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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

作者:桐野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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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肉體地藏——〈和惠的日記〉 六

第七章 肉體地藏
——〈和惠的日記〉

我大叫。張苦笑著,對DRAGON用中國話命令了什麼,DRAGON聽了之後也對沈毅說了什麼。我很不高興。
男人用手指抵著唇示意叫我別出聲,然後上了樓。雖說是公寓,但連電梯也沒有而且樓梯上都是垃圾。
「地藏菩薩,我已經換了一個人了,我現在超快樂的。」
我抓住百合子肥厚多肉的肩膀,比我高了一個頭的百合子緩緩轉身。她的眼睛無法定焦,詭異地發著光。
「不,至少要二千。」
我無意中想起百合子的姊姊,她想必也和我一樣始終飽受妹妹折磨,再沒有比凌駕姊姊的妹妹更可憎的存在了。可是,我贏了妹妹,因為此刻我做到了妹妹絕對做不出的事。我是妓|女,而且是站壁的流鶯,湧起的勝利感令我笑了。張還在問:
「不可能啦,因為我沒什麼錢。」
「怎麼了?我還沒有說妳可以穿上衣服呢。」
「妳從剛才就一直在祈禱吧?所以,我才以為那是神明。」
「我的房間有朋友在不能進去,」男人低聲說。「所以去樓頂好嗎?」

「我不認為這樣的想法很悲觀。」百合子歪著頭。「幹了二十幾年的妓|女,我已經看清男人的真面目了。不,與其說是男人的真面目,或許該說是我們妓|女的真面目,男人其實憎恨出賣身體的女人。而且,出賣身體的女人也憎恨買她的男人。所以,當彼此的恨意沸騰時就會互相殘殺。我一直在等那天的來臨,到時候我會毫不抵抗地受死。」
百合子再次比出手指,四根。四萬圓嗎?我很羨慕。
「因為你太麻煩了,我不想聽人家說教。」
我露出嫌棄的表情。可是,在樓頂凍僵的我,很想在屋內好好休息一下,而且也想上廁所。
百合子一臉同情地說,我憮然不悅。我死也不要讓百合子端出前輩的架子。
「妳那是什麼眼神?有什麼意見嗎?」
「我妹妹的頭髮長度,差不多就像這樣。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當她掉到海裡的時候,我竟然見死不救。」張臉色陰沉地喃喃說道。
「不像。別說是公司職員了,也不像年輕女孩或普通的中年女人,什麼都不像。妳是Monster,怪物。」
「有年輕人,也有像我這個年紀的人。」
張的語氣帶著譏諷,令我勃然大怒。
「很快就會有個熱愛怪物的男人出現。我想,那傢伙一定會殺了我們。」百合子的預言在我腦中復甦,我開始害怕。不是怕男人,而是怕變成怪物的自己,我已經無法回頭了嗎?
我們不禁相對苦笑。從街角賓館走出來的中年情侶,一看到我和百合子霎時全身僵硬,猛然轉身。
看到男人招手,我連忙跟著追去。八千圓也行,在哪都可以。我不想讓這個男人逃走。我自己也不清楚理由,說不定,是想再看一次剛才他對我露出的笑容。又或者,是因為想更了解他說到一半的「現實並非如此」是什麼意思。男人在陰暗的T字路口左轉,朝著位於低凹處的神泉車站往下走。男人會讓我進他的房間嗎?我感到濕暖的夜氣拂過臉頰,半帶興奮地走著。男人走出神泉車站前的小路後,繼續走了一百公尺左右,最後在一棟四層公寓前止步。公寓很老舊,玄關大概很久沒打掃了,堆著舊報紙空瓶罐之類的雜物看來荒廢不堪。不過離車站很近,房子隔間似乎也不狹隘。我誇獎道:
「說的也是,妳忙著賣身,根本不想聽客人講話吧,因為妳腦中只想著自己。」
我已經沒耐心和張說話了。最近只要一碰上搞不懂的事,我根本懶得思考,我的腦漿顯然正在萎縮中。我望著圓山町的高丘那邊,心想,待在宛如谷底的神泉車站前,連心情也隨之低落。我好懷念道玄坂的光線,漸漸地,我開始擔心地藏前的地盤會被百合子搶走,很焦慮。別說廢話了。趕快付錢好嗎?我偷窺著張的神色。可是,張大概還沒說夠,取出香菸用拋棄式打火機點燃。
「怪物?」男人驚訝地望著我的臉。「我倒覺得妳是個漂亮女人。」
張雙臂交抱,坐在骯髒床墊的邊上,我無奈之下只好脫|光。我都已經冷得發抖了,張居然還搖頭說:
「不行?」張帶著狡猾的表情問。「有什麼關係,一下子就結束了。而且只要套上那個就安全了。」
百合子任由大衣的衣擺翻飛,朝著神泉車站的方向走去。我煩躁地仰望地藏,覺得百合子好像玷污了我和這個場所。
「我不脫,妳先幫我舔。」
「算了。這個不重要。」
「我要走了。」
男人在黑暗中笑了。
「年輕人跟我不同。」張笑著向我解釋。「我們都是自己煮飯。可是,年輕人愛吃麥當勞。」
「別鬧了,」我怒吼。「那當然是要一個一個來,這還用說。」
背後傳來男人的聲音。被窺見丟臉模樣的我,連忙整好假髮,回頭一看。一個穿著牛仔褲、黑色皮夾克的男人站在眼前。他的身材不高,但很結實,年約三十五。最近,多半是陪老人和遊民的我頓時打起精神。
「那個叫做沈毅。在新小岩的小鋼珠店打工。」
妹妹不發一語,似乎因為意識到我背後的寒夜而發抖,也意識到被我帶進來的邪惡之物。然後,我還在脫鞋之際她已快快回到房間。一家人四分五裂,我在寒冷的走廊上,佇立不前。
「一點也不有趣,」我唾棄地說。「這個世上為什麼只有女人無法好好生存,我實在不明白。」
