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瑪
HOKHMAH
三
「要是你沒零錢了,打對方付費電話吧。我會等在這兒。」
如果你正好在寫著謙遜所禁止的東西,那全可打到一片軟磁碟片上,然後你在給那片磁碟片一個口令,那樣一來誰也別想看你寫的。對秘密情報員來說最好不過。你寫下情報,存起來,然後把那片磁碟片放到口袋裡,一走了之。誰也別想查出你寫了什麼:只有你和它知道。如果他們對你用刑,你可以假裝招供;你開始打入口令,然後秘密地按一個鍵,那情報便永遠消失了。你可以說,噢,真抱歉,我的手滑了一下,那是意外,現在一切都沒了。那是什麼呢?我不記得了。那並不重要。我沒有什麼情報了。但是以後——誰曉得呢?——也許我會有吧。
「零錢不是問題。我有麻煩了。」他說話說得很快,不給我時間打岔。「『計畫』。『計畫』是真的。我知道,你別說。『他們』在追我。」
我到辦公室去。古德倫以尖酸的嘲諷歡迎我,說她得靠她一個人把生意做下去。我找到信封鑰匙,便直衝貝爾勃的公寓。
喔,十一月底多美的一個早晨,剛開始時是那個字,唱頌的,女神,培魯士之子,阿契力士,現在是我們的不平之冬。句號,新段落。試驗,試驗,parakalô,parakalô,只要程式正確,你甚至可以創造拼字遊戲,如果你寫了一本小說,小說中的南方男主角名為白瑞德,還有輕佻的女主角名為郝思嘉,然後你改變了主意,你所須做的只是按下一個鍵,阿布就會將整本書中的白瑞德改為安德列王子,郝思嘉改為娜塔莎,亞特蘭大改為莫斯科,看,你已寫就了戰爭與和平。
那是更早兩天之前,一個禮拜四。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還未決定是否要起身。我在前一天下午抵達,已打過電話給我的辦公室。狄歐塔列弗仍在醫院裡,而且聽古德倫的說法相當不樂觀:情況未變;換句話說,只有惡化而無好轉。我鼓不起勇氣去探望他。
阿布是貝爾勃對他的評論者的私人回答,一種玩弄半知半解知識的笑話,但也說明了貝爾勃在玩電腦時的綜合熱情。這個人曾面帶疲弱的笑容說,他一意識到自己永不可能成為主角,便決定成為一個有智識的觀眾,因為沒有嚴肅的動機,寫作便沒有意義了。還不如重寫他人的書——這正是和*圖*書一個好編輯的任務。然而貝爾勃卻在電腦中找到了一種迷|幻|葯,因此熱烈地按著字鍵上的字母,好似在家裡的舊鋼琴上自彈〈快樂農夫〉的各種變奏曲,而不必怕會受人批評。並非他自以為有創造力:怕寫作如他,深知這不過是一種電子技術的試測。一種柔軟體操。只是,在忘了平常纏繞著他的鬼魂的情況下,他發現玩電腦是個五十歲的人第二次青春期的發洩方式。他自然的悲觀主義和他的不願接受自己的過去,都好似可以融解在與一種無生物、客觀、服從、無道德、電晶體,且又極人性的非人性之記憶的對話中,使他因而可以忘掉他對人生的慢性緊張症。
我聽到嘈雜聲。貝爾勃的聲音忽近忽遠,好像有人在與他搶話筒。
「L,昨晚你在哪裡呢?」
這公寓共有兩個房間,每個角落都堆滿了書,書架上也壓了重沉沉的書。桌上放了電腦、印刷機、和好幾盒的軟磁碟片。在未被書架遮住的牆面上,掛了幾幅圖畫。正對著桌子,是一張經過仔細框裱的十七世紀複印圖,一則我在上個月去度假之前上來喝杯啤酒時不曾注意到的寓言。
「我不知道。我每晚都換一家旅館。今天就去,然後明早就在我那裡等著。若是可能我會打電話去給你的。老天,電腦的口令——」
然而,阿布卻可以對自己實施局部自殺、暫時性的健忘症,無痛的失語症。
但還不止於此。自殺的問題在於有時候你跳出窗子之後,卻在八樓和七樓之間改變了主意。「哦,要是我能回頭就好了!」抱歉,你不能,太可惜了。砰!話說回來,阿布卻很慈悲,讓你有權改變主意:只要按「恢復」鍵,便可再恢復你刪除掉的文字。令人鬆了一口氣!一旦我知道無論何時我都可以記憶時,我便遺忘了。
