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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

作者:桐野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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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生的娼妓——〈百合子的手記〉 三

第三章 天生的娼妓
——〈百合子的手記〉

「強森先生說他家願意讓我寄宿。」
「什麼事,烏蘇拉。」
可是,卡爾一次也沒來過日本。我也很少想起他,第一個男人也是我第一個恩客。我到現在還留著照片,那是卡爾在他朋友的別墅拍的。我一臉冷得要命的表情,擺出《裸體瑪哈》的姿勢看著鏡頭。橫臥在床單上肌膚蒼白的我、寬廣的額頭、豐厚的唇,睜大的雙眸中,有著如今的我沒有的東西。那是對男人的恐懼與憧憬,懷疑為何會遭到這種下場的不安。而現在的我,既沒有恐懼與憧憬,也沒有不安。
父親放棄似地聳聳肩膀。
「可是,我本來就是日本人。」
「我也很難過,可是還是得走。」
等不及慌張站起的卡爾理好衣服,我便把房門打開。烏蘇拉笑嘻嘻的。卡爾用手蹤著凌亂的頭髮,假意從窗口向外眺望,馬路對面就是卡爾的襪子工廠。
「那個美國人嗎?」父親露出苦澀的表情。「那樣也不壞啦,可是很花錢。」
強森一個月會來我這裡四、五次,他是我唯一不收錢的對象。我能夠維持這麼久關係的人也只有強森。如果你問我是否愛強森,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強森的確是我的某種支柱。說不定,是對父親這種存在的渴望,也許吧。因為強森從來沒有停止愛我,就像父親一樣。可是。我真正的父親,卻不愛我。不,他中止了愛我。
「我還沒決定。」
我坐在鏡前準備化妝鏡中映砌的,是過了三十五歲後急遽衰老的我。眼尾的皺紋和嘴角的鬆弛就算抹再多次粉底也掩飾不了,渾圓厚實的體型和父親的媽媽一模一樣。隨著年齡增長,我終於意識到自己體內西方人的血統。
我想起告訴父親我想回國時的情景,那是母親死後一週的某個深夜。廚房的水龍頭始終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不知和圖書是母親一死水龍頭就鬆了,還是原本就鬆掉的水龍頭一直靠著母親用力栓緊,總之突然開始滴滴答答地漏水。我覺得好像是母親在宣稱「我在這裡」,讓我好害怕。而且,不管怎麼拜託,水電工人都以太忙為理由不肯來。我和父親,每次一聽到滴答聲就會嚇得轉頭看廚房。
「媽既然死了,我待在這裡也沒有意義了。」
「爸,你跟烏蘇拉愉快生活就行了。」
我拉開衣櫃抽屜,裡面放了一疊父親寄來的聖誕卡,最上面那張是去年的,那是晚婚的安利終於結婚時拍的家族合照做成的卡片。裡面包括父親和烏蘇拉還有三個兒子、卡爾和伊凡娜、安利和妻子與兩個女兒。安利的妹妹去英國了所以不在照片上。我凝視著卡爾的身影。自從離開伯恩後,我再也沒見過我這第一個男人。卡爾變得很胖,豐盈的黑髮全白了。他已六十六歲,我真的和這個老人睡過嗎?

「既然這樣,妳就來我家吧。跟住別墅的時候一樣,被姊姊欺負的小孩來我家避難就行了。妳隨時都可以來。」

「謝謝。你把這張照片藏在哪裡?」
「這樣就好,我還以為妳認為我罪孽深重不肯原諒我呢。」
「我是烏蘇拉。」
「百合子,真令人懷念。本來以為調回東京工作可以見到妳,沒想到妳正好回瑞士去了,害我好失望。大家都還好嗎?」
「很漂亮吧。留給妳當紀念。錢是給妳送行的,妳收下吧。」

「謝謝。」
說到罪孽深重其實我也一樣。可是,我和卡爾的偷情以及母親的死,讓我急速長大了。
「既然這樣,就讓麻沙美幫妳找吧。百合子。我們一起住吧。」
卡爾開始解開牛仔褲的皮帶。
噢——烏蘇拉看著我的眼睛對我眨眨眼。我和烏蘇拉是共犯。烏蘇拉走出房間後,卡爾死心地從牛仔褲的屁股口袋取出一個信封。打開一看,裡面裝著我的裸|照和少許錢。
「我不想待在這裡。」
「烏蘇拉和圖書在家。」
對於我的請求,父親不肯點頭。
我會和警方聯絡,並不單單只是一時的感情衝動。母親屍骨未寒,就把懷孕的野女人帶回來,他未免也太沒神經。不過,我從未懷疑過父親。因為父親沒有強悍到勇於犯罪,也沒有足以促使他犯罪的巨大慾望。這樣的父親眼看著母親在他面前日漸崩潰,當然會受不了想要逃離。而當他逃去投奔的女人有困難時,他自然得負起責任吧。父親很膽小。
「欸,現在不方便嗎?」

