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塔爾太太——」
「那幹嘛又要把我扯進去?」
她不想被扯進去就算得上是個理由,但我沒說。我跟她解釋我的任務特別:凱爾.漢尼福想要知道他女兒的近況——因為她已經沒有將來。我講完後,她說她也許可以回答一些問題。
「知道又怎麼樣呢,馬修?」
那是棟高樓,有地下停車場。休息室可以媲美小型機場的大廳,有個小瀑布,配上碎石和塑膠植物。房客名冊上,我找不到姓馬索的,門房也從沒聽過她。我找到管理員,他馬上認出這名字。他說她幾個月前結婚搬走了,現在是傑瑞.塔爾太太。他有她在瑪瑪榮內克的地址。
「不行,傑瑞會在家裡。明天呢?」
客廳的沙發可兼床用。我把它攤開,發現裡頭已經鋪好床單跟毛毯。床單上次洗後有人睡過。我闔上沙發,一屁股坐下。
「我中午到妳住的地方。」
「我要掛了。」她說。然後掛了。
「妳當初怎麼會找到溫蒂合租房子的?」
「對,請問哪位?」
「噢,我以為你知道。我們是大學同學,不很熟,點頭之交,因為學校很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認識。總之我在街上碰到她,兩人就開始聊起來。」
「不成,電話談就可以了。」
打開醫藥櫃,我就知道溫蒂有服避孕藥的習慣。藥一顆顆嵌在一張小卡片上,中央一個數字盤註明是禮拜幾:哪天有服沒服可以立見分曉。禮拜四的藥沒有了,所以我知道她被殺那天做了一件事:服避孕藥。
「不知道。」
我抵達阿姆斯壯酒吧時,正好趕上崔娜下班。我請她喝兩杯威士忌蘇打,跟她約略提到我的案子。「他母親在他六、七歲的時候過世,」我說:「這我一直不曉得。」
「妳以前跟她合租過貝頓街的公寓。」
我前一天晚上非法闖入民宅,除了發現瑪
https://m•hetubook.com.com西雅.馬索的名字以外,沒有多大斬獲。我的搜查品質大打折扣,多少是因為我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如果你想把哪個地方攪得天翻地覆,腦裡有個特定目標應該會有幫助;而如果你不在乎留下痕跡,想必也能省點力氣。舉例來說,搜書架時,如果可以任意翻閱,然後往地毯隨手一丟,工作效率自然可以大大提高。如果你得把每本書整整齊齊的擺回原位,二十分鐘的工作準可以拖上兩個鐘頭。
「對。」
「好,不過我不曉得地址。」
「聽著,我不——」
我從威徹斯特區的詢問處要到她電話,然後撥過去。撥了三通都在忙線,第四回響了兩下,有個女人來接。
「後來開始不好了?」
「不行,我不希望你來我家。」
現在事隔一天,我回想我對那間公寓的印象,實在很難理解馬丁.范得堡為什麼會把溫蒂比成魔鬼化身。如果她是色|誘小理,他又何必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而那整間公寓又為什麼會散發出那樣寧靜的家居氣息,那種臥室裡再多的血也無法淹沒的家居味道?
