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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她在說話,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的耳朵專注地聽著四周的對話聲,以及巨大的風力發電機扇葉劃過空氣的聲響;我的鼻子正在適應涼爽的新鮮空氣,似乎只要稍微吸一口氣,肺部就能充滿沁涼的空氣。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最靠近我們的市場攤販上。
那名顧客消了氣,對那名小販表現出更敬重的態度。「哦,我來這裡只不過四年而已。」他禮貌地解釋,「我來示範一下這支手機能做什麼。」他拿起手機對著小販,手機發出喀嚓一聲,而後讓小販看手機螢幕。
海倫娜和我走出幽暗的林蔭,進入多采多姿的世界,我屏氣凝神,望著眼前的景象,那彷彿大紅帷幕拉開,呈現出一部大製作的作品,看得我目不暇給、眼花撩亂。在我眼前是一座熙攘的村莊,村裡由各國人民組成,有些人獨自走著,有些則是三三兩兩成群。各種傳統服飾、各國語言融合成的聲音、各地美食形成的氣味,都如此濃厚而朝氣十足,聲光色彩如此豐富,彷彿我們是沿著一條動脈前進,來到樹林的心臟,而這顆心臟正生氣勃勃地跳動,放眼望去人群隨處可見。
「這裡是報到處。凡是第一次來這裡的人都要到這裡報到。」海倫娜耐心地說明,「每個人的姓名和詳細資料都會登記在這些冊子裡,這樣我們才知道大家的身分,還有這裡的人數。」
「所有的門。那些門都通到哪裡啊?」我輕聲問。
「……妳認識吉姆.甘農嗎……他也住在利特里姆鎮?……」
小男孩一直用擔心的大眼看著我,我對他露出淺笑,他緊鎖的眉頭於是鬆開,接著那扇門便關上了。
但我只是盯著他們瞧。
「不是,是在利麥立克。」我的聲音很小,但腦子裡的各種思緒卻愈來愈大聲。
「妳會看到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風力渦輪發電機。我們有很多風力發電廠,大多建在風力集中的山口。一台風力發電機產生的電力,最多可讓四百戶家庭使用一年,建築物屋頂上的太陽能板也會幫忙發電。」
有人打開大門,陽光再度照進室內,泰倫斯m.hetubook•com.com又問了我一個問題,但我已經分心去看門口的那個人。我看到一位小女孩走進來,她的年紀不到十歲,留著一頭柔軟飛揚的金色捲髮,還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她不停地吸著鼻水、擦著眼淚,跟著帶領她的嚮導走進房裡。
「好啦,我們走吧。」海倫娜拉著我的手低聲說。
「珊蒂,這位是泰倫斯.歐麥利;泰倫斯,這位是珊蒂。泰倫斯來這裡已經有……天哪,到底多少年啦,泰倫斯?」海倫娜問他。
我一面在桌前坐下,一面看著四周排隊的人,右邊有一名女子正幫忙一個小男孩坐上她桌前的椅子。「我抱你坐到椅子上,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來這裡的嗎?想不想喝牛奶、吃餅乾?」她用義大利文說。
「這裡說不定有人認識這些人。」那位顧客輕聲說。
我走向他們,泰倫斯抬起頭,「歡迎。」他帶著溫和的笑容說。我從這位老人家的語氣中察覺到一絲同情,而從他的腔調可以知道他是愛爾蘭人。
「這是手機。」一位英國紳士向一名年老的小販說明。
「那妳兄弟的名字是?」泰倫斯繼續問那張表格上的問題。
泰倫斯開心地笑著說這個世界真小。
小販小心翼翼地拿著手機。
「這裡每天都是趕集日。」海倫娜柔聲向我介紹,「有些人喜歡把他們找到的各種東西拿來交換有價值的物品,有時那些東西一點價值都沒有,交易變得比較像是消遣活動。金錢在這裡一點用都沒有,所有我們需要的東西都在街上隨手可得。不過,有規定我們要幫忙村莊,我們的工作基本上比較像是社會服務而不是圖利自己,會根據每個人的年齡、健康狀態和其他個人因素來決定。」
她沒有回答。
「如果沒東西可找,那我要做什麼才好?」
「是啊,這位先生。」小販一面點頭一面輕聲回答,「這確實很珍貴。」
有兩個小朋友原本在玩跳房子,聽到那些人打招呼說「歡迎」,便停下來咧著嘴露出缺了牙的笑容。
