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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頓先生面不改色，「然後呢？」
傑克開始懷疑，波頓醫生如果只有這點功力，收費是不是太高了點。「不是。」他搖頭，「她覺得我應該忘掉一切，繼續正常過日子。」他其實不想提這件事，不過說了也無妨，反正他也沒有透露什麼資訊。
波頓醫生繼續說話，但傑克已經充耳不聞，他看著房間四周，尋找有關珊蒂的蛛絲馬跡，彷彿她曾經在離開之前在牆上簽名一樣。這時，傑克發現波頓醫生正不發一語地看著他。
「這一次我聽到我的心聲了。」
「四十小時並沒有超過平均工時，傑克。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工作時間？」
波頓醫生聽到傑克用他說過的話來反駁他，嚴肅地笑了笑。
「當然沒有啊。」傑克好似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地說，「只不過你會以為他已經死了。他只是失蹤了，只是這樣而已。」他憤怒地笑了起來，疲憊地抹了抹臉，「我有時候覺得，如果我知道他死了，事情反而會比較簡單。」
波頓醫師坐在椅子上，開始有坐立難安。
「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找我？」
波頓醫生比傑克想像得還要年輕，大約介於三十五歲至四十歲之間。他留著一臉濃密的淺褐色鬍子，中間夾雜著一點白鬍子，有一雙目光銳利的藍眼睛。傑克猜他有一百七十八公分高，穿著牛仔褲和淺棕色燈芯絨外套。
波頓醫生又沉默了一會兒。
「誰？」
傑克喝了水，說出自己的想法：「你知道嗎？她老是在睡覺。每次我需要她的時候，她都在睡覺。」
「因為你。」
「噢，好。」波頓醫生笑了笑，「所以工作上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壓力很大？跟我說說吧。」
「對，」傑克馬上插話，「是工作。真的——」他努力思索，「壓力很大。」
「那你怎麼會來都柏林？」
「我腦子裡有太多事，有太多文件要看、太多報告要讀，我會在腦子裡反覆思考別人說的話，就是停不下來。我一定要找到他，這就像上癮了一樣，慢慢侵蝕我整個人。」
「我聯絡的那個警察也是這樣講。」波頓醫生聽他提到警察，揚起了眉。「我聯絡了很多認識她的人，他們也都這樣講。」傑克聳聳肩。
「你https://m.hetubook.com.com是說葛蘿莉亞嗎？」
「還有……」傑克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所以這就是我目前在做的事。」
傑克困惑地看著波頓醫生，「不對、不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能接受失去東西的痛苦，完全沒問題，我不能接受的是失去家人。我的其他兄弟姐妹也同樣失去了一個兄弟，但他們都沒有我這種感覺。和一群人坐在一起，重複說著在家已經說過的對話，我沒辦法想像比這更慘的情況。」
「她跟醫生一樣厲害。」波頓先生笑了笑，「你知道嗎？傑克，你讓我想到某個人，某個我很了解的人。」他露出淡淡的、悲傷的笑容，然後又恢復先前的樣子，「所以你接下來要怎麼做？」他看了一下手錶，「提醒你一下，你只剩下幾分鐘可以告訴我了。」
但他只是微笑回應對方。
「我那時候就很擔心她，現在也還是很擔心她，因為我相信這個女人有辦法找到我弟。」
「對。」
「如果我的心聲對你而言說服力還不夠，那還有這個。」他從口袋裡拿出珊蒂的銀色手錶，輕輕放在桌上。
「也許她只是離開幾天。」
「那個幫忙尋人的人嗎？」他面無表情地問。
「四十小時。」傑克隨口回答。
「什麼事情需要改善？」
「你有失眠的問題嗎？」
「葛蘿莉亞似乎很支持你，你應該感激這點。我敢說失去唐諾她也一樣覺得很難過，而且你要知道，她不只失去唐諾，也失去你。好好向她表示感激，我敢肯定這對她來說一定意義重大。」波頓醫生的語氣中夾雜的真實的情緒，他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去替自己倒了杯水，等他走回來時，又恢復原本的冷靜。「你愛她嗎？」
「你知道嗎？參加團體諮商並不是在浪費時間，你會明白有許多人跟你的處境一樣，承受著失去某個人的痛苦——」他更像在對自己說，「或甚至失去某些東西的痛苦。」
「我還要拜訪一個朋友。」傑克馬上接著說。
「我已經開始行動了。」傑克突然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發現有機會可以切入。