有件事我早就學到:不需要知道對方怕什麼,知道他在怕就夠了。
「中午?」
「史卡德。馬修.史卡德。」
「我十點跟醫生有約,那之後我都有空。」
「不知道妳是為什麼要搬?」
「妳考慮一下。我要租輛車,一小時內可以到達瑪瑪榮內克,再一小時我就會回我車上,永遠不再煩妳。這辦法做來容易;如果妳想來硬的,我也可以奉陪,不過我看對我倆都沒有多大好處。」
「她住的公寓對她來說太大,而我又剛好在找房子。當時覺得很好。」
「好吧。我們應該會碰到頭的。」
我想道:看來跟大家格格不入的那個就是啦。我說:「我會在和_圖_書吧台喝咖啡。」
停頓好久,我開始納悶是不是找錯了人。我在溫蒂公寓一個櫃子裡發現一疊舊雜誌,上頭寫了瑪西雅.馬索的名字和貝頓街的地址。我這一路查來或許哪裡出了差錯——郵局職員給的可能是另一個馬索的地址,管理員搞不好查錯了檔案卡。
「早上還下午?」
「噢,我懂你意思了。不,我是在街上碰到她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以前,而且在另一個星球。再說,那娼婦已經死了。「我跟溫蒂幾百年沒見了。連她長什麼樣,我都不太記得了呢。」
臥室裡的衣櫃和五斗櫃擺滿了她的衣服。花樣不多,但其中幾件洋裝有Bloomingdale's和Lord&Taylor這兩家高級服裝店的標籤。他的衣服擺在客廳,有個櫃子是他的;而他的襯衫、短襪和內衣褲他都放在一張西班牙式寫字檯的抽屜裡。
克里斯多福街郵政分局的一名職員告訴我,轉寄地址通常他們只保留一年。我建議他查閱過期檔案;他說那太花時間,而且不是他的份內工作,再說他又工作過量。我看他是班傑明.富蘭克林以來,破天荒第一個工作過量的郵政人員。我接過他這招暗示,偷偷塞了張十元鈔票給他。他似乎頗為驚訝,可能是因為錢數,也可能是因為我沒叫他挨頓臭罵。他閃進裡頭一個房間,幾分鐘後就拿到瑪西雅.馬索在東八十四街、靠近約克大道的地址。
「閉嘴,妳這笨女人!我已經打定主意要跟妳談。我可以當著妳老公的面跟妳談,也可以跟妳單獨談。二選一。」
「但妳以前認識過她。」
「我是史卡德。」
沉默。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好,算了,說下去吧。」
「妳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前年六月,從貝頓街搬到東八十四街的。」
「我只是不想介入這事,」她說:「你還不懂嗎?老天!溫蒂不是已經死了嗎?重提舊事對她能有什麼幫助?」
溫蒂的公寓藏書不多,而我也沒有多加理會。我對刻意藏好的東西興趣缺缺。我當時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現在事情過後,我也搞不清我到底找著什麼。
我買份報紙,找個小店叫杯咖啡。我給她足足半小時時間納悶我有沒有那麼容易打發,然後我又撥了她的號碼。
我到我旅館隔壁的火焰餐廳吃早點,喝了不少咖啡。我本打算打到漢尼福的辦公室,但想想不急。
「對。我忘了你名字。」
既然人在裡頭,我索性掀開浴簾,檢查浴缸。缸裡有圈痕跡,是上回洗澡留下的,排水孔積了些頭髮,但沒有任何殺人的跡象。倒也不是我懷疑會有。理查.范得堡的回憶原本就是顛顛倒倒,語無倫次。
「妳們是怎麼變成室友的?」
我起床時天色仍暗,上床時的頭疼現在又原封不動帶下床來。我走進浴室,吞下兩顆阿斯匹靈,然後強迫自己花點時間站在噴熱的蓮蓬頭下。等我擦乾身體換上衣服,頭疼已經去了大半,天際也開始現出曙光。
「我想跟妳當面談談,塔爾太太。」
「妳們以前就認識?」