「海倫娜。」一名坐在辦公桌後的男子開心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她打招呼。辦公桌上擺著一連串的號碼,大門旁有一塊告示牌,上頭標明了全球各個國家及相關語言,有些國家我連聽都沒聽過,每個國家都標上數字。我將那個人桌上的某個數字,對應到板子上某個熟悉的國家。國家:愛爾蘭:語言:蓋爾語、英語。
「對。」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看著旁邊的那位小男孩被人牽著走進義大利報到桌後方的門裡。
我看著四周,這時才發覺每張辦公桌後面都有一道門。
「不對,不對。」泰倫斯聽起來有點激動,「我問她有沒有姐妹,她回答我珍妮梅。」
「利特里姆。」
「嗨,泰倫斯。」海倫娜似乎很高興我們的談話被打斷。
「大家會被帶進去聽簡報,了解我們所知道的事、我們所在的地方,還有這裡的情況。那裡還有諮商服務和就業機會,我們會安排這裡的人去接待他們,帶他們四處參觀,不管多久都沒關係。」
「珊蒂。」泰倫斯與海倫娜叫著我的名字,要我注意他們。
「妳住在那裡嗎?」
「她好像不太舒服,泰倫斯,她的臉色發白。」海倫娜的聲音離我的耳朵很近,「珊蒂,妳要不要——」
「然後呢?」
他愣住,「什麼門?」
她沉默不語。
這個景象對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因為我視線所及的一切,都是由家鄉熟悉的物品組成,但用法卻極不相同。我們不是回到過去也非進入未來,而是來到一個全新的時代。這裡是一個大熔爐,結合了各個國家、文化、設計與聲音,創造出全新的世界。兒童嬉戲,市場攤商沿街而立,四周擠滿了顧客,這裡有豐富的色彩和許多全新的聲音,迥異於我曾經去過的國家。在我們身旁有個告示牌,上面寫著「這裡」。
「珍妮梅。」我低聲說,又開始覺得頭暈。
我愣愣地跟著她走,瞠目結舌地看著所有人,在我們經過那名顧客與小販時,他們微笑著向我們點頭致意,「歡迎。」
我發現海倫娜已經走到泰倫斯的辦公桌前。
海倫娜僵住不說話,泰倫斯則是露出疑和_圖_書惑的表情。
「以免有人失蹤。」我機敏地笑道。
「……什麼職業?」
精緻的木造建築夾道而立,門窗上都有華麗的雕刻裝飾。每棟建築都是以不同的木材建造,各種木頭的色調與紋理妝點著村莊,讓整座村子與森林結合,幾乎融為一體。數百間房舍的屋頂上排列著太陽能板,向遠處綿延而去,四周環繞著風力渦輪發電機,每座都高達三十公尺,渦輪扇葉在藍天中不停轉動,而渦輪機的陰影也環繞在屋頂及道路四周。這座村莊座落於樹林、群山與風力發電機之中,在我眼前有數以百計的人們穿著各個年代的傳統服飾,生活在一個失落的世界裡,這個地方看起來真實、聞起來真實,我伸出手摸到某個匆匆走過的人身上的衣料,感覺也十分真實。我心裡掙扎著是否該相信這個世界真的存在。
「妳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妳會找到那些妳在找的人和東西,完成妳展開的那些尋找工作。」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環顧四周。這間大房間裡放了十幾張辦公桌,每張桌子上都有一連串號碼,桌子後頭也各坐著一個不同國籍的人,而桌前則有人在排隊。房裡十分安靜,數百名初來這裡、仍搞不清楚情況的人讓這裡充斥著緊張的氣氛,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恐懼不安地看著四周,雙手環抱著自己想尋求安慰。
海倫娜插嘴說道:「不對,等一下,她沒有姐妹,她之前跟我說她是獨生女。」
「我知道這種感覺。」泰倫斯也跟著笑,將下滑的眼睛推回鼻樑。
「她是做劇場相關工作,泰倫斯,她自己開了一家演員經紀公司。」
我看著那些寬大堅固的橡木門不發一語。
「認識。」我邊回答邊看著一名年輕的非裔女子拉著一條赭色的毯子將身體包得更緊,恐懼地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身上有著銅臂環、編織草葉和珠鍊等飾品。我們對看了一會兒,而後她迅速瞥開視線,我則繼續心不在焉地對泰倫斯說:「吉姆是鎮上五金行的老闆,他兒子是我的地理老師。」
