎?」凡斯說:「只是一個粗略的推論。」
歐文發出了一個冷冷的聲音。他的眉毛微微上揚,唇上的譏嘲之意變成了一絲隱笑。
「哦!我並不懷疑你指認的誠意。」凡斯說,同時朝這個惶惑的男人走近兩步。
「我完全抓不住你的重點,」明顯感覺到自己正被戲弄的米契,嘗試反擊,「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麼你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侵犯我的隱私。」
「讓我們這樣說吧——從有限的觀點來看,沒錯,這既是偶發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凡斯也輕聲的說:「天地萬物只有一種模式。」
「開門哪!你們。」希茲聲嘶力竭地大吼,「還是要我破門而入?」
看起來只有歐文仍然漠不關心,還是帶著絕望的表情兩眼平視。一直掛在嘴角的那個嘰嘲的笑意,已經讓他那苛刻的嘴巴扭曲變形。
「愚蠢的行為。」歐文忽然說,帶著他慣有輕聲而刻薄的語氣。
「坐下,米契先生,」凡斯說:「我們只是來和你小小的討論一下。」
「是的,」歐文冷漠而含糊的說:「愚蠢是組成這個模式的元素之一。」
「不——不是的和_圖_書,米契先生,我指的當然不是那種可能,」凡斯平靜的回答他,「我有另一個更讓人信服的理由,可以說明為什麼你會認為佩林吉不可能死在這兒……因為你知道他早已死在河谷區。」
當他發現凡斯也在現場時,無論如何還是勉為其難的站了起來,而且很正式的向凡斯鞠躬致意。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他說:「我總是抽——」
凡斯慢慢燃起一根菸,抽了一兩口後,才再次對這女人開口說話;不過,這一回的口氣聽來懶洋洋的,好像他說的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事。
然後,彷彿永無止盡的沉默接管了這個辦公室。米契先是看了凡斯一跟,但很快的就回過頭去注視著黛兒瑪;他的面孔恢復了一點血色,但是眼神中明顯有一種焦慮不安的恐懼——這份恐懼,我相信來自於一個不懷好意的鬼魂,一個他無法定焦的模糊人影。我知道,他一定滿腔疑問如鯁在喉,卻一點也不敢表露。
黛兒瑪慢慢抬起頭來,雙手無力垂落,以一種了無生氣的沮喪姿勢平放在大腿上。天性中的惡毒、苛刻,似乎重新回到了她身上,而且看得出來她正準備開口釋放這股力量;然而她還是抑制住了這份衝動,彷彿情緒的計量儀尚未到達滿溢的刻度。
「是的,」他低聲細氣的說:「你的幽默也一樣,只有內行人才懂得。」
「我對這麼個菸盒也是一無所知。」米契很直率插嘴,他的聲音忽然令人驚異的變得生動有力。他挑釁看了黛兒瑪一眼,但她始終背對著他。
「那麼,米契,就安靜下來面對它,」歐文粗聲大氣說:「這個墮落的世界太紊亂了,混亂狀態令我厭煩。」
下午三點鐘左右,受命幫我們留意米契行踨的亨利,來到第七大街的街角通知我們,米契中午過後不久就進入了他的辦公室;而且打從那時起,夜總會裡既沒再見到他,也看不到黛兒瑪。
當這個驚嚇得面無血色的男人砰然坐入桌旁的椅子裡之後,凡斯禮貌對黛兒瑪小姐欠身:「你並不需要站著。」
當我跨過門檻時,一個奇怪的景象呈現在眼前。波克背靠著小密門站著,手上的槍隨意指著幾步之外、顯然還在驚嚇中的米契。狄克西.黛兒瑪也在波克的槍口之下,她斜靠著桌子,以一種冷漠、順從的眼神看著我們。坐在另一張皮椅上的歐文,嘴角上仍帶著他一貫的嘲諷笑意;他似乎就像旁觀者般的抽離了自己,而且他所冷眼旁觀的這一齣舞台劇和-圖-書,荒謬的情節更冒犯了他非凡的才智。他對身邊的人都視而不見,直到我們完全進入他那似睡非睡的凝視範圍之內,他才約略的抬了一下眼皮。
「凡斯先生,你現在談的是,」米契以他過去那種自負虛誇的態度提出反問,「在這辦公室裡發現的死者嗎?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真正感興趣的是星期六晚上發生在這兒的不幸事件。但是,恐怕你已經被你的想像力打敗了——凡斯先生,在我這兒發現的屍體,可是夜總會裡的一個幫手……」
米契突然輕蔑的大笑出聲。黛兒瑪卻就像一尊石像,動也不動的坐著。
「妳是不是遺失了一個很特別的、有著棋盤圖案的菸盒?找到它的人說,菸盒上有著長壽花和玫瑰的香味。一種游移不定的關係——它讓我聯想到妳,黛兒瑪小姐。」
「荒唐——太荒唐了!我親眼看到艾倫的屍體,而且還當場就指認了他。」
說到這裡,凡斯暫時停頓下來。在這時候的小房間裡,我感覺到一種緊張的氣氛。
「你胡說八道!」米契已經顧不了他的溫和形象,「這怎麼可能——?」