「等等,給我幾分鐘。老天。這一帶我根本不熟,我們幾個月前才搬過來的。我想想。休勒大道上有家餐廳附設雞尾酒吧,名字叫卡力歐卡。我看了醫生以後,可以到那兒吃午飯。」
「我知道會占用妳的時間,但——」
然後她說:「你想怎麼樣?」
「欸,我以為你知道。我很多事情你好像都很清楚,奇怪怎麼這個你會不曉得。」
「當然,這我可以打包票。和-圖-書」
「我叫馬修.史卡德,想跟妳談談溫蒂.漢尼福。」
她離開後,我獨自坐著,又喝了幾杯。本想吃個漢堡再走,但他們已經關了廚房,我不知道我是幾點回到房間。我沒注意,或許是不記得。
我讓她考慮。魚鉤已經撒下了,現在她想甩也甩不掉。她說:「今天不可能。幾個朋友要來喝咖啡,他們隨時會到。」
「我才說過,她有間公寓——」
廚房設備齊全。銅底炒鍋,一套橘色的搪瓷鐵鍋——深淺都有,一個柚木架上擺了三十二罐香料。冰箱的冷凍庫裡有兩份電視快餐,但其他空間塞得滿滿的全是生鮮食品。櫥櫃裡也是琳琅滿目。這個廚房以曼哈頓的標準來看算是大的,裡頭還擺一張橡木圓桌。桌旁立了兩張高背扶手大椅,我坐上其中一張,想像起一幅家居安樂圖:其中一個興致勃勃的準備饕餮大餐,然後兩人一起坐下開懷大嚼。
她只是想隨便搪塞一些答案,快快把我打發掉。我真希望能跟她面對面問清楚,但又實在不想耗掉一天的時間開車往返瑪瑪榮內克。
「我想一個人住。」
待在那裡的一個鐘頭,大半時間我就是在幾個房裡晃來晃去,一會兒坐坐椅子,一會兒牆上靠靠,想感覺出一點前任兩位房客遺下的精魂。我看著溫蒂死時躺的床鋪,那是張矮腳床,疊了個雙層彈簧墊。他們還沒有換下滲血的床單,雖然換不換都一樣;床墊浸滿了她的血,整張床都得刷乾淨。有那麼一下子,我手捧一塊紅鏽的血,腦裡旋著一波波教士手持聖餐的圖像。我摸進浴室乾嘔許久。
「那又怎麼樣?等等好嗎?我得拿根菸。」我等著。她一會兒之後回來說:「我看到那條新聞,當然。殺她那男孩自殺了,不是嗎?」
「我怎麼認你?」
「哦,老天。」
我說:「塔爾太太嗎?」
第二聲鈴響一半https://m.hetubook.com.com她就接了。她話筒湊著耳朵,好一會兒沒講話。然後她說:「喂?」
「我想問妳幾個問題。」
「再加上我希望住得離工作的地方近一點。我在東區上班,從格林威治村每天來回實在很累。」
「妳選個地方我們碰面。」
「為什麼要問我?」
「今天晚上?」
「我會找到的。休勒大道上的卡力歐卡。」
我離開公寓,兩手空空。沒有地址簿,沒有支票簿,沒有銀行結單,沒有一大疊深具啟發性的作廢支票。這兩位不管是如何分配開銷,一切花費顯然都是以現金支出。
「呃,地點,而且我又需要隱私。」
「妳是在學校認識她的?」
除了避孕藥以外,我還找到好幾瓶有機維他命,看來這公寓的房客至少有一個是健康食品奉行者。有個小罐子貼了處方標籤:小理有花粉熱。他們的化粧品名堂很多,還有兩瓶不同品牌的除臭劑,一把專剃腿毛和腋毛的小型電動刮毛刀,一把大型電動刮鬍刀。我找到其他一些處方藥——Seconal和Darvon(他的),標籤上說明是減肥用的Dexedrien(她的),以及一個沒貼標籤的瓶子——裡頭裝的好像是Librium。藥都還在,我很訝異。警察一向喜歡順手拿藥;尤其那些不願拿死人錢的警員,更是無法抗拒興奮劑或鎮定劑的誘惑。
我順手摸走Seconal和Dex。
我的腦子還塞滿前一天晚上談話的片段。我從布魯克林回來時頭痛欲裂、口乾舌燥。我止渴的工夫做得比止痛徹底許多。我記得和前妻安妮塔談話的大概——兒子們都好,他們當時已經入睡,他們想來紐約看我,如果方便的話也許在此過夜。我說很好,但我目前手頭有個案子待辦。「鞋匠的孩子永遠光腳丫。」我告訴她。我想她大概沒有聽懂。
「妳是看廣告找去的嗎?」
「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