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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

作者:桐野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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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生的娼妓——〈百合子的手記〉 五

第三章 天生的娼妓
——〈百合子的手記〉

「什麼是脫衣籃?」
「妳外婆嗎?那天就像今天一樣熱得要命,當時這一帶還沒填海造地。外婆說天氣熱突然想游泳,也不顧大家阻止就潑啦潑啦地下了水。我看哪,八成是中了邪吧。」
姊姊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向父親道歉,然後轉身對著我迅速地吐了一下舌頭。後來,我和姊姊大吵一架。姊姊把我推到雙層床的下鋪,每次都要搶好處的姊姊睡的是下鋪。我仰面摔倒在姊姊的被子上,頭撞到牆壁。
「妳是哪位?」
外公搖搖頭外公的眼中,眼看著流出了淚水。
「愛告狀!妳這種人最討厭了!」
「可是,爸爸曾經告訴我,是因為他喜歡百合花才替我取名百合子。」
「要去哪裡才能見到她?」
「這個嘛,誰知道為什麼。」
我回想起報考Q學園轉學考時的情景,坐在面試教室看到的游泳池,只想忘卻一切盡情游泳的瞬間。說不定,外婆當時也是同樣的心情。人生無法盡如己意,只有心中才有自由。我站起來。
「兩星期前。姊姊沒告訴你嗎?」
「看妳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那我就告訴妳真相吧,大家只是同情妳才沒說出來。我聽說,妳被放在澡堂的脫衣籃裡在橋下哇哇大哭,外公外婆發現了才把妳抱回來。這是真的。那個脫衣籃裡只放了三片尿布和骯髒的嬰兒服,還附了一封信。信上寫說『這孩子的名字叫做百合子,如果有人撿到請好好撫養她。親生母親筆』。外公外婆看了以後,就決定送給我們的媽媽。媽媽想,反正只有我一個小孩,再多一個妹妹也不錯。」
我趁著姊姊沒發現連忙走向外公家。眼前是幾棟並排聳立的淺褐色高層國宅和周圍的整片低矮房舍。幾個小朋友在沒有遊樂設施的公園玩,老和_圖_書人在遮陰處的長椅上聊天。那種氣氛,和我之前住的伯恩貧民區很像。可是,我一走過去,小朋友都面帶驚訝地竊竊私語,喊著老外老外。我向坐在長椅上的老婦人問起外公。
「我要住在強森這個人的家裡。以前,他的別墅就在我們家的小木屋隔壁。」
「我想見外婆。她跟外公在一起吧?」
「騙人,那是為了讓謊話聽起來合理而已。妳應該也很清楚,爸最喜歡講大道裡了。」
母親看著遠方,想要結束這個話題,我覺得她明明知道卻不肯告訴我。從閉口不語的大人那邊,絕不可能得到真相。還是個小孩的我感到失望,從此很討厭河流,這點到現在都沒變。我也很怕坐船,非過橋不可時我總是盡量不看下面,小跑步通過。
「跟妳說喔,外婆掉到老街那邊流過的大河裡了,所以就淹死了。」
「什麼事?」
「她為什麼要去天國?」
「是嗎?那就好那,妳多保重。妳如果去當女明星一定會出人頭地。」
我把姊姊說我是從橋邊撿來的事告訴他,父親立刻把姊姊叫來。
堤防上,站著一個年輕女人俯瞰河面,是姊姊。我看背影就知道,她穿著眼熟的無袖襯衫。大概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姊姊驟然回過頭。我躲在陰影處,偷偷窺伺她。雖然才五個月沒見,姊姊看起來比以前更像母親了。圓臉小嘴,有點突出的暴牙。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很生氣,我羨慕姊姊長得像母親。姊姊從小時候就欺負我說我是妖怪,其實我根本不在乎美麗的外貌。我倒覺得,能夠像姊姊一樣長得像母親,一眼就看得出來有血緣關係這才重要。那天,我會來見外公,或許也是想問清楚當初造成姊妹吵架的那個「撿來的小孩」和*圖*書的故事。
