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妳好。」她面帶微笑對我說。雖然她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但愛爾蘭科克市的口音仍十分濃厚。
「噢,我和她哥哥安達見過幾次面。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妳也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他現在怎麼樣?」
「妳好。」我的回答聽起來像是耳語,趕緊清了清喉嚨,又說了一次。我低頭看著眼前的名單,今天得做十二次這樣的事情,然後和瓊恩與柏納德再來一次。一想到終於能和這些人見面就讓我興奮不已,但是想到必須極有技巧地和他們談到這麼敏感的話題,又讓我覺得精疲力盡。我先前又問了海倫娜一次,究竟為什麼我非得繞這麼一大圈,不能直接告訴大家事實。
「好,卡蘿,」我溫柔地說,「妳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妳叫他們演『綠野仙蹤』?」我一點都不感動。
「這齣戲很短。」海倫娜辯駁。
瓊恩和海倫娜在房間的一頭擺了張桌子,讓我坐在桌子後頭,接著她們便走到外面,留我單獨一人在房裡,瓊恩對此大失所望。我看著奧拉逐漸走近,感覺像是見到崇拜已久的明星一般,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從我的「失蹤人口」照片裡走出來,而且還是個活生生、會呼吸的人,現在正朝我走來。
她沉下臉,我知道那是因為她突然被人從家鄉猛然拉回現實,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驚訝得張大嘴,「不會吧!芮貝卡.葛雷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耶!」
卡蘿坐在我面前。她來自多尼戈爾,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四十二歲的家庭主婦,也是當地唱詩班的成員,她在四年前從唱詩班練唱回家的途中失蹤了。她失蹤前一星期才剛拿到駕照,失蹤的前一晚和全家人一起慶祝了她先生四十五歲的生日,而隔週就是她小女兒學校的話劇表演公演日。我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整個人看來膽小而害羞,扁塌的褐髮塞在粉紅色的耳後,兩手緊抓著皮包放在大腿上,讓我想立刻帶她回家。
「對,蘿娜!」
就這樣,我帶她回家了。
我驚訝地倒吸一口氣,「你沒有童年嗎。」
在我和大家單獨談過之後,海倫娜想出一個主意,要大家說出自己在何時何地失蹤的經過,以便進一步互相認識。她說這叫作培養團隊精神,對這齣戲的製作有幫助,但我知道她其實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目的是要幫我繼續了解我們究竟在哪裡,又是如何來到這裡。
我看著她和海倫娜一起走出去,知道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家鄉的新消息。現在她多了許多事可想,這些新想法和新記憶會引發新問題,掀起新一波的鄉愁。
「噢,我就知道hetubook.com.com她會跟他復合。」她大笑起來,眼中泛著淚光。
「芮貝卡.葛雷。」
我發現喬瑟夫並沒有笑,而是直接換話題。
「噢,他們很好,我還跟妳妹妹聊過,好像叫蘿娜吧。」
我抬起頭看著奧拉,她正緊張地坐在我面前等著我的下一個指示。現在該帶她回家了。
大家全靜了下來,此時我才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唷唷,哪裡跑來的勢利鬼啊?」海倫娜憋住笑。
當天晚上,我在食堂裡與海倫娜及喬瑟夫默默地坐在同一桌。每張餐桌上都有燭光搖曳,天堂鳥插在小錫罐裡放在餐桌中央。我們才剛吃完前菜,也就是野菇湯和熱騰騰的黑麵包,我靠著椅背舒服地坐在椅子上,感覺肚子已經飽了,卻還正等我的主菜上桌。在這個星期三晚上,食堂裡十分安靜,大家都早早上床休息,準備隔天起個大早工作。所有參加戲劇表演的人都獲准暫時不必上工,可以用他們參與藝術表演的時間抵消工時。我們接下來每天都會花一整天的時間排演,以便趕上下週日的期限,海倫娜已經向所有演員及全社區保證下週日就會著裝彩排。就我認為,這個目標似乎訂得太高且完全不可能達成,但海倫娜向我保證,這裡的人會全心投入,效率十分驚人。是啊,我哪知道什麼呢?
