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２
我覺得很無聊。既然覺得無聊，即使媽媽沒有買習題集給我，我也可以自己買回來做。如果附近沒有書店，我可以預習課本。
我搬去和爺爺、奶奶同住。聽外婆說，爸爸死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曾經提出要我去和他們一起生活，但被媽媽拒絕，而且也拒絕和他們聯絡。
媽媽為我買了書包和書桌，參加入學典禮時，我們母女兩人也在大門口的看板前合影，所以照理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有對話，但我完全無法想起我們母女之間曾經聊過任何事。
雖然我們並沒有主動提起，但周圍的人都知道爸爸死了。
不光是生活地點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在那裡過怎樣的生活。媽媽放棄了自食其力建立自己理想的生活。
但是那一天，我和爸爸沒有看到夕陽。因為天氣有點陰，而且出門前跟媽媽說好，晚餐前就會回家。
媽媽以前在為我的習題集批改答案時，也從來不會對我說什麼「媽媽小時候功課很好」，和自己小時候做比較，所以我聽了之後有點驚訝。年幼的我以前一直以為爸爸比較聰明，媽媽並沒有很聰明。
我在隔壁房間，隔著鬆動的紙拉門門縫看著這一幕，有時候也懶得看，只是在那裡畫畫，打發睡覺前的時間。
「妳畫的大海很漂亮，但可能媽媽並不喜歡。因為她在離開這裡去讀大學之前，從來沒有看過大海，所以可能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才會這麼生氣。」
媽媽舉起了拳頭。
「我知道，我知道。」外婆用好像在哄騙，又好像在附和的敷衍態度一直拍著她的背，直到媽媽哭完，或是對外婆撂下一句「算了」，走進臥室為止。
沒有再把我關去陽臺的理由了。
「是不是很像電影？這裡……」
外婆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對我說話，她轉頭看到了攤在榻榻米上的筆記本，撿了起來，隨手翻了幾頁，輕輕放在桌子上後看著我說：
雖然我很想帶著「我還會回來」的心情對媽媽說「我出門了」，但又發現這和爸爸離開時一樣。
但外婆家的生活並不平靜，那裡的人都很愛說話，大人、小孩都一樣。所以我上小學之後，很快就結交到朋友，受邀去同學家玩，還因此得知了媽媽的過去。
「她幾乎每天都說以後一定要讀大學，離開這種鄉下地方，再也不回來。啊呵……」
轉了兩班電車，路上花了三個小時。
筆記本發出咻的聲音飛過我的耳邊，紙張似乎稍微刮到了我的臉。雖然我聽到了啪沙的聲音，但不敢回頭。因為媽媽目不轉睛地瞪著我。
但是，那天之後，我從來沒有再回去溫泉町。也許「回去和圖書」這種說法也有點奇怪。
媽媽不想再離開這裡了嗎？只要我用功讀書，去城市的大公司上班，不是還是有機會離開這裡嗎？要不要請媽媽幫我買習題集？
我記得那次是去家裡開旅館的同學家玩，坐在寬敞的和室內，同學家裡端出下午的點心是在院子裡摘下的無花果和散壽司，讓我驚訝不已。當我攤開作業簿準備寫作業時，同學媽媽用很開朗的聲音和我聊了起來。
笹塚町和溫泉町相比，溫泉町的人口只有一半左右，兩個地方都是鄉下，但以前在笹塚町時，媽媽每天要我做習題集，是為了有朝一日，為搬去都市生活時不輸在起跑點上，當時是因為爸爸在八島重工這家公司的造船部門工作，我們才會住在那裡，所以我們能不能搬離那裡，也取決於爸爸。
我對媽媽說，但媽媽沒有回答，也沒有開門，我只聽到等在玄關的外婆啜泣的聲音。
所以回到溫泉町之後，就不需要再為日後去都市生活做準備，也許她每晚流著淚，讓自己慢慢接受在那裡终老……
我把筆記本遞給媽媽。那是我和媽媽在溫泉町唯一的對話記憶。媽媽坐在鋪了榻榻米的客廳，一隻手撐在大木桌上接過了筆記本，然後翻了起來。有時候目不轉睛地看著其中某一頁。因為我覺得那一頁畫得很不錯，所以即使媽媽沒有稱讚，看到媽媽仔細打量，還是覺得很高興。