張默然轉身回顧。從敞著門的樓梯口,可以看到泛黃的橙光,使得那裡恍如深入地底的洞窟。樓梯變成了垃圾場,我繼續質問張:
「不,不是。八千是一開始就說好了。妳想不想再多賺兩千?」
「不是,我本來出自這樣的家庭,卻遭到阻礙無試成為這種人,妳一定無法想像吧?」
百合子嘲諷地道謝。
「不要。」
張從口袋掏出摺疊整齊的萬圓鈔票遞給我,我回過神從皮夾裡拿出兩千圓想找給他。這時,張把錢推了回來。
他還想要殺價嗎,我仍在大口喘息,一邊茫然想著這個念頭。等我回過神,假髮已經脫落掉在身後,張正玩弄著那頂假髮。
男人說話很客氣,也很沉穩。我模不透男人的真意,有點徬徨。
「這是小事一樁。」
張驚訝地看著我的臉,然後射|精我上氣不接下氣,倒向張的身上,但張卻迅速抽身。
「這個地藏菩薩是幹嘛的?」
「這樣也行。」
百合子沒回答,對著地藏露出微笑。
「妳已經太遲了,和惠。」
「要怎麼賺?」
我照江口的要求做了之後,江口邊笑邊繼續罵我:
男人似乎完全沒有料到,嚇得倒退三步。
我覺得自己似乎終於能夠理解百合子異樣的冷靜了。百合子打從少女時期,就利用自己的肉體,得到了世界。處理各種男人的慾望,就等於得到那麼多男人的世界,即使那只有一瞬間。我發出嘆息,原來會唸書會工作都沒用,讓男人噴出那種液體才是贏得世界的唯一手段。此刻,我正在這樣做,我沉醉於短短一瞬間的征服感。
那兩人發現站在暗處的我,臉上的表情好像看到鬼似的。我立刻出聲招呼:
我心情愉快地一邊哼歌,一邊在地藏前等待百合子現身。她是否真的會來,我有些半信半疑。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猜也猜不到。打從國中時代,百合子就和任何人都不同。她那過於美麗的容貌令人難以接近,而總是對不上焦點的眼睛老是望著半空中,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很差,連開口跟她說話都會使人感到躊躇。說她心不在焉那倒也不是,總之是個和別人保持微妙距離的名人。她要不是有問必答,否則就是永遠閉著嘴。我最討厭的就是她那永遠不會動搖的清醒眼神。可和圖書是,曾經冷靜的百合子如今也年老色衰,失去了好運,終於無路可走了。歲月公平地造訪每一個人,我反而有一種優越感。因為和孤獨貧窮的百合子比起來,我是一流企業的小主管,而且還是個出自好家庭的道地大家閨秀。
「那時妳怎麼反應?」
年輕學生大概覺得我很恐怖吧,拔腿就逃,我想起公司的人彷彿看到什麼厭物般地把眼光避開我的情景;在「109」的廁所化妝時,年輕女孩躲著我,在我週遭空出了一圈的那一瞬間;以及母親和妹妹看到我就臉部扭曲的模樣。大家顯露出來的不都是發現生理上無法忍受的人時那種嫌惡嗎?
「替身?妳在害怕是吧,該不會是有流氓來吧?」
「欸,怎麼樣嘛?」
「如果我是怪物,那妳也是怪物,百合子。」
「和惠,生意怎麼樣?」
「那種事根本不重要。」
百合子是這麼回答的:「朝著死亡而做。」
「妳是誰?是張的朋友嗎?」
可是,想到這裡,我差點笑出來。我的生活,或許早已出現破綻。搭乘地下鐵去公司,打卡之後坐在桌前的,是那個曾是佐藤和惠的女人。那個剛進公司時被稱為「荒野七鑣客」受人奉承的優等生,那個代替亡父挑起家計、注重家人的和惠早已不在了。母親愈來愈躲著我,連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妹妹極力避免和我碰面,一大早就出門,等我半夜回家時她早已睡了。此刻存在於這裡的,是在圓山町站壁當私娼、很拉風的新.佐藤和惠,我是新一代的獨自站壁的萬寶路阿婆。我心中漲滿了對剛開始嶄新人生的自己的祝福,就像萬寶路阿婆做過的那樣,對著地藏菩薩說:
「謝謝,和惠妳還真是好心。不知道妳是基於什麼理由,是基於同窗之誼?還是因為我姊姊是妳的同班同學?」
當然地藏什麼也沒回答。我仰望夜空,道玄坂的霓虹把夜空染成粉紅色。上空有風聲呼嘯而過,看來寒氣即將降臨了。良夜輕狂的氣氛結束,寒冬黑夜的氣息逼近。
「真好。」
我跪著扯下張的牛仔褲拉鍊,張從內褲掏出自己的性器,塞進我的口中。張一邊讓我舔一邊說:
「把照片和信件都當成垃圾?日本人絕對不會把別人寫來的信和自己的照片扔掉。」
又是在戶外。我雖然答應了,但在戶外性|交縱使舒服,相對的,也像是排泄行為令人難以釋懷。我略帶遲疑地走上樓,從四樓通往樓頂的階梯,就像是打翻抽屜似地扔滿雜物。酒瓶、錄音帶、信件、照片、床單、破T恤、英文平裝本書籍,男人看似舉步維艱,一邊踢開那些雜物一邊往上走。男人踢開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張日本年輕男女環繞著一個白人年輕男子微笑的照片,同樣的照片還扔了很多張。
「那妳比我了不起,我也做過很多事,還當過某位著名女士的情夫。可是。妳一定比我更厲害。」
「很簡單,因為女人不抱妄想。」百合子揚聲大笑。
男人聽了我的話猛搖頭。
「妳曾經巴不得妹妹死掉嗎?」
「不行,」我斬釘截鐵地否決。「神泉也是我的地盤。我是萬寶路阿婆的繼承者,所以妳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行。」
「真可笑,彼此彼此。」
「妳的年紀又沒有多老,妝雖然化得濃,但也沒有多醜。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妳為什麼要這樣廉價賣身。」
「欸,百合子。妳對妳姊姊有什麼看法?」
「不見得吧。」
「你住的地方不錯嘛,你的房間是幾號室?」
「對呀,和惠,妳就像個妖怪。」