「珊蒂,這些事妳就不用操心了。」她轉頭看著喬瑟夫,「在我老家,大家都覺得老劇院裡鬧鬼,因為總是有戲服和化妝品不見,或是謠傳不見了東西。其實呢,真的是這樣沒錯,那些東西真的不見了,不過不是鬼怪作祟,也不是被人偷走,這裡每天都有最精緻的戲服出現。所有我們需要的東西,巴比都會幫忙準備好。」她鎮定地說。
「別擔心,」海倫娜微笑,「這裡和家鄉不一樣,珊蒂,東西不會就這樣不見。」
我出神地望著她,看著那我只在照片裡看過的嘴唇一開一闔,她的表情如此活潑、充滿生氣,我專注地聽著她說話。她帶著科克口音的語調聽起來像在唱歌,金色的長髮隨著她說話的動作晃動,我已經看得入迷了。
「這個巫師後來有幫她嗎?」
「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喬瑟夫好奇地問。
「那劇本和服裝,還有其他需要的東西怎麼辦?」我問,突然明白我們得做到什麼程度。
「妳姐姐也和她先生一起參加那場婚禮。我看到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等她再開口說話時,聲音變得低沉而顫抖,「他們還好嗎?」
「珊蒂,」她回答我的語氣十分堅定,甚至還沒說明理由便已經說服我了。「一旦大家想回家和*圖*書,就會變得不顧一切。如果他們知道妳在找他們的時候來到了這裡,一定會認為他們可以跟著妳回家,如果有幾百個人追蹤妳的一舉一動,在這裡的生活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
「沒關係,妳已經選上了。」我悄聲對她說,對她眨了個眼。
「居然是『綠野仙蹤』,」我強調,「那根本不是什麼舞台劇,只是話劇而已!是小朋友在學校裡表演的東西,我以為妳會想出比較有深度的戲,像是貝克特或是歐凱西的舞台劇,」我解釋,「可是『綠野仙蹤』……?」我皺起鼻子。
「這齣戲不常在瓦塔木上演。」海倫娜提醒我,「還有珊蒂,如果妳今天沒有那麼早離開排演現場,就會知道我們要演的不是話劇版本,而是丹尼斯.奧雪幾年前改編的劇本,他是很傑出的愛爾蘭劇作家,在兩年前來到這裡。他聽說我們要演戲,今天早上已經把劇本拿給我看,我覺得那個劇本寫得很好,所以已經分派好角色,頭幾個場景也已經排好。不過我先提醒妳,我得告訴他們這是妳的決定。」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好,奧拉,妳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又低頭看手腕,難過地嘆口氣。自從我遺失手錶之後,這已經是我不知道第幾次看手腕了。
她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但看起來卻一點都沒變。她失蹤已經將近六年,而這六年來我一直找她。我知道她爸媽的名字是克萊拉和吉姆,他們在兩年前已經離婚了;我也知道她有兩個姐妹,分別是茹絲和蘿娜,還有一個兄弟叫詹姆斯;她的閨中密友是蘿拉和芮貝卡,芮貝卡有個綽號叫「拉鍊」,因為她常常忘記拉上拉鍊。奧拉失蹤時是科克大學的學生,主修美術史。她在成年禮上穿的禮服是紫色的,左眉那道疤是在她八歲時到班特里渡假騎腳踏車摔傷的;她十五歲時到朋友家參加派對,在派對上將童貞獻給了在當地錄影帶店工作的奈爾.甘迺迪。她在她爸媽去西班牙渡假一週時,把他爸媽的車給撞壞了,但偷偷趕在他們回國之前把車修好,因此她爸媽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這件事。她最喜歡的顏色是淡紫色,最愛聽流行音樂,一直學鋼琴到十四歲為止,從六歲開始就夢想要成為芭蕾舞孃,但從來沒上過一堂舞蹈課,她在這裡已經待了五年又九個月。
我
