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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科擺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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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烏拉GEVURAH 五十五

吉烏拉
GEVURAH

五十五

「一天,我妹妹就站在這個陽台上,然後她跑進來對我們說有兩個人拿著槍在玩捉迷藏。我們並不驚訝;他們不過是小孩子,兩邊都是,拿著武器閒混時間。有一次——只是為了好玩——有兩個人真的開槍了,其中一顆子彈打中了車道上一棵大樹的樹幹。我妹妹正靠在那棵樹上;她甚至沒注意到,但是鄰人注意到了,因此那次之後大人便告訴她說只要她看到有人拿著槍在玩,她一定要進屋去。她跑進來說:『他們又在玩了。』表明她有多麼服從。就在那時,我們聽到了第一陣槍響。然後是第二陣,第三陣,然後槍砲聲愈濃密也愈急切。你可以聽到步槍的吼聲,自動步槍的嗒嗒聲,還有一種較沉悶的聲響,可能是手榴彈。最後是機關槍。我們意識到他們已不只是在玩遊戲了,可是我們沒有時間討論,因為到那時我們已聽不見自己的說話聲了。砰,碰,嗒嗒嗒。我們蹲在水槽下面——我,我妹妹,和媽媽。然後卡洛叔來了,沿著走廊爬過來,告訴我們說我們太顯露了,應該到他們那一翼去。我們去了,只見佳特琳娜嬸在哭,因為奶奶出去了……」
「你在一九七三年時跟我說過,那天我們都參加了示威遊行。」
「噢,那些全是小孩子的玩意兒。現在我們再回頭工作吧。」
我們到了別館。別館——實際上是一棟大農舍,樓下有大地窖,是對游擊隊抨擊卡洛叔的佃農——阿德利諾.卡內帕——釀酒之處。這農舍已久無人居了。
——羅勃.傅拉,《兩個世界史》,Tomi Secundi,Tractatus Primi Sectio Secunda, Oppenheim(?),一六二〇(?),五十五頁
「這是個工作的好地方:夏天涼爽,冬天時厚厚的牆壁又可為你禦寒,而且每個房間都有火爐。當然,我小時候,身為撤離者,我們只住在主要走廊盡端的兩間側房hetubook•com.com裡。現在我卻佔據了我叔叔和嬸嬸的整翼廂房。我在這裡工作,卡洛叔的書房裡。」書房裡面有張寫字檯,連擺一張紙都嫌擠,卻有許多小抽屜;也有看得見的,也有看不見的。「我不能把阿布拉非亞放這兒。」貝爾勃說:「不過我偶爾到這兒來時,喜歡用手書寫,就像我小時候。」他指給我們看一座巨大的櫃子。「我死了以後,別忘了這裡面有我全部的青春,我十六歲時所寫的詩,十八歲時畫出的六本素描,等等……」
貝爾勃生氣地說:「隨妳愛睡哪兒吧。不過其他人是到這裡來工作的。我們到外面陽台去吧。」

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又一次分神了。「然後阿德利諾.卡內帕上樓來了。他說我們都到地窖裡去會安全些。我跟你們說過的,他與我叔叔已有多年不交換一語了。可是在這個悲劇的一刻,阿德利諾再度恢復人性,我叔叔甚至握了他的手。於是我們便在黑暗中度過了一個小時,擠在木桶之間,聞著葡萄酒味,使人有些昏沉,更別提屋外的槍聲了。然後砲擊漸漸止息了。我們意會到必有一方撤退了,可是我們不知道是哪一方,直到,由我們上方一扇俯視一條小徑的窗子傳來了一個說話聲,說的是方言:『Monssu, ié d'la repubblica bele si?』」
「你不會相信的。」貝爾勃說:「可是那些回憶『確實』甜蜜,是我記憶中唯一真實的事。」
或者,他也曾有過光榮和抉擇的一刻呢?因為此刻他說:「而且,那天我演出了這輩子唯一一次英勇的行為。」