「那天晚上躺在這兒的屍體,其實是班尼.佩林吉!」
「當然,妳知道班尼.佩林吉已經死了。」
「你是說,雜亂的假象下仍有條理。」凡斯說。
他沒說錯。很快的,我們就聽到裡面傳來一陣慌亂和憤怒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韓納西替我們打開辦公室的前門。
剛剛還似乎嚇得動彈不得的米契,很快就讓自己恢復正常,不但又是一副謙和文雅的儀態,還勉強擠出一絲沙啞的笑聲。
「始終如此,」靜坐的旁觀者回答了他,「混亂。我們都是受害者……」
這個男人終於勉強站了起來,僵硬的走向黛兒瑪小姐,然後彷彿不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不足以表達他的憤怒似的,以他最熾烈的、仇恨的聲音,用最下流的、最淫穢的字眼向她開罵。
「黛兒瑪小姐,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搞不懂……為什麼妳要將佩林吉的屍體帶回來辦公室這裡?」
「你怎麼知道他是班尼?」米契仍然不放棄困獸之鬥,但某些浮現在他腦中的想像,顯然讓他迷惑不知所從。「你在耍我。」他擺出狡黠的神色,幾乎是尖聲大叫的說:「我告訴你,他不可能是鵟人!」
當凡斯再度開口說話時,態度已經完全改變:他的聲音裡,透著不容懷疑的嚴峻。
雖然這女人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有點遲疑,但是她那誰都感覺得到的不友善可表現得非https://www.hetubook•com.com常直接。
「哦!天哪!」她那鋼鐵般的沉著鎮靜,第一次在我面前崩解。
「蠢蛋!」歐文怒聲責罵,他那看著米契的睏倦懶散的眼光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憎惡之情。他轉向凡斯:「一切畢竟還是枉然——這個邪惡的夢——這個陰影,掠過……」他的聲音逐漸減弱,最後已接近無聲。
她顯然聽到了這個問題,可是並沒有任何表示。
歐文點點頭,但起伏之間讓人幾乎察覺不出;臉上的神色,再次變成一副諷刺的面具。
米契的視線緩緩掃過整個辦公室,他仍在回想那天的種種,努力聚集記憶中的斷簡殘篇。
「我們已詳盡討論過各自偏愛的好菜和好酒,」他不經意地說:「現在,我很想知道你最愛抽哪個牌子的菸。」
「真是無聊。」他說,然後輕歎了一聲才再坐下。好像在抱怨他不但被迫得留下來,還得等待那令他厭惡的戲碼結束。
「先來點題外話,」凡斯繼續往下說:「中世紀時——多法那女士和其他著名的放毒人很活躍的那個時期——的愛情傳說告訴我們,有很多種花的氣味,甚至只要吸進一口就會讓人死亡……我好奇的是:這些傳說到底是怎麼流傳下來,而且到現在還能找得到真實的例子?你可知道,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煉丹術的古老秘方其實並沒有真的失傳。當然,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些推測都同樣荒誕不經。」
凡斯沒有再往下說,他仍然仔細觀察著辦公室裡唯一的女士。
「米契先生,事實是——」凡斯說:「菲力普.艾倫一直活得好好的。你開除他以後,意外留在這裡的只有那個不屬於他的菸盒,菲力普.艾倫再也沒有——不管是橫著還是直著——回到過這辦公室。」
「但是——為什麼——」米契結結巴巴的說:「為什麼你會認為——佩林吉是我最不可能再見到的人?報紙上說那人已經脫逃了,如果他笨到來找我請求協助,不是也很有可能嗎?」
米契再一次擠出笑聲,同時誇張的朝上攤開兩個手掌心,清楚明白的表示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的意思。
一個聽起來已壓抑許久的呻|吟聲,從在場唯一一位女性的喉嚨間爆發出來。她忽然癱倒在椅子上,以雙手遮蓋住臉龐。
「但是,」他含糊說,彷彿對著無可奈何、看不到也逃不了的天譴做最後的抗議,「黛兒瑪小姐也在這裡看到了屍體,而且……」
凡斯卻忽然又丟下這個男子,轉而對黛兒瑪小姐說話。
「凡斯www.hetubook.com•com先生,非常聰明,」他輕聲說:「事實上應該說值得讚賞。一個樣板中的樣板——男人真容易被幻象所騙!」
「黛兒瑪小姐,我可以繼續下去嗎?」他問:「還是,我的故事已經令妳厭煩了?」
「畢竟,或許我並不是那麼沉緬於空想的人。黛兒瑪小姐,佩林吉到達紐約時首先會對誰報平安?除了妳還有誰?但他又怎會知道,過了這些年,曾經屬於他的那份感情早已被悄悄的偷走了?黛兒瑪小姐,妳正好有一輛大型轎車——一趟河谷區的秘密之旅,對妳來說一定是很容易的事。這微微帶著妳慣用香水味香菸盒,是在他身上找到的。愛情已經產生變化,而且是極端的變化……」
