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星期五
12
第二天早上妮雅衝下樓走進飯廳。「奶奶呢?她起床了嗎?」
警探一離開,麥克和葛蒂就抵達了公寓。是莉琪通知他們的。
她爬上了床。
驚訝得咋舌的妮雅一時間還無法接受事實,只說據她了解,那是幾個合夥人之間的會議,而亞當的助理溫芙蕾.強森也會出席。她告訴他們那幾個合夥人的名字,甚至自願找出他們的聯絡電話,但警探婉拒了。他告訴她說今晚這樣就夠了,她應該早點上床睡覺休息。明天媒體將會全面報導,她需要精力對付。
而我甚至叫他不要回家算了,妮雅想。當這糟糕的一天接近尾聲,她始終被這個念頭困擾著。
他們離開了。妮雅走回客廳,知道自己多少都還在等待聽到亞當的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她失魂落魄地在家中來回走動,一下子整理旁邊小桌上的雜誌,一下子又扶正沙發上的靠枕。房間光線充足,沙發是去年才重新裝修過的。亞當原本反對改裝成紅色的坐墊,但後來又同意了。
「我知道了,莉琪。謝謝妳這麼快就趕過來。謝謝妳已經處理好這麼多事。」
莉琪過來道別,妮雅站起身陪她走回門口。「妮雅,我很遺憾。當我今晚從收音機聽到消息時,我立刻就趕過來了。我知道妳是麥克全世界最重視的人,而我知道他對亞當的事也感到很難過,雖然他一直都對他稍微嚴厲了些。如果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忙的」
她走向一張三腳桌,那是有一天她外出參加募款活動時,亞當陪伴葛蒂去尋寶買回來的。亞當和葛蒂打從一開始就一拍即合。她一定也會很想念他的,妮雅悲傷地想。她知道是葛蒂鼓勵他買下那張桌子送給她。
她看了莉琪一眼,注意到莉琪眼中同情的淚光。妮雅搖了搖頭,勉強露出一個微笑。「看來他的願望成真了,不是嗎?」
上天尤其不該讓我在爭吵之後這樣失去他,妮雅想,突然間感到一陣憤恨不平。麥克,問題的根源就出在你身上。你對我的種種要求,有時候實在太過分了。雖然亞當不該阻止我從政參選,但他說你占去我太多時間這一點卻是對和*圖*書的。
妮雅關掉客廳的燈,往臥室走去。我真希望可以悲傷地大哭一場。但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等待什麼呢?等待誰呢?
然後他會回家,我也會回家,我們就會在一起。妥協和配合,她再次想。我們原本可以和好如初的。
她環視四周,注意到家真的多變組合。她和亞當對於各自的喜好都相當有主見。曾經屬於她父母家的一些東西,像是他們旅遊帶回來的出土文物,他們都收藏在箱子裡為她保留。有些東西是她買的,大部分是來自老舊的古董店,或是葛蒂姑婆從不知名的拍賣會上弄來的。還有很多東西是在協商一段時間之後才買回來的。協商和妥協,妮雅再次想,另一波的哀傷又席捲她。如果有機會的話,亞當和我一定可以把話說清楚、和好如初。我知道我們一定可以的。
亞當的兩艘船都是以我命名的,妮雅想,我卻很少和他一起搭乘出海。自從在夏威夷那次被瘋狗浪捲走的事件之後,我就一直很怕水。他曾哀求我和他一起搭船出海,承諾過不會離岸邊太遠。
我記得很清楚,妮雅想。我雖然很睏,但我記得當時很高興知道奶奶回家了,而且身體也會好起來。
葛蒂走上前,握住妮雅的手。「我知道在這種時候,說什麼都不能帶來太大的慰藉,但是妮雅,我要妳記得,妳並未真正失去他。他只是在另外一個星球罷了,他依然還是妳的亞當。」
她也終於能夠為自己哭泣,因為再一次,她必須學習她愛的人走出她的生活。
她也嘗試要克服自己對海洋的畏懼,可是卻沒有成功。她現在只敢在游泳池游泳,雖然可以搭乘郵輪旅行——老實說從來沒有感到自在過——卻無法忍受置身於小船上,因為洶湧的波濤總是會讓她覺得自己快要淹死了。
那種感覺就和我感應到父母一樣。我記得當年下課結束後,從操場要走回教室,突然間我就知道他們在我身邊。我甚至感覺到媽媽親吻了我的臉頰,爸爸用手指梳過我的頭髮。那時他們已經離開人世,但他們還是來向我道別。亞www.hetubook.com.com當,請你也來向我道別吧。讓我有機會告訴你我有多遺憾。
這裡面是不是太熱了?她想,注意到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她覺得那麼冷?