阿德利諾的姨媽仍住在附近的一間小農舍。貝爾勃告訴我們說她年紀已經很大了,種了幾畦蔬菜,又養了幾隻母雞和一頭豬。其他人早就死了,卡內帕家的叔伯姑嬸們;只有這個老太婆還活著。這片土地早在多年前便已出售,以支付遺產稅和其他債務。貝爾勃敲敲小屋的門。老太婆出現在門檻www.hetubook•com•com處,半天才認出了訪客,隨即大表熱忱及順從,邀請我們入内,但貝爾勃在擁抱過她又讓她鎮定下來後,結束了這次會晤。
蘿倫莎說:「我的天,我可不想你變成跛子。」
「我的約翰.韋恩。」蘿倫莎說:「告訴我吧。」
「讓我們看!讓我們看!」蘿倫莎喊道,拍著手,以誇張的步伐走向櫃子。
由陽台上可見布里哥山,山腳下有一幢毫不突出的建築物外帶院子和足球場——全都盤據了五彩繽紛的小人型——我想大概是小孩子。「那是薩勒森教區禮堂。」貝爾勃解釋道:「也就是唐.提可教我吹奏之處。在樂隊裡。」
「老天,真好記性!和你在一起得小心說話才行……是的。可是我父親也外出了。後來我們獲知他躲在鎮上一戶人家的門口,街上槍林彈雨,而一隊黑軍又在鎮公所的塔樓上朝廣場掃射機關槍,所以他無法離開。鎮長——一個法西斯黨員——也站在同一個門口。過了一會兒,他說他要跑出去試試看:他只要跑到轉角就到家了。他等著停火的一刻,然後便衝出門口,跑到轉角處,卻被機槍掃倒了。我父親曾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因此他的本能反應是:待在門口。」
他驚慌了片刻。「你怎麼……啊,是的,我跟你說過那個夢,那支喇叭。唐.提可教我吹喇叭,但是在樂隊裡我吹的是低音金管。」
「你怎麼知道的?」
狄歐塔列弗評論道:「這真是個充滿甜蜜回憶的地方。」
我們走進別館,蘿倫莎不住地為她的發現歡呼:樓梯,走廊,陳設了舊家具的陰暗房間。一如平常的,貝爾勃冷靜自若,但他顯然頗為感動。他告訴我們說他仍繼續到這兒來探訪,偶爾一次,並不時常。
蘿倫莎說:「我希望這地方有鬼。」
「那是不是便是你祖母身陷戰火中,臉朝下趴在玉米田裡的那一回呢?」
「現在有了。卡洛叔在時可沒有;那時很好玩的。一首田https://m.hetubook.com.com園詩。所以我才到這兒來。夜裡當狗在山谷裡吠叫時,你在這兒工作,感覺很好。」
我認為一個劇場(是一個)充滿種種動作、種種話語、種種特別主題的地方,一如上演喜劇和悲劇的公共戲院。
因此我們便在寬廣的陽台上工作,在藤蔓棚的涼蔭中,邊喝著冷飲和咖啡。酒要等入夜之後才開禁。
貝爾勃移開目光,然後望向我們,然後又別開目光。他轉身欲走,說道:「我們待會兒再談吧。總之,如果妳想,妳有一個完全屬於妳一人所有的避難所。」狄歐塔列弗和我先行走出,但我們聽見蘿倫莎問貝爾勃說他是不是以她為恥。他說如果他不給她那個房間,那她一定會問他她該睡在什麼地方。他說:「我先行一步,也好讓妳有選擇。」
「那是什麼意思呢?」蘿倫莎問。
「就在那山腳下,在戰爭末期曾有過一些最密集的砲火。在我們××鎮這兒,法西斯黨和游擊隊之間有一種默契。連著兩年,游擊隊在春天時下山來佔領市區,法西斯黨遠觀而按兵不動。法西斯黨員不是本地人,游擊隊員卻都是當地的男孩。一旦打起仗來,他們的行動迅速;他們知道每一片玉米田、每一片樹林和灌木籬。法西斯黨員多半都守在城裡,只有在突擊時才會出城。冬天時,游擊隊員待在野外比較難受:沒有地方可以躲藏,因此在雪地上他們老遠就會被看到,而遭遠在一公里外的機槍掃射。所以他們就爬到較高的山區去。在那兒,他們仍熟知山徑、洞穴、小屋。法西斯黨人返回控制平原。但是在解放前夕的那個春天,法西斯黨卻仍在這裡,且遲疑著不肯回市區去,因為他們猜測最後的攻擊將會在城裡發生,而事實也是的,在四月二十五日左右。我相信法西斯黨和游擊隊之間事先有過溝通。游擊隊遲滯不返,想避免與法西斯黨衝突,確知很快就會有行動了。到了晚上,倫敦和圖書電台播送出愈來愈多令人安心的消息,給法蘭其軍團的特別口信也愈來愈多了:明天會再下雨;皮耶多叔叔買了麵包——之類的。狄歐塔列弗,或許你也聽過吧……總之,總之,他們之間必然有了誤解,因為游擊隊下山回到平原來了,而法西斯黨卻尚未離去。