「傑克，你不是唯一有這種感覺、過這種生活的人，這就是經歷過你這種創ｍ.ｈｅtubooｋ.ｃom•ｃｏm傷之後會有的行為。在你弟弟失蹤之後，有沒有人建議你找心理醫師談談？」
「嗯，那你應該聽那些人的，不要再管這件事了，傑克。在你擔心其他人失蹤之前，先專心面對你弟失蹤的事吧。她也許有自己的原因，才會離開幾天不跟人聯絡。」
傑克現在甚至更大聲地吼：「大家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不知道。全國有五百萬人，利麥立克郡總共住了十七萬五千人，其中的五萬五千人住在利麥立克市，怎麼可能會沒有任何人、在某個地方看過我弟，連一個人都沒有？」他氣喘吁吁地停下來，覺得喉嚨刺痛、雙眼蓄滿淚水，正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在香農福因斯碼頭公司當工人。」
「你弟弟唐諾過世了嗎？」
「跟我說說吧。」波頓醫生向前傾，手肘撐在大腿上。
波頓醫生點點頭表示了解，並不是傑克原先以為的那種敷衍，而是似乎真的了解，彷彿傑克的問題現在已經成為他們的問題，而現在就是他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波頓醫生任憑傑克繼續沉默，讓他恢復平靜、整理思緒，想想自己剛才脫口說出的一切。他走向飲水機，用塑膠杯替傑克倒了一杯水。
雄偉的喬治王風格黑色大門旁有一塊銅牌，標示著這棟建築名為「斯卡哈之家」。傑克走上七階水泥階梯來到門前，和一個黃銅獅頭面對面，獅子的嘴裡叼著一個門環，傑克正要抓起門環敲門，卻發現右側有一排電鈴：古色古香的建築風格混雜著現代的醜陋發明。他抬起頭看著波頓醫生的診所，診所位於二樓，一樓是一家公關公司，頂樓則是一家律師事務所。傑克按了電鈴，有人開門讓他上樓，接著他便在空曠的接待區候診。接待小姐對他微笑，讓傑克想大叫：我不是為了自己來的，我沒有問題，我是來調查事情的！
「真的？」波頓醫生的語氣很平淡。
「好，傑克。」波頓醫生填完那張表，蹺起二郎腿，將全副精神放在傑克身上，傑克則壓抑著想衝出這棟樓的衝動。「你今天為什麼來這裡？」波頓醫生問。
「對，我覺得是。」傑克點了點頭說，而後看著自己的雙手，希望他剛剛的回答還算https://m.hetubook.com.com合宜。
「有趣的是，我們在途中的加油站見過一面，但之後她卻沒有出現在約定的地點。」傑克搖搖頭，「我一直相信這個人有能力找到我弟。」
「噢，不會。」傑克笑了笑，「我不會跟葛蘿莉亞說這些事。」
「因為她總是有答案，總是有辦法可以讓我改善。」
「我媽常說要聽自己的心聲。」波頓醫生笑了起來，氣氛變得輕鬆了一點。
他想說為了要找珊蒂．薛爾特，不過他只是聳聳肩，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動了動。他現在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他到底要怎麼樣靠著編造關於自己的謊話，問出珊蒂的消息？他根本沒仔細想過，只以為自己一走進波頓醫生的辦公室，一切自然就水到渠成。電影裡的心理醫生問病人問題時，他們都是怎麼回答的？想啊，傑克，快想。「我覺得壓力很大。」他有點過於自信地回答，也很滿意自己的回答。
「也許她常常這樣。」波頓醫生說，「說不定她根本沒事，只是自己一個人離開幾天而已。」
「你為什麼會覺得她失蹤了？」
「噢，葛蘿莉亞。」傑克回答，現在他的思緒轉移到在家的葛蘿莉亞，還有她有多高興他今天來這裡傾吐心事，但其實他根本沒有在聽醫生說話。他愈想愈生氣。
辦公室裡十分擁擠，家具和裝潢設計包括一座塞得滿滿的書架、一張擺滿東西的辦公桌、一整排檔案櫃、一面掛滿證書的牆壁、完全不相配的地毯、一張椅子及一張沙發。這個地方頗有特色，和坐在傑克對面、正在寫著傑克個人資料的那個男人很相配。
傑克的臉紅了起來。
傑克點點頭。
桌上擺了許多雜誌，有些是好幾個月前的，有些則是一年前出刊。他拿起一本雜誌不自在地翻閱，看到報導上寫著某個不知名小國的一名皇室成員，在家中最愛的房間裡擺放床舖、沙發、餐桌和鋼琴。
「所以你現在把你的偏執轉移到這個女人身上了。」波頓醫生有點太過冷淡地說。傑克搖搖頭，「她在電話裡曾經跟我說過，比找不到人更讓人難過的，就是沒被人找她希望有人能找到她。」
傑克兩手環抱，「有啊，警察有提過，每天還有人把傳單和文宣放在我家門口，勸我加和*圖*書入其他『受難者』的團體，他們是這樣叫那些人的。」他不屑地揮揮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嗯，真的。所以我開始找她。」
「你現在就是在改善你們之間的情況。」波頓醫生重複道。
「不希望。」傑克搖了搖頭，「我不需要改善。」