「妳是白癡啊妳。」姊姊輕蔑地笑了。姊姊懂的字眼比我多。「就是衣服脫掉後用來放衣服的大籃子。滑完雪去洗溫泉時,那邊不是就放著很多個嗎?就是那個啦。」
外公坐立不安毛毛躁躁的。我想,他一定不習慣被別人這樣當面問話吧。
「對呀。」
「那,外婆是怎麼死的?」
這次輪到姊姊臉色蒼白了。姊姊不甘心地垂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起臉對我這麼說:
「妳媽真可憐。不過,該怎麼說,我看還是水土不服吧,她不該去外國的。聽說妳爸也要再婚了,做女兒的也無地自容嘛。」
外公一邊請我進去坐,一邊反覆嘮叨著真厲害真厲害。我仔細打量著端麥茶出來的外公。
「外公,氣韻是什麼?聽說你因為我沒有氣韻所以討厭我,這是真的嗎?」
「門沒鎖,請進。」
「姊姊才是壞心眼。大騙子。」
「有哪裡奇怪嗎?」
我覺得他是在責怪父親只好保待沉默,一方面覺得父親被說成這樣很可悲,更何況,我覺得和叔叔卡爾發|生|關|系的我也很可悲。我身上流的淫|盪血液遲早會毀了我自己,懷著這樣的預感,我沉默以對。
「我才沒騙妳是真的。妳跟媽媽一點也不像。」
「因為,妳的手指跟妳外婆一模一樣。」
「我問你喔,說我是從橋邊撿來的是騙人的吧?」
客人一時語塞,把臉撇向一旁我的容貌,是否讓客人感到不安?又或是,也許在我的內部,那開始逐漸瓦解的核心,已經汨汨流出,早已覆蓋了我的全身。不知不覺中,我啃起塗了漂亮指甲油的左手中指指甲。直到小學四年級,我仍有啃指甲的習慣,這個毛病就算怎麼被母親告誡也改不掉。我的牙齒沾上了指甲油和*圖*書的殘渣。我用手指摳掉齒縫間的殘渣,聚精會神地檢視著。等我察覺客人正一臉瞻怯好像看到什麼怪物般地凝視著我時,我想我在這間店也待不久了。還有更下一層的「淪落」在等著我。
外公的手放在我肩上。由於他太矮外公伸長了身子。
「我這是天生的。天生就這麼失敗」
「外公,我有事想問你。」
昨晚,店裡一個年輕的客人執拗地追問同樣的問題。這個和建築工地的同事一起來的客人才二十幾歲,穿著燈籠工作褲的雙腿敞開而坐。環顧四周後,他似乎對自己因為一時好奇跑來這種熟|女專門店的行為感到極端後悔。
「有人在嗎?」
母親抓起我的手溫柔地撫摸。母親的手指很短指甲又小,就像小孩的手一樣嬌小玲瓏,和我一點也不像。可是,既然母親說我像她那個從未見過、也幾乎沒聽大人談起過的母親,那表示那樣的血統的確也流傳到我身上。大喜過望的我,為了愛護手指從那天起再也不啃指甲了。而且,我還纏著她說要見外婆。
「百合子啊。」外公一臉意外。「哎呀,妳成了大姑娘我都認不出來了。妳什麼時候回來的?」
「為什麼會掉下去?」
我大失所望地問:
外公望著牆上掛的老鐘。
事實上,我回國後只去見過外公一次。那是八月一個異常炎熱的日子。蔚藍天空的一角不斷湧起白色的積雨雲,下半部泛黑彷彿預告著遲早會落下的午後雷陣雨。我握著寫有住址的紙條,按照麻沙美教我的路徑搭上電車。外公住的國宅從JR的高架線車站轉乘公車大約還要二十分鐘。下了公車後,我看著眼前延展的堤防心想這下子麻煩了。我直覺認為這就是外婆淹死的那條河。就是手指跟我一樣的人隨波而www.hetubook.com.com去的那條河。我心生怯意,遲疑著到底還要不要去外公家。
「假的,假的。」外公張開缺牙的嘴巴哈哈大笑。「真是的,百合子。妳真孩子氣。現在還說這種事做什麼。妳都長這麼大了。」
原本可能只穿著一條及膝大內褲躺著的外公,一看到我便慌忙爬起來,腳步跟蹈地急著穿長褲。小小的屋裡。簡直像植物園一樣被盆栽淹沒。外公是個比我想像中還矮小的老人,愛舔舌頭的習慣讓他看起來有點狡猾。
我從幼兒時期就老是窺視母親的眼睛,這是為了排解「我到底像誰」的不安。我和母親長相不同,髮色和髮質也不同,肌膚的色澤不同,體型也不同。唯一相像的,只有眼睛的顏色。我看到母親帶有茶色的眼睛就會很安心。可是,有一天,母親說相像的不只是眼睛。
「妳就是從那條河的橋邊撿來的。」
「我在學校也會碰到姊姊,沒關係。」