吉崎和新井也恨著我嗎?虐待狂江口也是如此嗎?我無法理解百合子的想法。百合子的意思是前方有地獄等著,而她早已看見了嗎?對我來說出賣身體這件事,不過是一門有時快樂、有時悲慘的買賣。百合子指著地藏菩薩。
我說謊,百合子吐出煙霧與嘆息。
「我在問菩薩我看起來像不像怪物。」
把話挑明的我,大剌剌站在榻榻米上,責問張。能躲進溫暖的室內是很好,可是到底要在哪跟誰做?剛才可不是這樣說的。
「你來嘛。」可是,張揮開我的手,推了沈毅一把。
「我怕趕不上末班車先回去了。今天我跟三個外國男人交易,而且是三人一起。我雖然是垃圾,為什麼那一刻卻讓我覺得彷彿已征服了世界呢?如果妳知道的話請告訴我。」
妹妹背過臉,她大概已經睡了,睡衣外面罩著開襟外套。我覺得妹妹的視線似乎刺痛了我體內的某個東西,頓時很不高興。
被她猜對了。不小心說溜嘴的我,故意置之不理。
「不知道。」
「就是啊。」
被稱為DRAGON的男人好像有一陣子沒洗澡了,散發刺鼻的體臭。我迎接DRAGON進入,卻受不了臭味忍不住用手捂著鼻子。DRAGON毫不在乎我的反應,在我身上猛烈晃動。我緊閉著眼睛捂住鼻子,像石雕地藏般冷冷地躺著。和以往一樣,毫無感覺。當男人的那個進入我的體內,只要忍一下就好,如此而已。雖然我有時還會演演戲,現在連演都不用演了。
「妳是在做生意耶,真不敢相信妳怎麼會這麼沒霸氣,妳太沒有魅力了。妳在公司一定也沒有堅持過自己的主張吧,日本人全都是這樣。就是因為妳不堅持自己的主張,才會選擇當比較輕鬆的妓|女吧,一定是這樣。」
「還有我喔,一人一個,如何?」
男人走到街燈下仔細望著職員證,一邊頻頻點頭一邊把證件還給我。
「妳剛才在祈禱什麼?」
百合子又說出這種莫測高深的話,令我迷惑,我的腦袋早已無法做抽象性思考。我再次開始不耐煩,很想塞住耳朵,可是百合子流暢地滔滔不絕:
「那妳什麼都能做囉?」
「那妳自己怎麼樣?」
「我不是因為妳賺到錢才羨慕妳,而是因為他肯付這麼多錢給妳,表示他一定酷愛怪物。妳也很醜,和惠,如果小孩晚上遇見妳一定會嚇哭。而且,妳沒有未來,妳只會日漸墮落,最後無法去公司上班,每個人都想盡可能地避免看妳。」
「三個外國人,都是中國人。一個人三萬,我賺了九萬。」
「為什麼?」張不可思議地抬起臉。「哪裡不對了?」
「她掉到海裡,」張又說一次,聳起肩膀。「我覺得無奈,但還是很難過。真的。我永遠忘不了她那隻手,還有她臨死前看著我的眼神。」
百合子聽到我的諷刺面不改色。
意思是說我喜歡男人卻討厭性|交嗎?如此說來,我是為了接近喜歡的男人,才會在街頭當私娼囉。這是錯誤的方法嗎?百合子的指摘令我受到衝擊。
「剛才妳為什麼叫我救妳?」張又用那種一本正經的表情問。「我剛才做的時候是把妳當成我妹妹,所以,妳一定很爽吧。既然這樣,妳應該感謝我。」
「那是一個加拿大籍的美語老師。他因為積欠房租在樓頂住了好幾個月,那時他說不要這些了,就把垃圾都扔在樓梯上。」
我爬起來,撿起早已脫落掉在榻榻米上的假髮。沈毅羞恥地背過身,急忙穿上衣服。DRAGON一邊打量我的身體一邊抽菸。我戴上假髮夾好髮夾,整理好衣服。
百合子咕噥,我也凝視著百合子,彷彿鏡中倒影。這裡有兩隻怪物。
「百合子,原來妳這人很討厭男人啊?我還以為妳愛男人愛得不得了呢。」
張很生氣,不屑地說。北風微微吹來,捲起樓頂上的垃圾。張把拉到肚臍的夾克拉鍊一口氣拉上。我雖然不希望這時候惹惱他,在付錢時起爭執,卻又很想駁倒張,不禁心癢難耐。你不過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外國人,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煩惱,我心中對張的恨意逐漸升高,可是,hetubook.com.com最讓我不高興的,或許是因為我第一次從性|交中得到快|感,他卻冷漠地躲開我的身子。漸漸地,我開始感到混亂,不知道自己的煩惱究竟是什麼,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真有煩惱。
「看我這邊,亢奮一點嘛。」
「我什麼都做,一言難盡。」
「一萬已經很多了。而且,這些還不能通通花掉因為我明天還要用這筆錢去新宿。」
「要跟我再來一次嗎?」
張也不曉得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只見他一臉無聊地摳著嘴角。強風掀起他的頭髮,露出後退的髮線。搞什麼,雖然有張俊俏臉蛋。卻是個禿頭。我對被迫在風吹日曬的樓頂上做生意這件事,也開始火大。和爆民做的時候用不著脫衣服,三兩下就完事了,而且也不會一下子嫌我太瘦一下子說我太順從地拼命說教。相反的,還會感謝我說我是個大方的妓|女,甚至崇拜我。我把用過的保險套丟向樓頂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張的精|液灑了出來。
張對我伸出手說。我抓住那隻手,來到小小的樓頂。八十公分高的水泥矮牆環繞的樓頂,就像個少了牆壁和屋頂的房間般留著冰箱和床墊等物。骯髒的床墊已經破了,露出裡面的彈簧。生鏽的烤箱,蓋子壞掉的行李箱,大概是那個美語老師留下的生活痕跡吧。我俯瞰道路,杳無人跡的路上,只有車子加速奔馳而過。比鄰而建的公寓二樓房間,傳來男女的說話聲,開往澀谷的井之頭線電車駛入神泉車站。
「這就是現實。」
