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肉體地藏
——〈和惠的日記〉
八
她啞口無言,我毫不客氣地掛斷電話。我在想到頭來我和百合子的姊姊,究竟是從什麼獲得解放。解放之後,還有別的壓抑在等著,那就是活著。或許我渴望自己也能像百合子一樣被殺死,因為我也是怪物,因為我也已經活累了。
「妳猜猜看。」我聳起肩。
「妳看什麼看,走開啦。」
「那妳很難過嗎?」
打開早報,確認氣象預報後我開始瀏覽社會版。先看過報紙的妹妹掉落的麵包屑下,一行字吸引了我的目光,「公寓發現女性屍體」。被害者的名字是平田百合子,是百合子。我才在奇怪最近怎麼都沒看到她,原來已經被殺了。妳的下場,果然如妳自己所說,恭喜妳。我才剛在心中這麼大叫,便覺得耳畔有笑聲,我抬起眼。
「張。」
「別傻了」百合子笑了。「這樣沒完沒了,妳遲早也會被殺害我的男人殺掉。」
「好啊。所以,妳也要對我溫柔一點。」
「是妳姊姊告訴我的。」
張驚訝地仰望我。我的眼睛,停留在張脖子上閃爍的金項鍊。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母親自豪的庭樹被晨雨打得枯萎憔悴。繡球花、杜鵑花、薔薇、小花小草,全都枯死了最好,我對著庭院詛咒道。可是,只要雨一停,吸飽水分的庭樹就會頭抬得比以前更高,都是些厚臉皮的傢伙。我最討厭母親精心整理的庭院了。
「欸,百合子。不提這個了,我到底會暴露男人的什麼?」
「那不是百合子的項鍊嗎?」
「如果我說跟百合子是同行,妳會驚訝嗎,」猝然間,一片死寂。我知道她在電話彼端陷入沉思。她一定很羨慕我,她是個艷羨百合子,卻終生無法模仿百合子的女人,我不一樣。「所以,我想我也得小心一點。」
「原來你在這種地方。」
「張大概不在。他換工作後,白天晚上都不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如果他和圖書在,請你告訴他我在樓頂等他好嗎?」
「那個人叫做百合子嗎?」
「妳又在裝可愛了,妳真是無藥可救,因為妳一點也不了解妳自己。」
「是我啦,佐藤和惠。欸,聽說百合子被殺了。」
「對啊。」
「我嚇了一跳。」
「欸,我問妳,妳怎麼會變成這樣?是我的錯嗎?」
「那倒也不會。」
×日×日
「我得打電話。」
「我去看看他在不在,妳在這等著。」
「看吧。你們姊妹,感情本來就不好嘛,甚至沒有人會發現你們居然是姊妹。不過我倒是一看就知道。」
「不行,」沈毅拚命搖頭。「有朋友在不可以。」
我看到客廳發黑的天花板和雜亂紛陳的餐桌之間,飄浮著百合子的幽魂。在青白色螢光燈照射下,百合子只有上半身而且不再是那張蒼老醜陋又肥胖的臉,她又恢復了昔日閃閃動人的美貌。我對百合子說:「果然如妳所願耶。」
「喂,誰啊?妳是誰?」
我們彼此,一邊說著「對我溫柔點」一邊緊緊擁抱。
「聽說妳進了建設公司」
「不行啦,不行。和惠,妳根本不該抱著希望,誰也不會對妳溫柔的。他們其實連錢都不想付。像我們這種老妓|女啊,只會暴露男人的某種東西,所以他們恨我們。」
是啊,母親曖昧地說著,露出不願離去的表情,可是看到我板著臉,她還是縮回屋裡了。我翻閱記事本尋找通訊錄。百合子的姊姊,我們已經幾十年沒聯絡了,但是不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我實在不甘心。可是,我一邊緩緩按著號碼,一邊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我到底想確認什麼呢?