她微微感覺到麥克在和她說話,微微感覺到現在已經過了午夜。葛蒂的生日宴會照常舉行,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妮雅說亞當不能來是因為必須出席重要會議,她雖然儘可能裝出具說服力的口吻,但葛蒂臉上的失望和當晚勉強的慶祝氣氛,又讓她覺得對他更加生氣。
為了亞當、為了將來那些他們無法在一起的歲月、為了溫芙蕾以及當時跟亞當一起在船上的合夥人山姆和彼得。
真的。他們兩人都有一頭凌亂的白髮、湛藍的眼眸、單薄的嘴唇和突出的下頭。但葛蒂眼中的神情是寧靜的,不像麥克是凶猛的。她的儀態是靦腆的,而她哥哥則是好鬥的。
亞當的回應則是:「我希望那不是妳的真心話。」但我卻沒有回答他。後來我也曾想過打電話給他,試著把話說清楚,但我卻太固執,也太驕傲。親愛的上帝啊,我為什麼沒有打電話給他?一整天我都有一種糟糕的感覺,覺得好像有件事非常、非常不對勁。
當我告訴祖父,她昨晚曾進來我房間,他還以為是我做了夢,妮雅回想。不過葛蒂是相信我的。她知道奶奶是來和我道別的。後來爸爸和媽媽也有來和我道別。
善後?妮雅驚訝地想。善後指的就是葬禮。「亞當和我從來沒有討論過,如果有一天他走了我們要怎麼處理。」妮雅說。「因為那似乎是不必要的。不過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南塔克特度假時,他出海去釣魚,當時他說過,等到他時日已盡,他會希望自己被火化,骨灰撒在大海中。」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她祖父等待片刻之後,便轉身走了開來。
當她在晚上十點到家時,她已經決定當晚必須和亞當把話說清楚,但前提是,亞當沒有因為當天早上她那句挑釁的話而不回家。她打算和他講理,傾聽他反對的理由,看看他們能如何妥協——她實在不和_圖_書能再繼續忍受更多未知和惱怒的日子。要當一個好的政治人物,就必須有協商的技巧,並且在必要時妥協。妮雅突然發覺,或許要當一個好妻子也需要這些特質吧。
「麥克說得對,妮雅。接下來的幾天不會好過。」葛蒂也這樣勸哄,在妮雅身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因為我一直想避免和他討論參選的事,所以我才裝睡,妮雅想,再次生起自己的氣來。
亞當,請來找我吧。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請給我機會讓我告訴你我有多抱歉,然後再和你道別。
她等待著。但她只能聽到冷氣發出的輕微聲響和附近警車的警笛聲。
「我們明天再討論善後的事。」莉琪說。
「我明天早上會再過來找妳談,考利夫太太。我真的很遺憾。」他說道,然後就和莉琪往門口走去。
那時,在他睡著之後,他曾用手臂摟住她,並且呢喃著她的名字。現在,卻換成妮雅大聲喊出他的名字:「亞當。亞當。我愛你。請你回來吧!」
她祖父坐在餐桌旁,葛蒂則坐在他旁邊。「奶奶上天堂去了。」他說。「她昨晚走的。」
然後,喬治.布萊寧警探用儘可能溫和的口吻,告訴她意外的發生,並且對於必須問她一些問題表示歉意。
當妮雅走回客廳時,祖父已經站起身來,葛蒂正在找她的皮包。妮雅陪麥克走到門邊,他粗聲說:「妳沒讓葛蒂留下來陪妳過夜是對的。她一定會一整晚談論那套通靈的狗屁理論。」麥克停頓下來,轉身面向妮雅,雙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臂。「我的悲痛是言語無法表達的,妮雅。在失去妳雙親之後,上天實在不該讓妳這樣失去亞當。」
但那真的很難,未來也是一樣。因為她需要他好好活在她身邊,需要他打開門走進來說:「妮雅,讓我先說這句話:我愛妳,我很遺憾遊艇爆炸了。」
然後她聽到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妮雅,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得上忙嗎?」
「我明天早上打電話給妳。」莉琪說道,握住妮雅的手,輕輕捏了一下。
麥克的聲音總是有辦法同時帶著命令與關懷,妮雅想。
然而,亞當卻沒有來www.hetubook.com.com。我還是希望他當初是想要出席的,妮雅想。她機械式地洗了臉、刷了牙。她在浴室鏡子中看到的那個人是陌生的,面色蒼白、兩眼無神。
妮雅看著這兩個人,她生命中僅存的兩個家人。她微笑一下,回想起祖父的一個助理曾這樣說:「康納里和葛蒂為什麼能夠看起來這麼相像,卻又如此不同?」
港口附近一定有警車和救護車,她推想。他們已經盡力搜尋生還者,但布萊寧警探也無奈地解釋過,要找到生還者恐怕需要奇蹟出現。「就像大部分的空難一樣。」他解釋道。「機身通常在墜落的過程中解體。我們知道每當發生這樣的災難,生還的機率是很渺茫的,但我們還是要試試看。」
葛蒂姑婆的家具!這個房間裡的東西!她的腦子到底是怎麼了,在這種時候卻盡是想一些桌子、椅子、地毯之類的東西?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她才會接受事實,才會真正接受亞當已經死去?