我把信放在地藏前,突然又覺得太可笑,連忙把信撕掉。即使她知道,還不是不能怎麼樣。我想起百合子不屑地說過:「我討厭男人卻喜歡性|交,妳喜歡男人卻討厭性|交。要是我們倆能合成一個人就剛剛好了,不過既然生為女人,還是毫無意義。」她說的沒錯。今晚的我對女人的身份累得不得了。我邁步跨出正想離去,背後突然傳來百合子的聲音。
「妳真的很順從,任由我這個客人發號施令,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雖然不清楚Q大學,但應該是日本的一流大學吧,在中國,大學畢業的女人絕不會做這種事,大家都只想著提升自己的資歷職等。妳早就放棄什麼資歷了吧,而且,也對順從公司厭倦了,所以才會對陌生男人這麼順從吧。不是嗎?我覺得男人其實不喜歡順從的女人,像我妹妹,她以前就很有魅力。她叫做美君,已經死了,可是我尊敬她,好喜歡她。即使是再怎麼辛苦艱難,她仍然很積極地努力往上爬。我啊,討厭消極退縮的女人。像妳這種人,我絕對不會喜歡,所以,我才會折磨妳。」
真是麻煩的客人。我覺得江口的要求還比較淺顯易懂,於是慢吞吞地撿起衣服。
張指著玄關旁邊那扇三夾板做的門,我一站起來便感到暈眩。這是當然。因為我頭一次連續和三個男人交易,太多的第一次使得我筋疲力盡,我踉蹌著步伐,打開廁所的門,地上被小便弄得濕濕的,男人住處的異常髒亂令我想吐。我和這個廁所及樓梯的垃圾、榻榻米縫隙的塵埃一樣,那又怎麼樣?在我心中又升起另一種感情。那又怎麼樣?可是,窩囊感揮之不去我忍住眼淚上完廁所。
「我每次都會給客人看。」
「這是你自己開的價錢啊。」
「妳剛才明明答應了。」張抓住我的上臂。「是妳自己沒問清楚有幾個人,所以我以為妳同意了。妳現在可不能逃,這樣違反約定。」
「那個石像是神明嗎?」
「即使年紀大,只要不醜應該就沒關係吧。」
DRAGON沒有明說,但從他的外型和表情也猜得到,八成是什麼違法的勾當。DRAGON不停地打量我,並和沈毅交換眼神。
「你說得好像跟妹妹近親相姦過似的。要不然,就是你一直有這種渴望,這樣等於是禽獸。」
張到底想說什麼令我一頭霧水,我已不知所措。正巧這時,吹來強勁的北風,驅散了濕暖的夜氣。我默默看著床墊的破布隨風晃動,張不耐煩地發話了:
我點頭,妹妹那張尖酸刻薄的臭臉浮現眼前。
「原來你是知識分子啊。」我露出佩服的樣子,其實我根本不相信張的話。
「太便宜了。」
「我真是佩服妳。今後妳每次做生意時,最好都把這個職員證給對方看,應該會有客人欣賞在一流公司上班的妳。」
我本想反駁,但DRAGON剝掉我的外套把我壓倒在地上害我無法說話。DRAGON粗魯地掀起我的藍色套裝的上衣,翻開裙子,當著張和沈毅面前侵犯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是最低等的妓|女,我緊閉雙眼。
「不見得吧。欸,妳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醜?」
這種事根本不重要。不管眼前的男人想對親妹妹見死不救還是怎麼的,都和我無關。我攏起風衣的前襟,用車站前分送的小包面紙按著口紅。
「是四千啦。」百合子彷彿事不關己地笑著。「這還是我第一次賣得這麼便宜。因為他說身上只有這麼多錢,我就答應了。二十幾歲時,我一個晚上就收過三百萬。為什麼年紀一老,身價也跟著下跌呢?就算是年輕貌美,反正男人的目的都一樣,光是年輕有什麼意義,我實在覺得很不可思議。反正都是要性|交,妳不覺得管他年輕年老其實都一樣?」
男人輕輕推開我,慢條斯理地邁步走出。
「沒人看得見,就在這裡做吧,」張轉身面對我。「請妳把衣服脫掉。」
「哎呀,妳還真可愛。我是想到妳這麼做一定是為了提昇自己的價值,所以才笑的,可惜現實並非如此。」
「不用找錢了?你要給我一萬?」
「我姊姊打從我一出生就嫉妒我,就好像在迷戀我,她否定的女人就是我。」
及腰的黑色假髮,BURBERRY的風衣,黑色低跟便鞋,茶色皮包,眼睛上面塗著厚厚的藍色眼影,還有鮮紅的口紅。和我一模一樣、比我大了一號的流鶯嘿嘿地笑著,是百合子,學生慌張地逃走,百合子目送著學生的背影,對我舉起兩手。
「就是之前在這裡站壁的阿婆,聽說她一退休就死了。」
沈毅從隔壁房間現身,對DRAGON做出請便的手勢。DRAGON對著我說了什麼。
「廁所借一下。」
「我做啦,發現客人是認真的,就嚇得拉出來了。」
「欸,等一下。先生你想在哪做,我在野外也可以喔。」
我常常驚訝於客人喘息著射出的那種白色液體數量那麼少,為了那麼一丁點結果,男人花錢買我們妓|女。夜晚的我之所以會凌駕白天的我,最後只剩下夜晚的我,都是為了男人的那種液體。這晚,我打從心底初次慶幸著,幸好我不是個男人。因為,我知道男人的慾望很無聊,而且,我成了接受那種慾望的存在。
「我跟妳如果結合成一個人,一定可以活得很好。可是,就算活得好只要身為女人,就沒有任何意義。」百合子粗魯地把香菸一扔。「喂,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讓我站?和惠。」
「地藏菩薩,謝謝您立刻顯靈。」
這種事叫做現實。那麼,那種高潮又是什麼?我在一瞬間嚐到的征服感呢?剛才的情緒再次湧起——那又怎麼樣。那又怎麼樣?這就是現實。既然如此,我寧願水遠留在稱霸世界的夢中。
「不對,」百合子嚴肅地搖頭。「跟容貌無關,男人就是想跟年輕女人玩。」
「總而言之,時間沒到前妳就先在附近拉客吧,我要在這裡做買賣。」
「妳才是呢。混血美女看了都會哭,又肥又醜。」
「從澀谷去新宿的話,只要有一百五十圓就到得了,來回三百圓。」
「讓他們跑了。」