溫泉町的假日比笹塚町熱鬧一倍，因為到處都是觀光客。溫泉町的人沒有假日，媽媽和外婆都必須去上班，學校的同學也都要在家裡幫忙做生意，所以沒人約我一起去玩。
「媽媽多保重。」
雖然我和媽媽一起離開了依山傍海的細長形小城鎮笹塚町，回到了媽媽的老家、山中的溫泉町，但在那裡只住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外婆為我準備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在路上穿，那是爸爸還活著的時候，媽媽為我買的一件高級名牌洋裝。想到萬一媽媽看到我穿這件衣服，心跳加速到幾乎快停了，所以我決定在媽媽臥室門外向她道別，內心還是期待媽媽會打開房門。
即使我們分別在不同的臥室睡覺，效果也沒有持續多久。即使開著燈，媽媽也會不經意把我看成爸爸，尤其是我看電視的樣子，會讓她看到爸爸在電視前看電影錄影帶的樣子，於是我和外婆就把電視從客廳搬到媽媽臥室，我每天都沒有電視可看。
媽媽看完最後一頁，闔起筆記本，然後問坐在桌子對面的我：
還是因為在不需要再做習題集的地方，不需要再和別人比較，這樣的解釋比較合理？
只不過我當時www.ｈｅtuｂoｏｋ•coｍ•ｃoｍ並沒有想到這些事，一定是因為我並不喜歡讀書。
「如果不想努力，直接對我說不就好了嗎？悶不吭氣地走開不就好了嗎？用這種方式故意死給我看，好像在嘲諷我，你就這麼恨我嗎？」
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會一直住在那裡。不，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會想這種事嗎？也許只是從當時就無力對抗不合理事情。
但媽媽每次看到亡魂，就粉碎了我內心的決心。起初白天的時候沒問題，也不是每天都發生，但晚上在光線昏暗的房間看到我，她就覺得看到了爸爸，只不過沒有再像那天一樣撲過來，只是蹲下來抱著頭叫著：「別過來，別過來。」
外婆帶回來的便當是散壽司，雖然我完全沒有食慾，但外婆催著我「吃吧、吃吧」，我不得不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一個地方的調味都一樣，我想起了之前去同學家吃散壽司的事。
我只能搖頭。因為「自殺」這兩個字一下子占據了我的腦海。
外婆搞不清楚狀況。雖然我對外婆說這些重點錯誤的話感到很失望，但我也不知道媽媽生氣的真正原因，所以外婆說的也許並沒有錯。
我在看從學校借回來的《魯賓遜漂流記》時，腦海中浮現出各種畫面。大海的顏色、海島的風景、在高空中飛翔的那些從來沒有見過的鳥，不知道長了怎樣的翅膀。
「不要不說話，有話就說啊。就用這裡發出聲音，趕快給我說！」
送我去新幹線車站的阿姨應該也努力避免氣氛陷入感傷，所以一路上都和我聊她喜歡的韓流明星。她說她去了韓國三次，然後比手畫腳地告訴我，在汗蒸幕搓澡搓出很多汙垢。
「是他自己說，會好好努力，實現我的理想。他說會努力，他說會努力，而且就是用這個眼神！」
媽媽大叫著，同時吐出的氣被哽咽的喉嚨卡住了，媽媽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樣大口喘息，把手放在胸前。我很擔心媽媽會昏倒。但是……
啊！當我渾身緊張時，媽媽已經站了起來，踩過桌子，站在我身邊。
外婆的聲音響起。媽媽鬆了手，我的身體一下子變輕了，媽媽衝向外婆，膝蓋撞到了桌角，然後抱著外婆放聲大哭。
「不是我逼的，不是我逼他的。」
當媽媽問「這是什麼？」時，我思考的是這種畫算是什麼形態，是漫畫？還是連環畫劇？雖然有點像連環畫劇，但上面完全沒有寫字，也無法翻開每一頁串成完整的故事。
「香香，妳功課這麼好，不愧是真理的女兒。」
但是外婆和身心科的醫生討論之後，認為暫時讓媽ｈttｐs://ｍ•ｈｅtuboｏk•coｍ•ｃｏm媽和我分開生活比較好，於是就背著媽媽和爺爺、奶奶聯絡。雖然爺爺、奶奶說，隔天就可以來接我，但外婆擔心媽媽見到爺爺、奶奶會很危險，於是就請她上班的食堂兼便當店的一個阿姨帶我去新幹線車站。