姊姊霎時有點倉皇,但立刻展開反擊。
「妳等一下嘛,百合子。」
「姊姊也不像爸爸呀,妳才是從橋邊撿來的。」
「那,姊姊真正的爸爸在哪裡?妳跟爸一點也不像。」
「喂,妳為什麼那副長相?」
父親臉色大變氣得怒吼,他總是動不動就生氣。
我無力地爬上雙層床的梯子,鑽進被窩大哭。即使如此我還是有點懷疑,我從床鋪往下探頭問姊姊:
「當然怪呀。好像整形失敗的長相。」
「妳會講日語啊,太好了。」帶著畏懼傾聽的老婦人鬆了一口氣,說著指向眼前國宅角落的那間房子。「就是有很多盆栽的那一家。」
「那孩子該不會也想搬過去住吧?」
「我知道了。那,就沒事了。」
「外公,我是百合子。」
一〇月三日m.hetubook.com.com
外公突然臉色一變,眼神變得很軟弱。
「妳決定要跟誰住?妳爸替妳租了公寓嗎?」
我愕然之下放聲大哭,姊姊的謊言太具體了,我說不過她。創作向來是姊姊的拿手好戲,我就這麼傻傻地被騙了。
「爸,我真的是媽媽的小孩嗎?」
外公「啊?」了一聲歪起脖子。看他那樣子,我發覺這一定又是姊姊拿手的捏造,真想就這樣鎖上門把姊姊關在外面。可是,屋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客廳一角放著姊姊的桌子,已經沒有我加入的餘地,我只好死心。
「她已經不在了。」
「妳也進了Q學園嗎,百合子?這倒是厲害你們姊妹倆真優秀。」
「不會的啦,外公。」
「妳真漂亮。簡直就像姿態優美的五葉松。」
「妳進來嘛。那孩子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姊姊誇耀著,一臉勝利地回答。
「妳居然對妹妹瞎掰。妳知不知道羞恥!還不承認妳罪孽深重!」

姊姊沒有回話,姊姊一定到現在還在捏造那個答案。
在旁邊總我們說話的姊姊插嘴說道。我一邊冷眼看著母親責罵姊姊:「不准說這種謊話!」一邊臉色發白,說不定真的是這樣。想到這裡我已經站立不穩,彷彿墜落黑暗的地底。那晚,父親回來後我偷偷問他:
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外公。
「百合子這個名字就是那時取的嗎?」
「誰跟妳說這種鬼話的!」
「什麼事?」
我連忙爬起身。
「外婆在天國。」
客人說著,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外公擔心地說道。原來他是怕姊姊離開,發現姊姊已經有了新的家族,我受到衝擊。
我抬頭一望,陽台上擠滿了盆栽,曬衣竿上晾著像是姊姊穿的白T恤和外公的睡衣。我想趁著姊姊回來前見到外公,一口氣衝上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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