烏蘇拉撿起散落一地的無尾熊和泰迪熊,不可思議地看著卡爾。
「我是來跟百合子道別的。」
不過,動不動就在意的話身體會撐不住。如果身心被大幅撕裂還要繼續當妓|女,遲早一定會面臨破滅。我曾多次想像會是怎麼樣的破滅。是心臟麻痺倒地不起呢?還是得了惡疾痛苦難熬?再不然就是被男人殺死,就這三種。我當然也會害怕,可是我就是無法停止,所以我這樣的人恐怕遲早會被身為女人的自己毀滅吧。
「不是因為烏蘇拉。」
我起先是當模特兒,後來在只有美麗外籍公關小姐的俱樂部待了很久。也被稱為高級伴遊女郎。然後是高級酒廊,全是一般上班族進不了的店。當我開始躊躇是否還有本錢穿低胸禮服時,我就淪落到更便宜的酒廊,接著又被迫轉移陣地到專門標榜有夫之婦和熟|女的店。而我之所以使出渾身解數廉價賣身,不只因為收入減少;就在剛才,我才寫到唯有被男人渴求才能找到存在的意義,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不算墮落,應該說變得更急切追求活在這世上的意義吧。我一邊湊近鏡子窺視,一邊在輪廓略顯鬆弛的眼角畫上粗黑的眼影。這是為了塑造出交易用的搶眼臉蛋。
打從幼年起,我就一直活在姊姊的視線下。無論玩耍或唸書姊姊總是監視著我,不管我做什麼她都要批評,企圖支配我。我們姊妹不只是容貌相異,個性也相差極大。不,就是因為外https://www.hetubook•com.com表差太多,才會塑造出不同的個性。
「我貼在工廠的桌子後面。」卡爾說著,露出認真的表情。「等我存夠了錢就|去|日本。」
「是因為烏蘇拉在嗎?」
「妳想回日本是因為我嗎?」
「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壓低音量,烏蘇拉正在隔壁的客房睡覺。她差點流產,醫生命令她一定要臥床靜養。烏蘇拉是獨自從不來梅來此工作的工人,父親也沒有錢可以讓她長期住院。
卡爾的眼中有焦慮,同時也有安心。我的回國想必和母親的死一樣,帶給卡爾同等的後悔與解放。
意識到那一天的來臨,我決定寫下這本筆記。這既非日記也不是手記,純屬於我個人的紀錄。裡面所寫的內容沒有任何捏造創作。因為唯有創作,非我能力所及。我不知道會被誰看到,但我打算一直放在桌上,再附上「給強森」的字條,因為只有強森擁有我房間的鑰匙。
回國前一天的下午,卡爾趁著父親在工廠,偷偷跑來找我。卡爾在我散落著絨毛布偶和洋娃娃的房間裡,久久吸吮著我的唇。
「原來如此。那,妳是選擇過日本人的生活囉。」父親用沉痛的口吻說。「妳這種長相說不定會吃苦受罪。」
那是因為你們兩個太像了,我們陷入沉默在沉默中,水龍頭又漏了一滴水。父親彷彿再也受不了那個聲音般地大叫:
「老闆,你怎麼來了?」
我一邊撫胸慶幸,一邊問起麻沙美。如果她生小孩了,我說不定不便久居。
「為什麼?」
在父親的小木屋發生的事件,至今仍在我心中留下黑色污點般的根意。因為我在漆黑的嚴冬山路上走了五分鐘以上才回到強森的別墅。如果換做姊姊發生同樣的遭遇,搞不好會詛咒要殺了我。就連父親都動了怒,打了姊姊。那天讓我領悟到,姊姊打從心底憎很我。
父親不看我的眼睛問道。父親一定對於把土耳其女人(不知為什麼叫做烏蘇拉這種德國名字)帶回家這件事感到內疚。可是,另一方面,又很氣憤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報警。在感到憤怒的那一刻,父親心中就已捨棄了我和母親,選擇了烏蘇拉。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我只是想回日本。」
「他說不用付房租。所以,拜託。」
「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妳我就傷心,妳不能為我留下嗎?」
「與其說是爸造成的,應該說是我自己考慮的結果吧。」