男人聽到我的回答,露出白牙笑了。那種笑法,帶有某種令www.hetubook.com.com我毛情雀躍的東西。那是過去我曾體驗過,如今卻已經難得一見的男人的笑容。比我優越的男人,覺得不如他們的我很可愛時,才會表現出這種從容。我喜歡受男人寵愛,我喜歡感覺男人比我優越的瞬間。而且,我喜歡等待優秀的男人來誇獎我。父親生前就是如此剛進公司時,當時的上司也都是這樣對待我。由於太過懷念,我故意發出孩子氣的嬌聲,仰望男人的臉。
「廁所太髒了好噁心。」
我那任職製造業的老實妹妹。每天七點半出門,六點下班順道先去超市再回家的規律妹妹。帶便當去公司,每個月存款超過十萬的吝嗇妹妹。我從小就討厭妹妹,無論我成功或失敗她都躲在暗處觀察,是個絕對不會重蹈覆轍、善於抓住學習要領的女人;靠我賺的錢唸大學,跟母親串通好了故作優雅的女人。
「對,我住在神泉車站旁的公寓。」
「先生,你快點脫掉。」
「兩個人兩千圓嗎?我不幹。」
「那就是我的打扮嗎?」
張一臉好笑地說走近我身邊。
「剛才你不是才說想忘記在日本的種種嗎?你一定也會把我的事像樓梯上的垃圾一樣扔掉吧。」
我跟在張的身後,再次走下散落垃圾的樓梯。張在四樓角落的房間前駐足,綠色油漆斑駁的門前排放著燒酒和啤酒的空瓶,一看就感覺得到這裡住的都是些自甘墮落的男人。張開了鎖,率先走進去,房間瀰漫著漢堡的肉臭味和男人的體臭,狹小的玄關水泥地上亂扔著鞋跟磨壞的帆布鞋和覆著塵埃的皮鞋。
張盯著剛從廁所出來的我的眼睛說,但我搖頭。
「妳幹嘛要問我姊姊的事?」
「我一直都這麼想,當然我希望死掉的人不只她一個啦。」
我撒嬌地甩著他的手,一邊確認男人上臂結實的肌肉一邊問道,男人一定幹了多年的粗活。
百合子苦笑著,用外國人特有的姿勢歪著唇。
「那也得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呀,妳太順從客人的要求了,妳一定一直這樣生活吧。這樣在中國根本活不下去,妳能生長在日本算妳幸運。哪像我妹妹,她可堅強了。」
那麼如果用男人的房間就可以省下旅館費,我在腦中計算著。男人似乎還沒察覺我是妓|女,一臉好奇地問:
地藏菩薩似乎也附和著我沸騰的心情跟著露出慈祥微笑。我在地藏前,盡可能地挑了一個最光亮的十圓銅板放下,雙手合十:
「不見得吧。」
「沒錯,我的恩客當中,還有不只跟我睡覺、也喜歡跟我聊天的大學教授呢。我會跟那個老師討論他的專攻領域,聽老師談他的研究成果,兩人締結學院式的關係。另外呢,我還有一個客人是製藥公司的業務部次長。我會聽那個人發工作的牢騷,還給他建議,他很感謝我呢。所以,其實我也會聽客人說話。不過,那必須是帶我上賓館,付出合理的價碼,而且是跟我談得來的知識分子才行。」
張緊抱著我不動,我只好任由他擺佈,張穿的皮夾克表面冰冷地碰觸我的肌膚。
「有祖國真好。」
真不敢相信——男人頻頻地這麼說。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自從以八千圓和遊民交易後,我心中的某種東西逐漸開始崩潰。只要是客人,什麼樣的人都行,在哪裡做都無所謂。就連收費本來最低也要三萬圓不知不覺中,我甚至覺得只要有錢賺,多少錢都可以。看樣子,我似乎已經淪為最低等的妓|女了。在聽了男人說的話之後我才察覺到這點。
我絕望地指著沈毅,跟來歷不明的DRAGON相比,我覺得年輕沉默的沈毅似乎好一點。
「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因為張這個中國客人一直在談他妹妹。他說他妹妹雖然死了,但是他很愛她。」
要是我也能這樣捨棄過去該有多好,我模仿男人的動作用低跟便鞋的鞋跟踐踏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是看似夏威夷的風景,寫著拙劣的英文。被拋棄、被踐踏、被遺忘的好意與愛情,不需要的東西都是垃圾。
「都不是。我只是想要個替身。我不希望我不在的時候,這個地方被人搶走。」
男人從口袋取出一張摺得很整齊的萬圓大鈔。我盯著男人一本正經的臉,思索著這個男人屬於哪一種類型。在我看來,客人分成兩種。大部分的客人都死要面子,為了隱藏真心話而說謊。有些客人假裝有錢出手大方,也有些客人宣稱身無分文深怕遭人洗劫。兩者都在偽裝自己,也對我們期待著虛偽的愛情。可是,其中也有率直的客人,一開始就講明金額鍥而不捨地殺價。像這種男人,對我們要求的是單純的性|交,完全不期待什麼愛情或情緒,我最怕這一類的客人因為這種男人的慾望最強,對女人的價值要求最嚴格。老實說,我對自己的魅力毫無信心。年齡、容貌、技巧,不管哪一方面我都沒有,我只是個會性|交的妓|女而已。我問男人:
是外國人嗎?我走出暗影,看著男人的臉。他的頭髮雖已稀薄,長相倒還不錯應該會是個好客人吧。
我完全出局了嗎?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看起來究竟是怎樣了,可是我還是朝著兩人走去的方向死追不放。
「太過分了。」
「和惠,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可以在這兒站?如果不行,我就去神泉車站前面拉客算了。」
「為什麼這樣妳也答應,真不敢相信。」
「好好好,我知道了。」
「看妳是要一個一個來,還是大家一起上。」
「妳很震驚嗎?」男人轉頭湊近我的臉。「日本人很討厭看到這種情景吧?可是,我們是來賺錢的外國人,只想忘記在日本的事。因為這是一生中的空白期間,怎樣都無所謂。我們重要的東西,全都留在祖國了。」