www.hetubook.com.com看著這些人,深深著了迷。對他們而言我只是個陌生人,但對我而言他們卻像是最好的朋友。我有好多關於他們的事情想告訴他們,都是我知道、了解、覺得好笑而且曾經參與過的事情。我想告訴他們,我曾經和他們認識的許多人一起談笑,也想告訴他們,他們遇過的某些情況我也遭遇過,這和我平常的生活態度完全相反。我想加入他們,和他們分享故事,想歸屬於他們。「那她在魔法世界的時候做了什麼?」
「其實,我上次看到他,是幾個月前在他的婚禮上見到的。我那天好像也有見到妳爸媽。」
一號失蹤人口奧拉.基音走進寬闊的社區會堂,光線從敞開的大門湧入,突顯出她的存在。她站在門口四處觀望,試著了解狀況,而在巨大的橡木門對照下,她看起來像是在奇幻仙境裡剛喝下「請喝我」藥水的愛麗絲。我緊張地清了清喉嚨,但這個經過放大的聲音像是被打出去的乒乓球般,在牆壁、屋頂和地板之間來回反彈,她轉身面對聲音的來源,開始朝我走來,高跟鞋在木地板上發出喀喀地響亮聲。
她開心地站起來,靠過來握住我的手,「謝謝,真的很謝謝妳。」
我想告訴他們我比他們都還要早來到這裡,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只是禮貌地向大家道個歉便走出社區會堂。
「對,」我笑著說,「她跟史帝芬訂婚了。」
「什麼怎麼樣?」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大家。
「對啊!太巧了吧,妳怎麼會認識她?」
「有。」我緩緩地說,感覺他們這麼認真看待這個故事有點奇怪。「巫師幫了她,她才知道其實她早就可以回家了。只要用她紅鞋的鞋跟敲幾下,然後說:『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家,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家。』」
「什麼事這麼好笑?」喬瑟夫被我的反應逗笑。
這些人一個接一個說明自己來到這裡的經過,整個分享的過程觸動了許多情緒。有些人來這裡才不過幾年,有的人則在這裡待了超過十年,但想到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仍然會覺得難過。大家紛紛掉眼淚,而我一如往常,一滴眼淚都沒流,彷彿我的淚水從心裡到眼裡的途中蒸發,飄散到空中化為悲傷的水氣。我入迷地聽著他們描述自己離開失蹤現場來到這裡的經過,那些地點都是我已經調查過無數次的地方。一切都這麼簡單。原來我以前走了許多冤枉路、懷疑錯許多人,還到他們最後出現的路上,仔細檢查每一吋地方,這些舉動根本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只是走進了這裡。
「她已經徹底想過這件事。」喬瑟夫對他的妻子露出深情的微笑。
「我沒看過『綠野仙蹤』。」喬瑟夫
和-圖-書滿臉疑惑。
她露出哀悽的笑容,這一次我同樣不需要聽她的回答,光是她的表情就已經說明了一切。「抱歉,摩西,我想不太可能。」但就在我完全洩氣之前,她馬上補了一句:「不過我覺得妳確實是因為某種理由才會來這裡,而現在,那個理由就是把妳知道的一切告訴大家,告訴大家他們家人的情況,還有他們的親朋好友有多想念他們,這樣也算是帶他們回家。」
我還問了海倫娜另一個問題:「妳想我能帶著這些人離開這裡回家嗎?」我一直在懷疑,這會不會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因為我始終相信自己不會一直待在這裡。真是標準的被害人想法: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不會那麼倒楣。
她說的有道理,因此我坐在這裡,扮演著選角經紀人及演員經紀公司老闆的角色,打算把我和他們每位家人與好友的對話內容,編進哈姆雷特的獨白裡。
「妳要不要告訴我們妳是怎麼來這裡的?」