蘿倫莎親吻貝爾勃的頭,貝爾勃皺皺鼻子。他知道他贏了,雖說借法西斯黨之助,實際上那很像是在看一場電影。有一忽兒,他不顧呼嘯的子彈,進入了銀幕上的表演,但只是一會兒而已,像跑龍套,然後膠卷都混亂了,一個印第安人騎著馬跑進一間大舞廳,問他們往哪邊去了。某人說:「那邊。」於是印第安人便策馬馳往另一個故事去了。
但事實是,即使在這件事例中他仍無選擇。他讓他的叔叔將他拉走了。
我想起了貝爾勃在夢後不曾得到的喇叭。「喇叭還是木簫呢?」
其他人不了解,而當時的我只是一知半解。現在我可懂了。尤其是在那幾個月裡,當貝爾勃在魔鬼門徒的虛假之海中航行,且在多年以杜撰的小說包裝他的幻滅之後,在他回憶中××鎮的日子便格外清晰:一顆子彈便是一顆子彈,你不是躲開便是中彈,而對立的兩邊又是很清楚的,以顔色表明,非紅即黑,毫無曖昧不明——或者至少在他看來如此。一具屍首便是一具屍首便是一具屍首便是一具屍首。不像艾登提上校,那樣不明就裡的失蹤。我想到也許我該告訴貝爾勃有關共同統治的一切;即使在那年頭,共同統治也已入侵了。其實卡洛叔和猛哥的會面不也就是共同統治嗎?因為他們兩人雖在對立的兩邊,卻都受到同樣的騎士理想所鼓舞。可是我為什麼要剝奪貝爾勃的回憶呢?那些往事是甜美的,因為它們告訴他他所知的唯一真相;懷疑是在後來才發生的。雖然,如他所暗示過的,即使是在真實的日子裡,他仍只是一名觀眾,坐視其他人的記憶產生,歷史的誕生,還有其他許多歷史:所有他www.hetubook.com.com不會寫出的故事。
「低音金管是什麼?」
他帶我們去看我們的臥室:我、狄歐塔列弗和蘿倫莎一人一間。蘿倫莎注視她的房間,摸摸鋪有白色大床罩的古床,嗅了嗅床單,說她好像置身於一個老祖母的故事中,因為每樣東西都有薰衣草的氣味。貝爾勃說那不是薰衣草,而是發霉。蘿倫莎說不要緊,然後她背靠牆壁,腰部挺向前彷彿站在彈球機前,問道:「我一個人睡這兒嗎?」
「那麼也許今天我便會快樂些。」貝爾勃說。
但是當我們工作時,我卻注意到貝爾勃不時望向那幢禮堂。我覺得他談別的事只是藉口看那禮堂而已。例如,他會打斷我們的討論,說道:
「立刻止步。」貝爾勃說:「沒什麼好看的,甚至於我自己也不看了。反正,等我死後,我會回來把一切全燒掉的。」
「狡猾的土耳其人。」蘿倫莎說:「反正,我就睡在我這個可愛的小房間裡了。」
「哦,沒什麼。在爬到我叔叔的那翼廂房後,我固執地堅持要站在走廊上。我爭論道,窗戶在另一端,我們又在二樓,所以沒有人可以擊中我的。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挺立在戰場中央的隊長,任憑子彈在他周圍呼嘯。卡洛叔生氣了,粗暴地將我拉進房間裡;我差點沒哭起來,因為一點也不好玩了。就在那一刻,我們聽到三聲槍響,玻璃碎裂聲,和一種跳彈聲,好似有人在走廊上打著網球。一顆子彈穿過了窗子,掠過了水管,射入我剛剛所站立之處的地板内。要是我還待在那兒,很可能會受傷的。」
「大概是:先生,請你告訴我,在這區域還有沒有義大利社會共和黨的支持者?當時,『共和』是個壞字眼。那聲音出自一個游擊隊員,問一個路人或站在窗口的某個人,而那就表示法西斯黨已撤退了。天色已暗。過不多久,爸爸和奶奶都回來了,各自說了他們的歷險。媽媽和嬸嬸準備著晚餐,同時叔叔和阿德利諾又一次遵照儀式般地停止了交談。那一晚,我們只聽到遠處的槍聲,靠近山區。游擊隊在追擊殘兵敗將。我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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