雖然我說這句話並沒有不屑的意思,但父親卻一臉悲傷。
翌日早上,我蹺課沒上學,打電話到強森的公司。儘管已得到父親的允許,但其實我還沒和強森說。強森很一向興接到我的電話。
烏蘇拉比父親還害怕母親的死,深為所苦,因為她認為是她害母親自殺的。她和我只差三歲。一談之下,我發現她兼具了孩童的誠實與單純。因為我只跟烏蘇拉說我沒有生她的氣,我媽的死和她無關,她就已經驚喜異常了。聽了我的回答,父親安心地嘆了一口氣。可是,他的視線仍藏著疑慮。
這是我的優點,也是一大缺陷。我無法拒絕男人,就像陰|道一樣。就這個意思而言,我就等於女人本身。拒絕需要我的男人,就等於我不再是我。
「好吧!妳回去吧!」
「那孩子跟我不親。」
理由似乎不只是因為想見強森,我愛母親。母親既然不在了,我繼續留在瑞士也沒有用。
外公被姊姊搶走了,姊姊一旦到手的東西絕不會讓給別人。她一定會展開雙臂不讓我進入外公和她的住處吧。
「好啊,都給妳。妳喜歡哪個就拿去。」
我並非故意勾起他的同情,而是想勾引強森。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女誘惑三十歲的男人。強森吸了一口氣,然後如此提議:
這時,我的命運等於已經決定了。在那個潮濕的國家過日本人的生活,被小孩子指著喊老外老外,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混血兒,雖然漂亮可是老得特別快,還要被高中男生戲弄。因此,我也得像姊姊一樣加強防禦的屏障。靠自己什麼也做不到的我認為,那道屏障應該是強森。
強森的低語,恰如一個接受hetubook.com.com誘惑的男人會有的表現。我鬆了一口氣往沙發一躺,無意中感受到某人的視線,抬眼一看,才發現烏蘇拉正盯著我,她眨眨眼。雖然語言不通,烏蘇拉從我講電話的語氣中本能地猜到了什麼。我點點頭笑了。我和妳一樣,今後我也要靠男人照顧活下去。烏蘇拉微微一笑,旋即輕巧地消失在臥室。水龍頭的水聲從那天起就突然停止了。一定是烏蘇拉用力栓緊的吧。父親不在時,烏蘇拉健步如飛,令人不敢相信她需要絕對靜養。
對我這個花痴而言,妓|女既是天職,也是絕對不適合我的職業。無論對方是何等粗暴的男人或是多麼醜陋,我都能在那瞬間愛上他,也能配合各種可恥的要求。或者該說,對方愈是變態,我說不定就愈愛他。因為這樣能讓我充分感受到自己配合對方的能力。
「百合子,妳的布偶如果有不要的,能不能給我?」
父親困惑地抬起眼,淺藍色的眼眸軟弱極了。
「我媽自殺了。我爸說要跟新的女人生活。我想回日本,可是無家可歸,留在日本的姊姊也說不想跟我一起住。真是傷腦筋。」
「麻沙美也會歡迎妳的,這點我敢保證。麻沙美最喜歡可愛的百合子了。對了,妳學校要怎麼辦?」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我的外長繼承了較多父視西方人的血統,但我卻承襲了母親的性格——接受他人的一切,以他人為鏡子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而另一方面,可說完全沒遺傳到瑞士父親美貌的姊姊,卻擁有類似父親的性格——自我中心、惡意的觀察眼光、堅固的防禦心態,而且她的外貌和母親一模一樣。真是諷刺。如果一家人感情融洽本來可以一笑置之,但在我家,這卻成了激發彼此憎恨的原因。
「沒關係。她聽不見的。」
「可是,麻沙美不曉得會怎麼說。」
「妳要去哪裡?要跟外公一起住嗎?」
「你就肯答應姊姊。」
卡爾把床上還沒收拾完的布偶都推落地上,將我壓倒在狹小的床上。被他的體重一壓,我動彈不得。敲門聲響起的同時傳來說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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