DRAGON就是我的客人嗎?我嘻嘻笑著打招呼。
張彎腰想幫我脫鞋,但我自己脫了,我的低跟鞋夾雜在男人污穢的鞋堆裡。屋子裡不知幾個月沒打掃了,榻榻米的縫隙積滿了棉絮塵埃,異國的垃圾。
「過分嗎?」張笑了。「來到這個國家之後,向來被評論最厲害的的就是我們自己的價值。臉蛋好不好看,身體好不好腦袋是否聰明,工作是否勤奮。就像評鑑動物一樣,妳也是如此。妳既然在出賣自己,當然得經過品頭論足來決定價錢。妳不就是喜歡這樣,才會幹這行嗎?對不對?」
「說這種話不好意思,但妳的身材實在太瘦了,毫無魅力。妳連八千圓都不值。」
「謝謝。欸,你要不要買我?」
「那借我上廁所。」
我不高興地說,但是百合子毫不在意。
「不行不行,」DRAGON阻止我。「按照年齡順序應該由張先來,這是中國的禮貌。」
百合子毫不客氣地說著,取出香菸叼在嘴上。我不服氣地質問百合子:
我趁著男人還沒改變心意,連忙挽住他的手臂。男人驚愕地甩開我的手臂。
「那我算你八千。」
DRAGON用力抓住我的肩頭,發出奇妙的聲音。排泄,我隱約浮現這個念頭,但還是毫無感覺地望著天花板暈染開的茶色污漬。四樓這個房間的正上方,就是剛才我跟張在樓頂性|交的位置。該不會是我剛才棄置的那個張的保險套,溢出精|液形成污漬暈染開來,弄髒了天花板吧。我的腦中湧現不可能的幻夢。
張在我耳邊低語,我慌忙收回千圓鈔票。
「先生,你只有一萬嗎?」
「這個人,叫做DRAGON。」
「你朋友很年輕嗎?」
「你是中國人?你叫什麼名字?」
「接著該沈毅。」
張催促沈毅。沈毅似乎不願在眾目睽睽下性|交,僵著臉在抗議什麼。可是,張不肯答應。張用區區兩千圓,替我和DRAGON與沈毅牽線。所以,我覺得似乎還沒掌握張的世界。我必須征m•hetubook•com•com服張,我伸出手臂抓住張的膝蓋。
「我還要吃午飯,還得買香菸。如果遇到朋友,不請人家喝瓶啤酒就不配當男人了。」
張指著剛才我扔掉的保險套。
「不要隨便把我關在外面好嗎。」
「不是這樣的。」
裝扮和我一模一樣的百合子緩緩走下坡來。漆黑的長髮,粉白的臉,獻眼影配上鮮紅口紅。我彷彿看到自己的幽魂,背上起了雞皮疙瘩。最低等的妓|女,僅為數CC精|液而存在的女人,怪物。我反問百合子:
「怎麼,傷到妳的自尊了嗎?和惠妳的自尊心還真強。」
「你剛才做的時候一直講妳妹妹的事,你很變態耶。這是不對的。」
「應該是吧,因為站了兩個裝扮相同的妓|女嘛。不過,這個世上有些男人就是喜歡怪物,很不可思議吧。或者該說,就是男人創造出我們這些怪物。」
看到DRAGON和張交換眼神,我提高警覺往裡窺伺。六帖大的房間和三帖大的房間,還有小廚房和浴室。到底有幾個男人在這過夜?張說的朋友,只有DRAGON一人嗎?
張一臉認真地問我歪著頭。還有誰呢?我希望他們死掉的人,母親、妹妹、室長。太多了,連臉孔和名字都想不起來。我察覺自己既不愛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喜愛,我獨自漂浮在都會的夜海。我想像著張的妹妹從黑暗的海上伸手的情景,我不會像張的妹妹那樣求援。我將任由都會冰凍的海水麻痺手腳,聽憑水壓壓扁肺臟,淹沒在波濤間死去。可是,我從未感覺這麼舒服過。我覺得彷彿獲得釋放,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張扔掉菸。
百合子露出被香菸薰黃的牙齒笑了。
「區區八千圓妳就肯賣身了嗎?」
「欸,先生,我連你的私事都聽你說了,八千圓拿來。」
男人不悅地看著手中的紙鈔反駁:
我的妄想被公司這個現實磨損了,我的耳朵捕捉到遠處駛過的井之頭線電車的聲音,末班車的時間快到了,去便利商店買罐啤酒邊喝邊回家吧。我告訴冷得頻頻跺腳的百合子:
我知道張和沈毅就在旁邊凝視著,但對我來說那已經無所謂。我既不像張說的那樣亢奮,對於當著兩個男人面前進行交易也毫無羞恥或憤怒。唯有兩千圓陪兩個男人睡這件事,一直在我腦中盤旋不去。毫無好處,虧大了,可是,我為什麼會答應呢,漸漸地,我才想起我本來是來張的房間借廁所,結果卻連這件事都忘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感覺究竟是變得遲鈍還是變得敏銳,陷入一團混亂。在樓頂和張發|生|關|系很舒服,那是我第一次有快|感,可是為何無法持續呢?每次看似一樣其實卻不同,性|交真是不可思議。自從遇見百合子後,我就像在夢中漂浮般地心中充滿不安,但是這種感覺好舒服。
「妳等我走了以後再來,我要搭十二點二十八分開往富士見丘的電車回家。之後,妳可以一直站在這裡,反正妳一定會站通宵吧。」
「沒關係啦,反正夜還很長。對了,和惠。我這樣可以嗎?我是模仿妳的喔。」
「那你願意出多少?」
「妳收他多少?」
百合子比出一根手指。
「還有誰?」
「小兄弟,你們哪一個要跟我玩?」兩人一臉困惑,互相用手肘戳來戳去。「欸欸,沒關係啦,來玩嘛。」
「是神明沒錯,我的神明。」
「不需要的東西都是垃圾。」
「有啊,有妹妹。」
我覺得男人的眼角似乎浮現輕蔑,慌忙翻著皮包拿出職員證給他看。
「是怎樣的人?」
「妳怎麼會這樣想?妳這人太不樂觀了吧。」
「都是妳嚇到他們了。」
搭末班車一回到家發現,玄關大門掛著鎖鏈。不但熄了燈,連鎖練都栓上,這分明是要把我關在外面。我很生氣,一直按門鈴。鎖鏈從裡面取下,妹妹一臉不悅地站著。
