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仔細想想。如果人家塞錢給你你不收的話,多少人會給嚇到。你不用當壞人,有些錢你可以拒收,而且你也用不著四處跟人伸手要錢。不過行有行規,你總得遵守遊戲規則。錢就拿了吧。」
「嗯,對。她在那裡,我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吐。我不是沒看過死人。我老爸,他心臟病發死在床上,頭一個走進他房裡看到的就是我。而且當了警察以後——你知道。可我從來沒看過那種慘狀,我非吐不可,可我又跟那混帳銬在一塊,他的老二還甩在外頭晃著。我把那狗雜種死命拖到角落,然後開始大吐特吐,就那樣,在房裡一個角落,然後你知道怎麼樣嗎?我突然咯咯笑起來。我沒法控制,我站在那兒像個白癡一樣,咯咯笑個不停,哪想到跟我銬在一塊的傢伙,竟然停了他滿嘴胡言亂語問我說:『什麼那麼好笑?』你信嗎?就像他要我跟他解釋這個笑話,好讓他也開開心。『什麼那麼好笑?』」
他問這重要嗎,我說也許。他傾身向前,聲音壓低。「幹娘的。」他說。
「對,他的陰|莖。」
我說:「我看過你的報告。細節不少,不過有些事情還是需要你補充一下。你跑到出事地點時,范得堡站的地方離發生凶案的那棟建築有兩個門面。他當時到底在幹什麼?手舞足蹈,還是在跑?」
「對,他就是這麼說。」
我說:「所以你就猜到公寓裡有具屍體。」
等我看看實在挖不出旁的東西,我把一張五塊擺https://m.hetubook.com.com在桌上付帳,另外塞了二十五塊給他。他不肯收。
他很容易發窘,這嫩仔子。我忍著沒發他脾氣。「他用的字。」我說。
我走出那裡,沿著五十七街穿城回到我的旅館。《紐約時報》才剛擺上第八大道的書報攤,我買一份帶回去看。
「我看我要學的還很多。」他說。他對這個前景似乎不太樂觀。
服務生拿來我的飲料。我舉起杯子,朝裡頭看看。我說:「你在報告裡說,他當時說了髒話。」
「我知道會有,嗯。」
「你怎麼看得出來?」
我打算更衣就寢。脫下襯衫時,溫蒂.漢尼福的屍照掉到地板。我撿起來盯著它看,假想自己是路易士.潘考,手腕銬上凶手闖進那個場景,拽著他穿過房間吐在角落,然後歇斯底里的咯咯狂笑——直到理查.范得堡神智清明的問我高興什麼。
「你就照著講。」
「他就那麼一直嚷著幹娘的?」
「你有沒有想到他殺了人?」
「這就對了。你可以編個什麼理由,像說:『還你借我的五塊。』類似的話啦。」
櫃檯沒有我的口信。我上樓回房,脫下鞋子,拿了報紙癱在床上。凶案的報導跟路易士.潘考的談話一樣,乏善可陳。
我其實不用人幫也能找到他。他高高瘦瘦四肢細長,髮色淡黃,鬍子剛刮,一臉毫無心機的樣子。我走近時,他站起來。他身穿便服,廉價的灰色格子呢西裝配上淡藍色襯衫和
和-圖-書條紋領帶。我說我是史卡德,他說他是潘考,然後伸出手來,我便握了一握。我坐在他對面,服務生過來時點了雙份波本。潘考面前還有半杯沒喝完的啤酒。「他的襯衫扯出褲子。皮帶是繫好了,不過長褲沒扣,沒拉拉鍊,那話兒露出來了。」
臉更紅了。我在想他到底幾歲,外表看來,呃,就算二十二吧。我想到他的報告,我看他一、兩年內應該可以升任三級警探。
「呃,那玩意都露出來了,他自己應該曉得。」
「你慢慢會習慣一些事情,」我告訴他,「不過偶爾還是會冒出新的狀況,叫你恨不得一頭撞死。」
「你這樣就太不上道了。」
「全身。他的手,他的襯衫、長褲,他的臉,他渾身上下都是血。我本以為他給人砍了,但仔細看看他其實沒事,血不是他的。」
他的臉白裡泛綠。我說:「放輕鬆點,路易士。」
「你當時怎麼想?」
「搞不好可以拿個嘉獎。」
他堅持要用我剛散的財請我一杯。我坐在那兒靜靜聽他告訴我,當警察對他有何意義。我不怎麼專心,只偶爾在恰當時機點個頭應應。他的話我聽不下。
「應該說是站在原地不動,不過身體動作很大。就像精力過剩需要發洩,就像喝了太多咖啡兩手會抖個不停。不過他是全身都在抖。」
「他的陰|莖?」
「嗄?」藍眼珠瞪得老大。
「是用吼的。我還沒繞過轉角就聽到他的聲音。」
「你看他是故意的嗎?」
https://m.hetubook•com•com「老天。要我怎麼樣?闖到他辦公室給他五塊錢?」