「當他用這種眼神這麼對我說，我當然會相信啊。」
「不能叫他努力嗎？因為我要他繼續努力，所以他就自殺嗎？」
曾經有一次，爸爸帶我去影城看完電影，帶我去海邊。他把車子停在只是一片空地的免費停車場，在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營業的釣具店前，從自動販賣機為自己買了一罐熱咖啡，為我買了一罐柳橙汁，父女兩人一起走在堤防上，在看不到民宅的地方，面對大海坐了下來。
外婆帶著媽媽去搭三站電車的一家大醫院去看身心科。
雖然那裡也有功課好的同學、會彈鋼琴的同學和跑得快的同學，但沒有與眾不同的同學，難道是因為我常常美化了笹塚町的回憶嗎？
「什麼嘛！電影！電影！」
即使我往好處想，爸爸最後去了自己喜歡的地方，但仍然必須察覺到，爸爸的死和電影也有點關係，所以對媽媽來說，電影這兩個字或許是禁忌。
媽媽覺得像什麼？我當時是不是該反問媽媽？還是老實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我當時選擇了最差勁的回答。
我沒有在那裡讀幼兒園，從春天開始，進入那裡唯一的公立小學就讀。
即使如此，並不是直接有人對我說什麼，而是媽媽整天哭著說，大家都在說她的壞話。但她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外婆哭訴。有時候會把厚實的坐墊折成兩半抱在懷裡哭，有時候倒在外婆腿上哭。
「這是什麼？」
接著，爸爸大肆稱讚了那部兒童動畫作品，然後又注視著大海說。
搬去外婆家兩個月後，媽媽就外出打工，工作內容是把饅頭裝在盒子裡做成伴手禮。媽媽對外婆說，因為工廠徹底進行衛生管理，工作時禁止交談，反而讓她感到很自在。
也許並不是我不記得，而是真的沒有對話？果真如此的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書包的顏色是很暗的粉紅色。如果我能夠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告訴媽媽「我要這個」，我一定會選擇鮮紅色。
淚水漸漸湧上媽媽的眼眶，然後一下子流了下來。
但既然爸爸已經死了，就只能回到媽媽的故鄉。
為什麼？既然媽媽那麼嚮往都市的生活，就不要回到溫泉町，帶著我一起去她嚮往的城市生活不就夢想成真了嗎？
「香香，妳不要怪媽媽，媽媽是因為外婆的關係才會變成這樣。以前外婆假日很忙，根本m.hetubook.com.com沒辦法帶媽媽去玩。既然我自己沒空，應該讓她和朋友去玩，但外婆也不同意，整天要她在店裡幫忙，所以她才會愛上第一個帶她去海邊的男人，完全不考慮彼此的性格和興趣到底合不合，就歡天喜地說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結了婚，還說再也不要回來這裡。」
「妳在幹什麼！」
但媽媽的症狀仍然沒有改善，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一看到我，就大吵大鬧說看到了爸爸的亡魂，於是我就搬離了外婆家。
我聽得出同學媽媽最後的笑聲中帶著不屑，言下之意就是「最後還不是回來了」。媽媽說別人說她的壞話原來就是指這種事，也難怪媽媽會哭。我覺得媽媽很可憐，但並沒有對同學媽媽生氣，叫她不要說媽媽的壞話。
我總是聽著家門外熱鬧的聲音，孤伶伶地獨自在家畫畫、看書、看電視。
雖然媽媽不再罵我，也不再對我有嚴格的要求，但也沒有對我好言好語，只會對我說「早安」、「我出門了」、「路上小心」之類日常的招呼語而已，但在日常生活中應該還是會有一些對話。
——兩個小時後，太陽就會沉入大海，鮮紅的大太陽沉入大海時，彷彿可以聽到熾熱的太陽碰到水面滋嘩的聲音。從這個位置看的時候，會被造船廠擋住一些，但是風景很美吧？爸爸很喜歡這裡。