「我怎麼會知道他已經死了?」這個男人發狂似的跳脚大叫,「你剛剛才親口說,狄克西.黛兒瑪是他第一個想見的人,而且——你還說她的車——她的河谷區之行——呸!……我可不是被嚇大的!」
韓納西關上門後就站在原地,警覺留心房內的所有人。因為希茲的示意,波克也讓他握槍的手垂落到身側,但並沒有收槍入鞘。
「真是奇怪的巧合,當然,也可能只是我的奇想。」凡斯說,好像這樣說只是為了表明接下來的純粹是就事論事。「佩林吉死於上星期六下午,正在他好不容易才到達紐約後不久。大約也就在那個時候,我恰巧在河谷區的林子裡漫遊;而當我正要順著原路回家時,一輛大房車突然疾駛而過。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有人從那部車裡丟出來一根還燃著的菸,幾乎就丟在我後來站著的脚下。黛兒瑪小姐,那是一根非常特殊的菸,只被抽了幾口就被人丟棄了——但那並不是它獨特的地方。那根菸裡,含有一種致命的毒藥——傳說中的、中世紀時許多悲劇作品的始作俑者,產自一種我們以為早已絕種、只能在『此花有毒』的圖案上一睹芳容的毒花。而且,它就那麼堂而皇之的隨便丟棄在馬路邊……」
「那不是我的菸盒,不過,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個菸盒。上星期六晚上,米契在這間辦公室拿那個菸盒給我看過。在那之前,那個菸盒已經在他的口袋裡待了幾個小時——也許那就是為什麼它會帶著那種氣味。凡斯先生,你是在哪兒找到菸盒的?我聽說那本來是夜總會裡一個雇員的東西……也許米契先生能——」
「不,不,」凡斯打斷他的話,「我指的是你真正的『私人品牌』——特別精心挑選菸草製作的。」
「啊,不對,恐怕弄錯的人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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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對我們說:「我想如果裡面有人,這一定會讓他們有所行動。」
凡斯並沒有回應她顯然另有所指的話,而把注意力轉回米契身上。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下午三點
「你們兩個,到底在弄些什麼玄虛?」米契問,然後從椅子上猛然起身,但屁股才剛離開椅子,一種突然理解的恐慌就已出現在他的眼神中。
「我寧可站著。」這位女士以敵意的口吻說:「你知道嗎?我已經坐著等了三年。」
「米契先生,恐怕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凡斯不理會歐文對他那受驚死黨的抱怨。「我以為,黛兒瑪小姐一定已經告訴你那個死人是誰了。我以為你們之間不會有什麼秘密,即使犯下了多大的罪行,你們也能完全信任對方。你知道佩林吉已死在河谷區,而你那——我們該怎麼說?夥伴?——又沒辦法把屍體帶來這兒,你怎麼想得到那天晚上躺在這辦公室的是佩林吉?你的錯誤指證多麼合乎常情!你瞧:這個人不可能是佩林吉,因此一定是其他什麼人。而多麼自然——而且合邏輯——菲力普.艾倫出現在你腦中……但米契,他是佩林吉。」
「是的,米契先生,我知道你指的是誰——菲力普.艾倫是吧?」凡斯四平八穩的說:「我知道你不但在那晚這樣說過,而且也真的相信事實如此,恐怕現在還這樣認為。問題是,有時候事實的展現方式很奇怪。不管是什麼模式,往往都會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改變它前後一致的發展性……這樣說對不對呢——歐文先生?」
他的眼光仍停在黛兒瑪身上,也再一次對她說話:
我們發現,辦公室小窗上的遮簾都拉了下來,通往辦公室的大門也已上鎖;但我們急切的敲門聲,卻始終沒有反應。
「我提到的這個菸盒,」凡斯似乎也並不真的需要她的回應,「是在佩林吉的屍體上找到的。但是裡頭沒有半根香菸,也沒有苦杏仁的刺鼻氣味——只有長壽花和玫瑰的芳香……但是,佩林吉千真萬確是被一種氣味毒死的;而且,那致命的氣味應該只在古老傳奇故事中隱隱飄香……這不是很奇怪嗎——想像出來的事情,怎麼會牽扯上年代久遠的傳說?……可憐的佩林吉一定認得而且信賴他的暗殺者,但是,他的信任所換來的卻是背叛和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