我的腦中浮現恩客吉崎和新井的臉孔。他們不管我變成怎樣。還是每兩週和我見一次面。那些人為什麼能夠默默看著我逐漸變化呢?我試著回想上週和吉崎及新井見面時說的話及發生的事,卻已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們按照老習慣先在地藏前碰頭再一起上旅館,一邊喝罐裝啤酒,一邊聽新井發牢騷或吉崎自吹自擂,然後性|交。我們談了些什麼呢?唯一能想起的只有新井窮酸的西裝已經綻線了,還有吉崎摸索我身體的手指皮剝落翹起。百合子打斷我的思緒。
百合子拉開風衣前襟,裡面穿的是藍色廉價套裝,和我穿的衣服看來極為神似。我望著百合子像小丑般覆蓋著全白粉底的胖臉,化妝更強調出那股醜陋。那就是我?我終於生氣了。
「抱持妄想就活得下去嗎?」
「你說現實並非如此,是什麼意思?」
「地藏菩薩,今晚請給我四個客人,這是我的定額,達成定額是我的使命,還請您多多幫忙。」
「我最討厭地藏了,因為祂的表情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做出這種東西的人,一定是男人,女人才不會做這麼驕傲的玩意。」

「這個人剛才已經做過了,不用了!」
沈毅不情願地脫下運動服。看到他早已勃起的性器,DRAGON說了什麼,我從放在一旁的皮包取出保險套遞給沈毅,沈毅用笨拙的動作套上後,拿下眼鏡放在榻榻米上,真是慢吞吞的傢伙。DRAGON拿起眼鏡,掛在鼻頭耍寶。我發現DRAGON眼中的卑猥和尖銳消失了,蒙上一層看似茫然的柔和薄膜,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也是如此。
「滾一邊去,混帳東西。剛上過床,還好意思悠哉看別人的臉。」我怒吼道。
「很舒服嗎?」
我無法理解男人說的話。照理說應該有其他客人像吉崎一樣,想和Q大畢業身為一流公司職員的我交往,所以我才把職員證拿給客人看。這個男人到底想說什麼?
「真有這麼噁心嗎?」百合子面不改色地吐出香菸的煙。
「什麼萬寶路阿婆?」百合子漠不關心地仰望地藏菩薩問道。
「DRAGON先生呢?」
「妳要好好做生意喔。」
「全部脫|光嗎?」
我問百合子:「彼此彼此是什麼意思?我看起來不像公司職員嗎?」
「虧妳在別人面前也做得出來。妳根本不是人,甚至不如狗畜生,妳爛透了,妳不是女人。就算是女人,也是史上最低賤的齷齪女人。」
「做姊妹的,如果感情不好就會徹底不好。我和姊姊兩人其實是一個人。姊姊是個膽小又絕對不肯接納男人的處女,我正好相反,如果不接受男人就活不下去,是個天生的妓|女。簡直是有趣得太極端了。」
張仰起臉,流露出思緒被打斷的不悅。
「這樣嗎?他臉孔的確是很漂亮。我偶爾會從這經過,以前就在猜想這是什麼石像。」
「那種流氓妳根本不用甩他,真的遇上危險的客人就看著辦。而且那些流氓也知道我們不是什麼紅牌妓|女,不會苦苦糾纏的啦。」
「區區兩千圓到底要叫我跟誰交易?」
「喂,目前為止妳遇過最壞的客人是什麼客人?」我立刻想起江口。
「救我。」
「那,有個一千圓就夠了。」
「叫我排便的客人。」張的眼睛發亮。
才剛祈禱完,就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從神泉車站的方向一邊斷續交談一邊走來。我向地藏道謝:
沈毅抱住我,令人驚訝的是,沈毅居然笨拙地吻我,和張一樣。我抬起眼看著張。我的顧客向來只會性|交。吉崎和新井都是如此,既沒有接過什麼吻,也壓根不想這麼做我和張視線糾纏,我回想起在樓頂和張的性|交,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的絕頂快|感,如果能再多感受一下,我連自己的世界也能征服。來吧,我把手繞到沈毅背後,我想和沈毅緊緊合為一體。我發現張的手正在撫摸我的左大www.hetubook•com•com腿,溫暖的手,DRAGON也有樣學樣,摸我的右側。我作夢也沒想到,竟然會被三個男人一起玩弄。我是女王,好舒服,這時,我和沈毅一起嚐到我人生第二次的高潮。張把手放在我頭上低語,聲音因興奮而嘶啞。
百合子那雙難以捉模的眼睛茫然望著我。
「對喔,不去想也是變成怪物的方法之一。」百合子從皮包取出香菸說。「妳遇到的是怎樣的客人?」
一個站在坡上和我打扮相同的女人兩手張得大大的,擋住學生的去路,學生們嚇得呆立不動。「一人五千圓,特價優待喔。」
「大概吧。」
「五千圓左右吧。」
學生們連話都不說,匆忙地想從我面前離去。獵物要逃了。那一剎那,一個聲音從意外之處揚起:
「那要由你來決定,我只是盡量配合客人而已。」
有兩個人?我正感驚訝之際傳來有人在說中國話的聲音。紙門拉開,身穿黑襯衫眼神凶惡的男人出現,他的年紀和張差不多。枯澀的漆黑頭髮留得很長,襯衫前襟敞得大大的。
百合子轉頭對著我,正面看她的臉,就只是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
「一個,六十八歲的男人。說是在文化村(Bunkamura)看愛情電影看得太亢奮。據說這是他十年來頭一次想買女人,很可愛吧?」
回到地藏前已是十一點半,百合子差不多快回來了。我望著手錶,搜尋百合子的身影卻沒找到。寒冷和疲勞令我焦躁,我撕下記事本寫字條給百合子。
「妳把那個當成垃圾扔啊。」
「好了,現在要怎樣?」
「那她死得真糗。我認為我隨時會被客人殺死,和惠妳應該也這麼想吧?這就是流鶯的命運。很快就會有個熱愛怪物的男人出現,我想,那傢伙一定會殺了我們。」

「對呀,請多指教。」
百合子的眼睛發亮。我都已經是最低等的妓|女了,一想到還會更墮落,連我都害怕起來。百合子預言,遲早會有喜歡怪物的男人出現,殺了我。我會被張殺死嗎,我想起他在樓頂躲開我身子時的屈辱。張討厭我,也討厭性|交。可是,或許他喜歡怪物。