Akkabu,dulla akka nullather thing nullaw: Belbulla ullarders Akkabu tulla chakkange akkall wullards, makkake eakkach "akka" becullame "akkakkakka" akkand eakkach "ulla" becullame "ullakka", fullar akka pakkarakkagrakkaph tulla lullaullak akkalmullast Finnish和圖書
這比真實的記憶來得好,因為真實的記憶——在重重努力下——只學會記得卻不會忘記。狄歐塔列弗對那有大樓梯的宮殿,那座一個戰士對一個無抵抗力之婦女做著不可名狀之事的雕像,那條兩邊有幾百間房間的長廊,而每個房間裡都描述了一異常之人或物,和那突然現身,擾亂和平的幽靈和木乃伊,深感怨憤。對每一個記憶中的影像,你都會附上一個思想、一個標籤、一個範疇、一件宇宙家具、演繹、一大套連鎖式詭辯、一連串箴言、一串串換置、一遍遍軛式修飾、無數的倒逆論、種種分點和視差……等等,沒完沒了。喔,雷蒙多,喔,卡密里歐,只需回顧視象,一個人便可重建偉大的生之鎖鏈,在愛和喜悅之中,因為在宇宙中分解的一切,都在你心中結成一體,因此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的小說會博你會心一笑。但是當狄歐塔列弗和我那天想要創建一種遺忘的藝術時,我們卻想不出遺忘的規則該是什麼。那是不可能的。尋找失去的時光,追逐不安定的線索,像樹林裡的拇指姑娘,那是一回事;而錯置重新找到的時光卻又是另一回事。拇指姑娘總是回家的,像一種執著。
我再也不會由一家酒吧換到另一家酒吧,以曳光彈分解外來飛行物,直到入侵的惡魔將我分解。這可要美得多了:在這裡你所分解的是思緒,而非外來飛行物。螢光幕是成千上萬星狀物組成的銀河,排列成行,白色或綠色,而且是你自己創造出來的。七天,七分鐘,七秒鐘,一個宇宙便在你眼前誕生了,一個源源流動的宇宙,在那裡沒有太空的稜線,也沒有時間的存在。沒有無數的數字法則,也沒有熱力學的強制定律。字母慵懶地浮到表面,自空無一物中浮現,又順從地返回空茫,像心靈波般銷融。這是輕柔連綴和分開的水底交響樂,自我吞噬的月球之舞,就如《黃色潛水艇》中的大魚。只要指尖輕輕一觸,那些可挽回的便向下滑向一個饑餓的字母,被吞進它的咽喉中,然後是黑暗。如果你不停止,那字便會吞噬自己,像黑洞般以自己的不存在餵食。和圖書
好了,剛才我盲目亂打一通,但現在我喚出那些畸形拼字,又命令機器複製這些錯字,然後我再加以糾正,因此這一頁的成果便十分完美了。也就是說,我從廢物中提煉出精華。若我感到懊悔,我大可將第一次草稿全刪除掉。我留下它是為了表明「是」與「應該是」,意外和必須,可以在這螢光幕上並存。只要我願意,我大可將那錯誤的段落自螢光幕上除去,但卻存放在記憶中,因此創造出我的壓抑的檔案庫,同時否定佛洛依德的濫用以及各種臆測揣想之樂的作者和他們的學術榮耀。
貝爾勃走了。古德倫告訴我說他打過電話,說為了家庭原因,他必須到某處去。什麼家庭?更怪的是,他把他稱為「阿布拉非亞」的電腦和印刷機都帶走了。古德倫還告訴我說,貝爾勃把電腦和印刷機都搬回家去裝設起來,好完成某項工作。他為什麼要那麼費事呢?有什麼工作他不能在辦公室裡做嗎?
「檔案名稱:阿布」
「你在什麼鬼地方?迷失在叢林裡了嗎?」
阿布,現在做另一件事:貝爾勃命令阿布改變所有的字,把每一個「a」都變成「akka」,每一個「o」都變成「ulla」,這樣的段落看來就很像芬蘭語了。
你瞧,輕率的讀者:你永不會知道的,但是這沒頭沒腦的句子其實是我所寫,但寫了之後又希望我沒寫的一個長句子的開端。我希望我甚至沒想過要寫那句子,希望這事根本沒發生過。因此我按下一個鍵,一片模糊的薄膜便罩在那致命而不合時宜的字句上,然後我按下「刪除」,哇,一切都消失了。
看看我現在所做的,我故意拼錯字,並命令這機器將這些錯字於臨時記憶中,再將它們播放在螢光幕屏上!