「噢。」她的眼淚滴了下來,她馬上伸手擦掉。「還有誰?妳還遇到了誰?我爸媽有沒有說什麼?他們現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我想著這件事,其實,我一整夜都在想它,最後還夢到紅鞋、龍捲風、會說話的獅子和壓死巫婆的房子,直到最後那句台詞「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家」不停在我腦中隆隆地迴盪,讓我大聲喊出那句話,整個人驚醒過來,之後我就不敢再睡了。
「好吧,嗯,那是一部三〇年代拍的兒童電影。」我故意對海倫娜強調,「內容是在講一個叫桃樂絲.蓋爾的小女孩,被龍捲風帶到一個魔法世界,然後她要去找一位巫師,請巫師幫她回家。叫一群成年人來演這齣戲未免太可笑了吧。」我笑起來,卻發現沒人跟著我一起笑。
我笑出聲,「我們根本不知道。每次有人問起我們要演什麼戲,海倫娜就轉移話題。不是我要故意掃興,可是我覺得一個星期根本來不及排演,也不可能演出什麼好戲。」
我笑了起來。
在她說到自己大學的主修科目時,我逮到機會插嘴:「科克大學美術史?」我把她的話複述一遍,「我認識一個人和妳同屆。」
喬瑟夫仍然沒有笑,「所以最後她回到家了?」
這時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沉默了。我慢慢地點了點頭。
「怎麼樣?」海倫娜問我,拉了拉她肩上的檸檬黃披肩。
半小時後,瓊恩故意大聲咳和*圖*書嗽,通知我另一名參加徵選的候選人已經到了。我們根本沒注意到瓊恩已經走進大廳,我看著手腕想知道現在幾點,卻忘了我的手錶還掉在通往村外的那條路上的某處。我想到手錶明明就在某處卻找不到,那股熟悉的焦躁感又開始在全身流竄。我抬起頭看著下一個要和我見面的人,卡蘿.鄧西,她站在瓊恩身旁,緊張地絞著雙手,我的煩躁感頓時消散,恐懼感重新浮現。
「妳們要演什麼戲?」他用低沉、讓人安心的語調問。
「好了,親愛的,傷腦筋的時間結束。其實我們早就決定好了,這次要演的是『綠野仙蹤』。」海倫娜得意地隆重宣佈,將紅酒在杯子裡晃了晃,啜飲一口。
「她告訴我她訂婚了。」
「我一定要把手錶找回來。」
「珊蒂,這個重責大任就交給妳了。」海倫娜說。
「我不覺得這齣戲有妳說的那麼蠢。」喬瑟夫嚴肅地說,「這裡的人會很想看的。」
「抱歉,時間到了。」我對奧拉說。
「可是我都還沒開始耶。」她很慌張。
「跟史帝芬嗎?」她坐在椅子上激動地拍手,不停上下躍動。
雖然對這些失蹤者而言,知道自己回不了家確實很難受,但這已經好過其他人的下場。我希望珍妮梅在這裡,希望唐諾.拉圖爾在這裡,希望我名單上的其他人及毎年成千上萬的失蹤人口都在這裡。我祈求上天不要讓珍妮梅遇害,也祈求如果這個不幸真的發生,希望整個過程能迅速結束,沒有痛苦,但我最常祈求的是讓她來到這裡。
「她幫了她的朋友。」我輕聲說。
當天稍晚,我們大家圍成一圈,坐在寬廣的社區會堂裡。我面對著舞台以及裝飾在後牆上的數千枚手印。「力量與希望。」我對自己唸道。力量和希望支持我撐過今天,我現在的心情仍因為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偶像而興奮不已,但也知道我很快就會精疲力盡。我一如往常,等到大家都就座後,便選擇退到一旁觀察,退到圈子之外——積習難改。海倫娜叫我過去,其他十五個人也跟著出聲叫我,要我坐下來。我找到座位,知道自己正要加入一個團體,這是我這一輩子都在逃避的事情。我緩緩地坐下,努力克制想奪門而出的衝動,以及想編造藉口先行告退的欲望。
「真的?」我發現她這句話用的是現在式,表示芮貝卡現在仍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誰?」她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
「就在妳弄掉它的地方啊。」她笑了起來,對我搖搖頭,彷彿我是個小孩。
「我知道,我知道,妳一直這樣告訴我,可是如果真的像妳說的那樣,我的手錶到底在哪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