我敬畏地看著四周,海倫娜繼續溫柔地在我耳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話,在我全身發抖的時候挽著我的手臂。
小男孩睜著棕色的大眼睛看著那名女子,露出像小狗一樣的茫然表情,然後點點頭,她對身後的某個人點個頭,那個人便走進辦公桌後方的一道門裡,過了一會兒,端著一杯牛奶和一盤餅乾回來。
「……對吧,珊蒂?妳自己開了一家經紀公司吧?」
「沒有什麼不過,我在這裡已經待了四十五年三個月又十天了。」小販抬高了頭,「我覺得拿這個音樂盒換你那支不能用的手機不公平。」
我的視線繼續追隨著小女孩,看著她被帶進房裡。我的心跳加速,每當珍妮梅出現在我方圓幾公尺內時,我的心跳總是會加快。
我一直覺得他的鼻子長得跟他姐姐很像,因此又仔細多看了幾眼。
「也許妳能說明一下。」泰倫斯看著我,他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中,然後又逐漸模糊淡去。
「這其實是拍照手機,不過還有更棒的地方,你看這個——這支手機的主人拍了很多他們的照片,還照了他們居住的那個國家。」他將手機螢幕畫面往下拉。
「珊蒂,我想妳之後就會明白,在這裡沒有東西會失蹤。」海倫娜嚴肅地說,「所有東西都沒地方可以去,只能待在這裡。」
十一年了,我想。
「比我想像的大很多。」我回答,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別處傳來的。
海倫娜挽著我的手,如果不是因為現在我真的需要她的支撐,通常我會馬上甩開。我已經目瞪口呆,就像闖進寶窟裡的阿里巴巴,也像是透過望遠鏡發現太空奥祕的伽利略,更重要的是,我像是找到所有襪子的十歲小女孩。
「然後妳會幫我回家對吧?」我以相當強硬的語氣問道。
我暈過去之前只聽到了這些。
「泰倫斯原本是——」
海倫娜帶著我穿過人群,祝福問好聲此起彼落,大家紛紛對我們點頭致意、露出笑容,海倫娜彬彬有禮地替我向他們打招呼。我們穿過街道,走向一棟大型的兩層樓木造建築,門前還有一座木造門廊,大門上有精緻複雜的雕刻,分別是一個捲軸及一枝華麗的羽毛筆。海倫娜將門推開,捲軸和https://m.hetubook.com.com羽毛筆各自向左右分開,彷彿在向我們鞠躬行禮,伸出手接引我們進入。
「啊!」小販開始大笑。「是相機啊!你怎麼不早說呢?」
「好吧。」泰倫斯在我的注視下開始覺得不安,轉頭向海倫娜尋求支援。「我們開始做正事吧。珊蒂,妳不介意坐下來吧,我跟妳一起填這張表,很簡單的。」
我聽到更多低低的說話聲,但心思已經轉往別處。
「所以妳是在都柏林失蹤的嗎?」泰倫斯確認。
他微笑著回答:「差不多要十一年了。」
「那道門通到哪裡?」我突地打斷泰倫斯的問話。
我無視她這番掃興的話,繼續努力在目前的情況中注入一點幽默,只不過仍是枉然。
「不是,我住在都柏林。」我看著四周,有更多人一臉茫然地被帶進房間。
「泰倫斯正在問妳從哪裡來的。」
「我要手機幹嘛?」這位加勒比海地區的小販笑著打發了他,「我聽說這些東西在這裡根本不管用。」
我聽著泰倫斯說話的聲音,不停看著周遭每個人的臉孔,這些人前一刻還在上班途中,或正要走去商店,下一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這裡。
我倏地回過神,「是,不好意思。」
「在巴林納當圖書館員。」我還來不及思索便插嘴。過了十年,我還是可以認出他就是那位五十五歲、單身的圖書館員,十一年前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失蹤了。
再右邊一點,有一位滿臉疑惑的男士走到隊伍最前面,坐在辦公桌後方、名牌上寫著「馬丁」的男子帶著鼓勵的笑容,用德語說:「請坐,我會幫你填表格。」
「噢,對喔,我們進來之前我就已經告訴過妳了。」海倫娜突然說道,「我真笨,一定是上了年紀的關係,老是重複說一樣的話。」她笑了起來。
「因為妳已經認識海倫娜了,所以就由她來當妳的嚮導。」泰倫斯溫和地說,「現在我們只要再填好最後幾個問題,妳就可以離開這裡了,我想妳一定迫不急待了。」
「是沒有用,不過——」
「她一定是沒聽清楚你的問題,泰倫斯。」海倫娜冷靜地說,但他們接下來說的話,在我耳中聽來只像是模糊的低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