「我在分類廣告上找到一個人，一個委託人，是尋人委託人。」他強調。
「她叫什麼名字？」
「我跟這個女人聯絡上，談了很久之後她決定幫我找唐諾。我們約好上星期在利麥立克見面。」
「沒有，不過我找到她的車子，還發現我弟的檔案在她車上，還有她的手機、行事曆、皮夾和一袋衣服，每件衣服都縫上寫著她的名字的標籤。她在所有的東西上面都寫了名字。」
「我剛剛就是這樣講的啊。」
波頓醫生皺起眉頭，讓傑克怕自己回答得不好。「是工作，還是——」
「那你找到她了嗎？」
波頓醫生的辦公室門打開，傑克馬上放下雜誌。
利森街從聖史蒂芬公園向外延伸，是一條英國喬治王時期就有的美麗街道，街道景物大致保存完整。街上的建築過去曾經是貴族的豪宅，如今大多轉為商業用途，成為旅館及辦公室，而地下室則是都柏林「脫衣舞」的集中地，有許多生意興隆的夜店及脫衣舞酒吧。
波頓醫生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讓傑克覺得必須填補這段空白。「就是我們之間的情況需要改善。」
「然後呢？」波頓醫生面無表情地坐著，緩緩往後靠向椅背。
「你的伴侶，就是在家和你相處出了問題的那位？」
「你不希望這樣嗎？」
「她也是心理醫生嗎？」傑克微笑道。
傑克沉默不語，然後聳聳肩。他自己也不知道。
傑克聳聳肩，不想討論這件事。
「為什麼？」
「是。」傑克站起來，他們握手打招呼。
「她要你忘掉什麼？」
「嗯，也許吧。不過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四天前的事，其他人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更久以前的事，除非有其他人有不同說法，如果是那樣我就放手不管，回去繼續過我的生活。總之，我就是不覺得她會像大家說的那樣，只是閒逛去了。」傑克輕聲說，「我只是真的很想找到她，謝謝她鼓勵我，讓我覺得有希望找到唐諾。她給我的hetubook.com.com希望讓我知道我也能找到她。」
「你會告訴她你覺得壓力大的事情嗎？」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傑克又開始覺得自己必須填補這段空白。他每說一句話，就用拳頭捶一下手掌。「他在去年他二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失蹤。」捶一拳。「他在星期五凌晨三點零八分，在歐康乃爾街上的自動提款機提了錢。」又一拳。「凌晨三點半他出現在亞瑟碼頭。」再一拳。「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過他了。這種事怎麼可能忘得掉？」傑克問，「如果你弟弟還流落在外、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傷需要幫忙，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麼能決定繼續照常過日子，一切怎麼可能恢復正常呢？」他現在已經怒火中燒，「為什麼大家都期望你每個星期花四十個小時把貨櫃搬到船上，做這些毫無意義的工作？那些貨櫃裡裝什麼我根本不知道，要送去的地方我根本沒去過也不會去，為什麼這種事會比找我弟更重要？你每次出門怎麼可能不到處看看，設法找到他呢？為什麼不管我到哪裡、不管我問誰，大家給我的答案都一樣？」
「傑克．拉圖爾？」他看著傑克問。
「醫生，我不是在騷擾她，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有幾個人也很擔心她，所以我們已經約好了要見面一起想辦法。」
「呃，工時吧。」傑克裝出一副壓力很大的樣子，自認為很有說服力。「工作時間太長了。」他沒再說話，只是合起手掌放在大腿上、點個頭，然後環顧房間四周。
「唐諾。」傑克緩緩地說，不確定要不要繼續說下去。也許他解釋清楚，波頓醫生就會贊同他的想法，這樣就終於有人支持他了。「家裡其他人也這樣覺得。他們想忘掉他、放棄他、丟下他不管，總之，我的想法跟他們不一樣，你懂嗎？他是我弟弟。我向葛蘿莉亞解釋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瘋了一樣。」
「好。」波頓醫生點頭，「你做什麼工作？」
哪一種？難道壓力不只一種嗎？「就是一般的那種壓力。」他聳聳肩。
「可是這樣讓葛蘿莉亞不高興。」
「你一星期工作幾小時？」
「哪一種壓力？」
「傑克，有這種感覺並沒有錯。也許我們能找到工作讓你煩惱的根源，如果工作真的是你的煩惱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