「那你要我做什麼呢?」
「誰?」我仍不能明瞭。
遺忘是沒有規律的;我們只能聽任隨意的自然程序,像中風和健忘症,還有如迷|幻|葯、酒精和自殺之類的自我干擾。www.hetubook.com.com
電話鈴聲將我喚醒。是貝爾勃打來的;他的聲音不大一樣且十分遙遠。
「別再開玩笑了,該死。我在公用電話亭裡——在一間酒吧内。我也許沒辦法再多說……」
「聖堂武士呀,卡素朋,老天!我知道你可能不願相信,但這都是真的。『他們』以為我有地圖,便為我佈下圈套,將我騙到巴黎來。『他們』要我在星期六午夜時到博物館去。星期六——你知道——聖約翰之夜……」他語無倫次,因此我聽不懂。「我不要去。我正在逃命,卡素朋。『他們』會殺掉我的。告訴安其利——不,安其利沒有用——別把警察扯進來。」
「『他們』找到我了。口令——」
「好吧。可是我怎麼找你呢?」
「我不知道。用阿布拉非亞,看看軟磁碟片。我在近幾天裡已將一切都存放在那裡了,包括這個月所發生的一切。你不在,我不知道該告訴誰,我寫了三天三夜……聽著,到辦公室去;在我的辦公桌抽屜裡有個信封,信封內有兩支鑰匙。但是小的那支卻是米蘭公寓的鑰匙。到那裡去,看我存在電腦裡的一切,然後你自己決定,或者我們再談。我的天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煙蒂的腐臭味;每一只煙灰缸都盛滿了。廚房的水槽裡堆了高高一堆髒碗盤,垃圾桶裡盡是些空罐頭。在書房的一個架子上,有三個威士忌的空瓶子,第四瓶則尚有一點點酒——大約兩指高。看情形,住在這間公寓的人曾在不受人打擾的情況下毫不停歇地工作了數日,只有在非常飢餓時才吃點東西,像上了癮般地拚命工作。
喔,歡樂,喔,新的變數,喔,我的柏拉圖式的讀者——作者關係被最柏拉圖式的不眠症所侵略,喔,《芬尼根之醒》(譯註: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小說),喔,動物的魅力和仁慈。他並不幫助你思考,但他幫助你,因為你必須為他思考。一部完全屬於心靈的機器。如果你用鵝毛筆寫文章,你得劃掉以心血寫出的文字,且不斷地停下來沾墨水。你寫得發痠的手腕趕不上你的思路。如果你用打字的,你的字母會糾結在一塊兒,而且你仍得遷就打字機的遲鈍步伐,而非你飛馳的神經鍵。可是用了他(它?她?),你的指頭做著夢,你的心靈刷過鍵盤,你生就金羽翼,你終於可以以第一度接觸的喜悅去對抗理智之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
「貝爾勃!怎麼回事?」
桌上,有一張蘿倫莎.裴利尼的照片,照片上有小小的題字,看來頗為童稚。你只看到她的臉,但她的眼神卻閃爍不定。在本能的敏感(或嫉妒?)的驅使下,我將那幀照片面朝下而放,不去看那上面的題字。
如槍聲般的一聲「砰」響。一定是話筒摔到牆上或掉到電話機下的小架子上。扭打聲。接著是電話掛斷的「咔嗒」一聲。掛電話的人自然不是貝爾勃。
「別開玩笑,卡素朋。這是正經事。我在巴黎。」
我很快沖了個澡以澄清思緒。我想不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計畫」是真的?荒謬。那是我們自己發明出來的。可是誰抓了貝爾勃呢?薔薇十字會秘密組織?聖日耳曼伯爵?聖堂武士?刺客集團?如果不可能之事竟是真的,那就什麼都有可能的。不過貝爾勃也有可能走火入魔。最近他非常緊張,不管是為了蘿倫莎.裴利尼,還是因為他對他的創造愈來愈著迷……事實上,「計畫」是我們的共同創造;他的,我的,和狄歐塔列弗的。但是目前只有貝爾勃一人似乎為之著迷,超越了遊戲的範圍。再多想也沒有益處的。
——約拿森.路克林,《秘法藝術》,哈根努,一五一七年,第三章
有許多個卷宗。我一一翻閱。沒什麼有意思的,只有帳目和出版花費估價。但在這些文件中,我卻找到一份檔案的印刷;依其日期來看,這必然是貝爾勃在打電腦的最初幾次成品之一。檔案的名目為「阿布」。我想起了當阿布拉非亞出現在辦公室時,貝爾勃那孩童般的熱切,古德倫的低聲咕噥,和狄歐塔列弗的譏諷。
數字與文字,形式與聲音,經常出現在我們凡人的心靈中,就如天使的柔和影像,和神奇而虛幻之物,藉語言的技巧與平常的事物同在。但藉著我們的理智與不倦地追求,我們便得以賞識這些事物,並以愛與虔敬待之。
「巴黎?可是要到博物館去的人應該是我呀。」
我覺得有些茫然失措。莉雅和孩子要到下禮拜才會回來。前一晚我到過皮拉底酒吧,卻沒找到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