「DRAGON是這麼說的。他說妳太瘦,不是什麼美女,可是他已經半年以上沒抱過女人了,所以就跟妳湊和一下。」
「我姓張,我父親在北京當大官,文化大革命時被迫下臺。我因為下放政策,被派去黑龍江省的小型人民公社在那裡我因為父親的事飽受批判,被欺負得很慘。」
「那當然。因為我想看妳的身體。」
「好啊,反正今天很暖和。」
突然,吹來一陣強風,我撕破的字條飛舞,如片片白雪般地飛走了。百合子不可思議地目送著紙片雪花。我攏起風衣前襟,很想窺伺張的內心。那是個遣詞用句溫柔,卻充滿謊言的污穢世界。可是,我卻接納了那個污穢世界,而且還很高興。我覺得張這種來歷不明的人,比江口可怕多了。
張一邊說話一邊勃起,我鬆開口,急忙從皮包取出保險套替他戴上。張依舊坐在床墊邊上抱著我,激烈地吻我的唇。我很驚愕,因為我從未被客人這樣抱過。張一扭動腰部,我的體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這是怎麼回事?我感到焦慮。之前總是偽裝高潮的我,這次終於要出現真正的高潮了,騙人、騙人。我緊抓著張的皮夾克。
「禽獸?」張側首不解。「那不錯呀。因為,雖是兄妹卻又是夫妻,那才是最深的關係。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可是,我妹妹在要來日本時,卻背叛了我。她想一個人搶先偷渡,欺騙我私下逃走。我使盡了各種手段才追上她,所以,當我妹妹溺水時我覺得那是天意。我伸出了手卻抓不到她,或許是因為我壓根就不想救她。事後想想雖然覺得她很可憐,可是在那當下我卻覺得她活該。我是惡魔嗎?當妓|女的妳又是什麼?」
「妳明明喜歡人家說教。」
×月×日
「說的也是,妳是在一流企業上班嘛,是日本的優秀大學畢業的嘛。」
「真令人羨慕,這麼好的客人妳也介紹給我嘛。」
「妳有兄弟姊妹嗎?」
「我第一次買這麼便宜的女人,沒有問題吧?」
打扮妥當的我,邊穿上低跟鞋邊轉身回顧,但那幾個男人卻誰也不看我。
「欸,你為什麼要笑?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在附近賓館的霓虹照耀下,百合子的側面在一瞬間看起來好神聖。高中時代的耀眼美貌再次復甦,我感到時間彷彿倒流不禁毛骨悚然。
遇到百合子的翌日,是個幾乎可稱為小陽春的好天氣。與其頂著十二月的冷風飢寒交迫地拉客,還是溫暖的夜晚比較愉快,客人也會比較興奮而容易上鉤。今天說不定生意會很好。站壁的樂趣,就在於受到天氣和當天的心情左右,每天都有不同的生意。這是隸屬於應|召站時絕對體會不到的美好滋味。
百合子優雅地笑了。
如果是年輕男人,要求想必也會很激烈吧。平常都是和老人做生意的我,既高興又害怕不禁有點躊躇。張推著我的背,我站在玄關水泥地上卻步不前。
「快點,上啊。」
「你在說什麼沒問題?」
「可是,剛才是妳自己說的,妳什麼都做,妳一定不在乎,所以還是聽我們的會比較輕鬆喔。」
「你是說我很笨嗎?太沒禮貌了」
「我房間就在這下面我朋友也在。那個朋友沒有女人很寂寞,總是為了這個苦惱,很可憐。妳能不能幫幫我的朋友?我再追加兩千。怎樣?我可是為了朋友才打算請客。」
我聽到中國話的對話,於是睜開眼。張和沈毅坐在我和DRAGON旁邊,認真凝視著我的臉。才二十五歲左右的沈毅,脹紅著臉,用手按著兩腿之間。怎樣?有反應了吧?我躺著凝望沈毅,沈毅氣憤地避開我的視線垂下眼。
澀谷,?外國人,一萬圓。
「先脫鞋,請進。」
我沒耐心再默默聰百合子說話,我根本不想知道百合子的妓|女哲學。
「沈毅跟DRAGON,妳希望哪一個先來?」
「我可要先聲明喔,先生。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大公司的職員,而且是Q大畢業的,腦袋很好。」
我就是在這時才發現紙門後面還躲著一個男人,男人發現我看到他之後挑起稀薄的眉毛,但表情幾乎絲毫未變。他穿著一套灰色運動衣褲,戴著眼鏡。
我聽了很氣,披上BURBERRY的外套。
「你好。」
「誰知道?大概是命運吧。我對自己的容貌不像週遭的人那麼注重,現在反而比較輕鬆。這才是真正的我,就算年老色衰也無妨。我逐漸看清男人的本質,同時也知道自己為何會活在這個世上了。欸,客人之所以想買年輕的妓|女,不是因為肉體的魅力喔,是因為年輕代表有未來,男人買的是年輕妓|女擁有的時間。我們不一樣,所以只會讓普通的男人憂鬱。剛才的客人跟我睡過後,也一臉寂寞。我想男人一定很軟弱,受不了女人變醜、隨著年華老去日漸消沉,我們會暴露出男人的軟弱。而喜歡我們這種怪物的男人,愛的就是衰弱或衰退、醜惡,他們要讓我們變得更墮落、粉身碎骨之後再殺了我們。」
聽到張愉快的聲音,我勉強睜開眼。我看到張的白襪和沈毅的赤腳就在我身旁。
「地藏菩薩,我是個怪物嗎?為什麼我會變成怪物呢?請告訴我。」
張看了之後有感而發,於是我笑了。
「我們痛快玩一玩嘛,乾脆你們兩人一起玩也可以喔。三人一起去賓館的話,我算你們倆一萬五就好了。怎樣?」
「我討厭男人,可是,我喜歡性|交。跟妳相反吧?」
「欸,要走去幾樓?」
「你就住在這附近嗎?」
認命的我一答應,張頓時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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