「嗨,是妳啊。」
我依偎在張的懷中,用手指撥弄著他脖子上閃爍的百合子的項練。
「我是在說話呀,跟這個人。」
百合子明確回答我。她和張是怎麼認識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剛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心領神會,是百合子把那傢伙引來的。百合子是怪物,而張喜歡怪物。如此說來,張也會殺了我嗎?前不久,我一靠過去,他還抱住我呢。我希望張對我溫柔,希望他抱我,百合子豎起纖細的食指,猛烈搖動。
因為碰上了梅雨季節只好暫時歇業。一下起雨就會被淋濕,所以我不想再在街頭站著,而且低氣壓讓我眼皮沉重,整天昏昏欲睡。早上爬不起來,光是和蹺班的念頭戰鬥就覺得累。明明氣力十足,為什麼體力卻日漸衰退呢?我起得比平常晚,邊聽著雨聲邊在餐桌坐下。母親替妹妹做好早餐送她出門後,似乎又躲回寢室去了,家裡靜悄悄的。我用水壺燒開水,沖了一杯即溶咖啡,喀擦喀擦地嚼著金內瑪藥片,代替早餐。深藍色裙子的裙腰變鬆了,輕易便能在腰上轉來轉去。我變得更瘦了,身體變輕,讓我很高興,恨不得就這樣直接溶入空氣中。雖然天氣不好,我的心情卻很愉快。
「對我溫柔點,我求求你。」
「好細喔,像是骨頭,我真不明白妳為什麼不會長肉,我看妳八成生病了。我妹妹和那個叫百合子的都那麼健壯,為什麼只有妳生病呢?真可悲。」
「有誰這樣誇獎過妳嗎?」
「你好。」沈毅發現是我停下腳步,他眼鏡後面的眼睛游移不定,彷彿看到什麼討厭的東西。
「對,她叫我殺她,所以我就殺了她,和我妹妹一樣。我說我妹妹掉到海裡淹死是騙妳的,是我殺了她。來日本的途中。她在船艙裡連著跟我性|交了好幾晚,她說已經受夠這種豬狗不如的人生,哭著叫我殺了她。雖然我再三對她說:沒關係,我們做夫妻吧,但她怎麼也聽不進去。所以,我就把她推到海裡。妹妹在波濤之間對我揮手向我告別,臉上還笑著。她覺得能夠揮別這種人生好高興。枉費m.hetubook•com.com我們舉債來日本,說來真是太可笑了。從那之後,我就決定把那些叫我殺了她的女人通通殺掉。既然她的人生她自己或別人都已無能為力,那我就幫她做個了斷。妳需要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陰肌又充滿戒心的討厭聲音。我也懶得寒喧,開門見山就直說:
沈毅露出訝異的表情,但我逕自上樓。上次來的時候,從四樓至樓頂之間散落的垃圾,彷彿生物般繳續繁殖,覆蓋了整個樓梯。廢紙、英文報紙、寶特瓶、酒瓶、CD的外殼、破床單、還有保險套。我踩著潮濕的鞋尖避開那些東西,繼續上樓,經過四樓張的房門前前往樓頂。樓頂的門開著,被雨泡濕的床墊宛如屍體從樓梯伸到外面,據說這個是美語老師留下的床墊。張垂著脖子坐在上面,他穿著骯髒的T恤,牛仔褲,頭髮長長了蓋住耳朵,滿臉鬍渣很顯眼。張也和繁殖的垃圾一樣。我無意間聯想到被雨打得憔悴的庭樹,雨停之後,就會抬頭昂首的植物。
「我還不想死,不過也許很快就會想死。」
「是你殺了百合子吧?」
「和惠,怎麼了?」我回頭一看,母親站在客廳入口,沒化妝的小臉因恐懼而扭曲。「妳剛才是在跟誰說話?我聽到聲音出來一看,妳好像正在跟誰說話。」
「噢,這個啊。」張想起什麼似地輕觸項鍊。
「我可以在屋裡等他嗎?」
「我們會暴露什麼?」不知不覺中,我用手托腮偏著頭,百合子勸誡我:
「被妳這麼一說的確是。」
「喂,有什麼好笑的?」
吞吞吐吐的母親,一臉不安地盯著我。
「我還是老樣子呀,因為我還要繼續存錢。」
「我了解得很,我已經變得又苗條又美麗。」
張一邊玩弄項鍊一邊回答。我拿的雨傘滴落水珠,在床墊邊緣形成一塊圓圓的水漬,但張似乎毫不介意。
我正想去房間,沈毅慌忙阻止我。
取出記事本時,摟