外婆家以前經營禮品店。位在溫泉街熱鬧大街一角的房子雖然是透天厝，但和鄰居家只隔了幾十公分的距離，感覺就像住在一節很長的電車車廂內。
媽媽看起來並沒有生氣的樣子。媽媽應該問我畫的是什麼？在經歴無數次後悔之後，我現在知道了最好的回答方式。這是《魯賓遜漂流記》啊。
我覺得每隔三十頁才出現一幅插畫太少了，在樹上造的房子和洞窟遇到暴風雨會怎麼樣？
我們在那裡聊了對電影的感想。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就連妳也在責怪我嗎？妳也要說，爸爸自殺是被我逼的嗎？」
「媽媽，妳看。」
我畫的畫面有點像分鏡圖，但當時當然不知道這個名字，只覺得像是連環畫劇。既然這樣，當時我應該就這麼說。
拳頭打在我胸口正中央。
我在全白筆記本的每一頁對開頁上，畫了浮現在腦海的畫面。如果我有素描的能力，也許看起來像漫畫。那樣的話，或許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對經常去韓國的我來說，横濱根本太近了，太近了。」
外婆家和之前住的公寓房子沒有太大的不同，唯二的差別就是外婆家是木造房子，而且沒有陽臺，但新的生活有沒有陽臺都無關緊要，因為媽媽不再要求我做習題集。
但是，當時我並不知和圖書道爸爸是自殺。爸爸在出門時說「我去看電影」，當天晚上，被釣魚的人在海裡發現了屍體。我只知道這件事，所以一直以為爸爸看完電影後去海邊散步，不慎跌入了海裡。
媽媽把我推倒在地，坐在我身上。我嚇得不敢發出聲音，只能用瞪大的雙眼懇求媽媽住手，但媽媽沒有聽到我的心聲。
明明不是去上學，但我出門的時候背上了書包。我為數不多的衣物已經在前幾天用宅配寄去了爺爺、奶奶家，在整理行李時，外婆說這個會壓壞，所以就放在一旁，我還以為她會塞報紙之後裝進其他箱子。
外婆白天也在車站前的食堂兼便當店上班。
當時我果然還只是一個涉世未深，受到大人保護的小孩子，才會產生這種想法。
媽媽在外婆耳邊大叫著。
但是，我當時並沒有想到。因為對我來說，那些畫就是《魯賓遜漂流記》，所以完全沒有想到有人會問這種答案的問題。
我沒有告訴外婆，我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海。
我出現在媽媽的眼中，但那時候媽媽看到的已經不是我，而是爸爸，不，是爸爸的亡魂。
媽媽雙手掐住我的脖子慢慢用力，她的眼淚滴落在我的右眼，我用力閉上了眼睛。
「說啊？」
又一拳打在相同的位置。我喘不過氣，用力咳了起來。
「說啊？」
外婆這麼說著，輕輕拍著媽媽的背。外婆至少看到了媽媽掐我的脖子，但完全沒有責備媽媽一句話，安慰著媽媽，把她帶去臥室。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抱著膝蓋，坐在客廳的角落，外婆走回了客廳。
我倒是清楚記得媽媽和外婆之間的對話，即使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說話聲。
這裡沒有電影院。我的話說到一半就沒再說下去，是因為看到媽媽突然變了臉，還是終於想起了爸爸的事？
——經常有人一走出電影院就開始說感想，這種行為很不可取。因為在電影院門口遇到的人還沒有看電影，而且即使自己覺得不好看，旁邊的人可能看了感動不已，這樣就等於向別人的感動潑冷水。但是，在這裡就不一樣，可以大肆批評，也可以大聲討論結局。
我給媽媽看畫的時機也不對。我應該一眼就可以看出媽媽那天累得精疲力竭。那一天，外婆比較晚回來，我們晚餐要吃外婆帶回來的便當，所以在等外婆回來期間，有一段時間不知道要做什麼。
最後那一天，爸爸出門時沒有說要回家吃晚餐，所以我以為爸爸在看夕陽。
我傷害了媽媽。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很得意，不，可能露出了自以為了不起的表情。
「真理，不是妳逼的，妳沒有錯。」
在電車廣播抵達目的地時，阿姨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