我以為他會昏倒,結果他還是穩住了。他的頭保持一、兩分鐘沒抬,然後直起身來。他的臉現在有點血色。他做了幾次深呼吸,咕嚕嚕狠狠灌下幾口酒。
「柯勒幫你賺了二十五,會要分個五塊紅利,你想自己掏腰包給他?」
我知道的事實太少,而且沒有交集。
「我沒注意。」
「我就是曉得。他沒事,不是他的血,那應該就是別人的。」他擎起杯子,一飲而盡。我揮手招來侍者,為潘考再點一杯啤酒,我則點杯咖啡。侍者拿來飲料之前,我們就坐在那兒一言不發。潘考過去幾天拚命想排出腦外的事情,現在又統統給逼回來了。他面容慘澹。
「老天。」
「我沒事。」
「你看到他的老二,可是沒注意有沒有勃起?」
他說:「天老爺。」
「也不完全是。」
「你知道的。」
我又花了二十分鐘左右和潘考奮戰,來來回回重溫我們走過的路,但沒有斬獲。他談了些他對謀殺現場的反應,他想嘔、歇斯底里。他不知道這種事情得過多久才能適應。我想到我從檔案抽走的照片,看那照片我沒什麼感覺,但如果我跟潘考一樣進過那間臥房,我可能也好不到哪去。
「全憑運氣,誤打誤撞上的。」
「呃,好吧。他說的是,他不斷的喊:『我是幹娘的,我是幹娘的,我幹了我娘。』這話他嚷了又嚷。」
「他有沒有勃起?」
我喝了幾杯
和-圖-書酒,避過幾個談話。我四下環顧尋找崔娜,但她輪完班後走了。我靜聽酒保告訴我,今年尼可兄弟打拳何以出了狀況。我不記得他說的話,只記得他口沫橫飛,一臉激|情。
我沖個澡,把衣服穿上。先前一直間歇下著雪,現在開始積雪。我繞過轉角走到阿姆斯壯酒吧,找張吧台的高腳凳坐下。
他跟她像姐弟一樣住在一起。他殺了她,然後嘶吼他幹了他媽。他衝到街上,全身沾滿她的血。
「不上道。這不算貪污,這錢乾淨得很。你幫人一個忙,拿點酬勞。」我把鈔票推過桌子給他。「聽好了,」我說:「你才立下一個小功,寫了篇精采的報告,處理得當,沒多久就要輪你坐巡邏車了,不必再徒步巡查。不過如果壞名聲傳出去的話,可沒人敢跟你搭檔。」
「我以為會是他媽媽。他一直嚷嚷,幹娘的,我幹了我娘,我以為他發了失心瘋還怎麼的,把他媽媽殺了。我連走進去了都還以為那真是他媽,你知道,因為起先根本看不出她年齡什麼的,就是那麼個血淋淋的女人光著身子,床單、毛毯全浸在血裡,暗紅——」
他臉又紅了。「他沒有。」
「沒有。」
「噢,沒有。我馬上想到他是受了傷。他全身是血。」
「我知道。」
「他的手?」
「我覺得他瘋了。」
「收下吧,」我說:「你幫了我忙。」
「幫你添了筆光榮紀錄。」
「我不懂。」
「呃,沒錯,我只是想幫忙而已。拿錢我覺得好怪。」
「他說他是幹娘的,還https://m.hetubook.com.com說他幹了他娘。」
「不過他沒有自|慰,或是猛扭屁股,或是做什麼不雅動作之類的?」
「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說:「你是有很多得學,不過他們會讓你輕鬆過關。制度本身會帶著你一步步往前走。這個制度就是好在這裡。」
「什麼那麼好笑?」
我點點頭說:「幹得好。」
「他說的是——」
他臉紅了。
「柯勒難道沒告訴你會有油水?」
「我知道你沒事。把頭擱在兩膝中間,來,坐開桌子側過來,頭低下。你沒事的。」
「你當時以為會是誰呢?」
「當然講了。不過我跟你談為的不是這個。嗯,我每回輪完班都會過來喝兩杯。我跟我女友常約了十點半在這兒碰面,我才不是——」
我到格林威治大道一家義大利店吃點晚餐,然後上兩家酒吧混混後,才攔輛計程車到強尼.喬伊士酒吧。我告訴酒保我要找路易士.潘考,他指指後頭一方雅座。
「勉強一下。」
「你說他的衣衫不整,怎麼個不整法?」
「我不想重複。」
他說:「副隊長說你想見我,是要問我漢尼福謀殺案的事吧?」
我把我剩下的波本全部倒進咖啡,拿湯匙攪一攪。我開始知道理查.范得堡的一些片片段段。目前這些片段根本湊不到一塊,但它們最終很可能會拼出一幅完整的圖像。不過它們也有可能永遠帶不出任何具體結果。有時候全貌還遠不如局部分開看來得清楚。
「你現在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