和-圖-書完鼻涕揉成一團的面紙和骯髒的手帕掉在地上。母親還在凝視我,於是我用手一揮。說完之後,我才嚇了一跳地抱緊自己。我空空如也,怎麼辦?不知不覺中我竟然變得空空如也。包覆我的只有Q大畢業G建設員工這層外衣,毫無內在。可是,內在是什麼?等我回過神時才發現我碰翻了早報上的咖啡。雖然我拿了桌上的抹布擦拭,報紙還是染成茶色。
「我想親眼確認。」
百合子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託妳的福,我搶先一步死了。那和惠妳呢?」
「不是妳的錯,就跟妳說是因為我太乖了。」
「空虛,他們的虛無。」
張用雙手抓住我的腿。
入夜之後雨仍未停。我撐起摺疊傘在傾盆大雨中,徘徊在神泉車站附近尋找張的身影。我站在張的公寓前仰望房間,可是好像沒人回來,屋裡一片漆黑正當我死了心決定離去時,卻看到沈毅走來。這種梅雨微寒時節,沈毅卻穿著白色汗衫、短褲、海灘拖鞋,我走近沈毅。
「對呀,是我認識的人。百合子跟我打扮得一樣吧?」
看看天空,我看今晚八成也無法做生意了,六月的收入總共才四萬八千圓。這個月實際做到生意的時間僅僅只有一週,四個客人。分別是吉崎和爛醉如泥的酒鬼,從吉崎那裡搶了三萬,酒鬼一萬。兩個遊民客人,一個是以前也交易過的男人,另一個是新面孔。兩人都是在陰雨的天空下,在那塊空地交易。如今的我無論是在野外尿尿或是交易,都不在乎了。相對的,在公司卻精疲力竭地整天發呆。從早到晚,我一直在剪報,最近我也不太管哪個是重要報導哪個不重要了,我還把電視節目欄剪著玩。室長冷眼旁觀什麼也沒說。就算公司的人只要看到我就竊竊私語還是別的,找都無所謂,因為我很強。
「有些人正步向死亡自己卻沒察覺。也有些人身強體壯卻選擇死亡。妳說不是嗎?」
他似
https://www.hetubook•com.com乎對於在眾目睽睽下和我性|交深感可恥。
我指著報紙,小小的報導被咖啡浸濕暈染,看不清楚了。母親不發一語地捂著嘴,但我還是聽見她發出的悲鳴。我不管母親,猛力拉開放在椅子上的皮包蓋子。
我突然一陣悲哀。不知為什麼,和張說話總是讓我覺得好寂寞、好悲傷。我在潮濕的髒床墊坐下,張摟緊我的肩。雖然有汗水和污垢的臭味,但我不介意。
「我有病?但是,我可不想死。」
她姊姊的聲音似乎很低落,其實,帶著一種安心的味道。
「沒關係,遲到一下算什麼。像我們室長,昨天遲到了一個小時耶。再前一天,是一個女部下,大家都是得過且過,所以我也要這樣。憑什麼只有我一個人非得認真工作不可,為了賺錢養活媽,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我也是會累的。」
我突然陷入混亂。是誰說過的?說我瘦一點會更好看的。好像是高中時代的某人吧,是百合子的姊姊嗎?
「我也是空空如也呀。」
「是誰?」
「妳還相信那種陳年往事?」百合子嘆了一口氣。「妳真是個可愛的濫好人耶,妳一定比誰都老實。」
她姊姊打斷我的話。「別扯這個了,妳現在在幹嘛?」
百合子的姊姊在電話彼端發出奇妙的聲音,好像摩托車在空轉,傳來不絕於耳的嗡嗡低音,是她在笑。她沉浸在終於擺脫百合子束縛的喜悅,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一樣。跑來踩我地盤的妓|女大前輩,過去的美少女。可是,我們究竟是從百合子的什麼得到解放?又是被百合子的什麼束縛?她姊姊責備我:
「我想找張,他在嗎?」
「妳上班要遲到了。」
「沒什麼。」我明明沒笑,憑什麼非得被她這樣說?百合子的姊姊腦袋真是有毛病。我反問她:
張在黑暗中微笑。風很強,雨水吹過來濡濕了張和我的臉。我把臉撇開避雨,但張卻只是皺著臉,迎接降下的雨水,水滴在他的額頭發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