那是她最早的記憶。祖母過世的時候她才四歲。當時她父母都在牛津參加一個講習會,因此她和保母一起待在麥克家中。祖母則在醫院。那天晚上,妮雅醒來時聞到了祖母最喜歡的「永恆之水」香水味。她幾乎無時無刻不擦這個品牌的香水。
「走吧,葛蒂。」麥克說,拉著他妹妹的手臂。「妮雅現在不需要聽這種話。好好睡一覺吧,妮雅。我們明天早上再談。」
妮雅搖了搖頭。「謝謝妳,葛蒂姑婆。但我今晚需要一個人獨處靜一靜。」她說道。
然而,當妮雅走進公寓大樓的大廳時,她突然覺得今天一整天累積的不祥預感攀升到了極點。
曾有目擊證人看到她丈夫上船,他說道,在他之後又有三個人上船。他問她是否知道那幾個人的名字。
亞當第一次造訪葛蒂的公寓時就曾開玩笑說,那裡就像葛蒂的頭腦一樣:紛亂、不拘,而且帶點迷惘。「沒有人會把立體派裝飾藝術和洛可可藝術擺在一起的。」
她今晚之所以穿這套褲裝,就是因為暗自希望他也和她一樣,會對今天早上的爭執感到愧疚,因而改變心意出席生日宴會,即使只是過來吃和圖書甜點也好。她一直幻想著亞當會在他們端進生日蛋糕時走進來。
她脫下衣服,小心掛起身上那套綠色絲質褲裝。衣服是新的,當初送來時,亞當還曾打開盒子,拿出來仔細檢視。「穿在妳身上一定很好看,妮雅。」他這樣說道。
昨晚,她以為亞當不會從費城回來,因此當她聽到他轉動鑰匙開門時,甚至沒有起床打招呼。
「我今晚留下來陪妳吧。」葛蒂說。「妳一個人獨處不太好。」
「亞當,我很抱歉。」妮雅再次輕聲對著黑暗的房間說。「求求你,讓我知道你可以聽見我說話。媽媽和爸爸都有來向我道別。奶奶也是。」
「因為是艘新船,」布萊寧警探說,「所以他們會先檢查機械方面的問題,像是漏油之類的。」
「妮雅,上床睡覺吧。」麥克立刻說。
妮雅有時候很擔心葛蒂,擔心會有人占她便宜。她是如此相信別人,妮雅想,總是讓那些算命仙和靈媒影響她的每一個決定。但如果碰到討價還價買沙發這種事,葛蒂又精得很。她自己位於東八十一街的公寓就擺滿了五花八門、有時灰塵滿布的大雜檔家具和飾品。那些若不是她繼承來的,就是過去多年累積的,現在每一樣東西都讓人感到懷舊而溫馨。
明天,至少在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應該就會找出遊艇爆炸的原因。
溫芙蕾——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竟然感應到她會死!我怎麼有可能會知道呢?
接下來的一整晚,妮雅一直等待,醒著躺在那裡,凝視著黑暗。破曉時分,她終於哭了出來——
站在那裡等她的是麥克的助理莉琪.漢麗,以及紐約市警局的警探喬治.布萊寧。妮雅立刻就知道一定出事了,但他們堅持等到進了她寓所之後才告訴她。
爆炸。他們先是起了一場爆炸性的爭執,然後亞當的船就爆炸了。那位布萊寧警探曾說,現在還不能斷定遊艇是因為漏油而引爆。
但亞當熱愛船隻,更熱愛置身船上。就某方面來說,那原本應該會是我們之間的問題,但反倒解決了問題。很多個週末,每當麥克要我陪同出席政治活動,或是當我需要寫專欄,亞當都會去航海或釣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