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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要去開店了,你慢慢來。我在浴室放了一條毛巾給你用。」她微笑道,然後依依不捨地看了房間一眼才走出去。
「你聽到她說的了嗎?」等崔西一離開,他馬上對波頓醫生說,「她說珊蒂平常不會缺席,不知她人在哪裡。」
「茱蒂斯,妳今天幹嘛火氣這麼大?」
「你好,傑克。」大家異口同聲說,傑克愣了一下,被他們催眠的語調嚇得睜大眼。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沒說話,傑克不自在地坐在椅子上動了動,完全不知道他在這裡該做什麼才好。
「真抱歉哪,十萬八千里遠的噪音吵到你了嗎?」她氣沖沖地說。
「對,她叫珊蒂.薛爾特。」
當晚,傑克睡在巴比的小房間裡,四面牆上貼滿了賽車海報和半裸的金髮美女海報,天花板上則貼著小星星和太空船,這些螢光貼紙曾在黑夜中閃閃發亮,但如今就像巴比的存在感一樣,只剩下微弱的光芒。原本貼在門上及褪色壁紙上的貼紙已經被撕掉,因此太空戰士沒了劍、巴比.杜克沒了牛仔帽、黑武士沒了頭盔。深藍色的被套上印著地球所在的太陽系,可以看到每個行星和地方,但就是沒有巴比存在的地點。
「不客氣。我以前很喜歡偶爾讓巴比享受一下在床上吃早餐的樂趣。」她環顧房間,雙手緊緊絞在一起。「昨晚睡得好嗎?」
「你還在找那個幫忙尋人的女人?」
「好啊,」他鬆了口氣地回答,「我想先聽聽其他人的想法。」
隔天早上八點半,傑克被他的手機鈴聲吵醒。
「傑克,你到底在幹嘛?」她輕聲問。
傑克只是微笑,很高興知道他不是唯一失眠的人。
傑克笑了起來,「放心啦,茱蒂,我在一個十六歲男孩的房間裡。不用擔心。」
「我的弟弟還真有哲理。以前那個愛泡酒吧和講放屁笑話的弟弟到哪裡去了?」
「對。」傑克猛點頭。
「我會盡量趕到的。」傑克撒謊。
「說謊。」瑪莉邊走向房門口邊說,「從巴比失蹤之後,我沒有一個晚上睡得著的,我敢說你也一樣。」
她嘆了一口氣,「我以為你只是去都柏林看醫生。」
崔西追上傑克,伸出手和他握手,「謝謝你今天來。」她帶著微笑說,「要知道,你來這裡等於踏出讓自己痊癒的第一步。這條路不好走,你會遇到很多困難,不過請記住我們都會在這裡幫你度過難關。」傑克聽到波頓醫生悶悶不樂的笑
和-圖-書聲。「我們先前提到的十二個步驟可以幫助你放鬆。那原本是匿名戒酒協會發明的,現在我們強迫症匿名會也跟著採用。我知道那些步驟可以減輕或甚至消除我們的強迫症行為,所以記得下個月一定要再來。」崔西輕輕拍了拍傑克的手臂,表示鼓勵。他想到自己不願意放棄唐諾,以及波頓醫生對他說過的話,他說傑克只是用另一個尋人活動來取代現在這個陷入僵局的尋人活動。傑克猜想,理論上他這種行為就是拒絕放手,但他堅持自己的行為並不是出於不願意或無法繼續過日子。他不認為自己和瑪莉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他並不是緊抱住回憶不放,永遠困在早已消逝的那段時光裡。他拉起罩被蓋住頭,遮起天花板上的星星和銀河系。就實際上而言,他尋找珊蒂並不能幫他找到唐諾,但他在情感上、理智上都有一股動力,驅使他繼續找下去。
「傑克!」崔西大聲叫住他,傑克整個人僵住。他停下腳步讓其他人先走,看著這些人的臉,他們準備離開這道安全網,到外頭孤軍奮戰,對抗這個世界和世上的各種妖魔鬼怪。他也看到波頓醫生就等在門外,兩手交叉抱胸,一臉怒意。傑克往後退了幾步回到房裡,朝崔西走去。
他把頭靠在牆上澳洲辣妹海報的下半身,「我在重整我的生活。」
接下來的時間裡,傑克一直靜靜坐著,覺得在這裡十分尷尬,也為先前李察唸故事時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愧。他一直低著頭直到聚會結束,然後他躲在人群中跟著大家魚貫走出房間。
「這個給你,我覺得還滿有用的。」坐在傑克旁邊的一名女子低聲說,遞給他一本小冊子。
瑪莉敲敲門,如唱歌般道:「早安。」
「我真不知道葛蘿莉亞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耐心,她好像一點都不介意你現在這樣,你一定是在測試她吧,不會是故意要把她逼走吧?」
幾分鐘過去了——感覺卻像幾小時,房間裡依然迴盪著李察唸故事單調的聲音,每一個字聽在傑克耳裡都像是在聽第二遍,而他在聽第一遍時就已經覺得無聊了。這個故事持續朝著單純沮喪的方向發展,主角的行為導致他太太帶著孩子離開,此時傑克終於改變心意,開始翻起那本被他汗濕的手掌弄皺的小冊子。
「如果你見到她,請她要再回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她平常不會缺席的。」
「那首童謠不是說『聚集國王所有的人馬』。」她嘆了口氣,「所以你現在是在搜集生活中所有的碎片。」和-圖-書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姐姐茱蒂斯在電話那頭氣沖沖地質問,他聽到背景聲音裡有嬰兒的哭聲及狗叫聲。
「我怎麼可能忘記?第一年我們一直到三月才拼好,都是因為基奧神父突然來家裡,媽急忙把好房間裡的餐桌清乾淨。」
他聽到了槍聲嗎?
在他終於看清楚這本亮面薄手冊的封面後,他原本放鬆的身體僵硬起來。在他看到「歡迎參加強迫症匿名協會」幾個字後紅起來。
「等基奧神父離開之後,爸還來幫我們重拼,記得嗎?他教我們先把所有拼圖片分開,全部翻成正面,然後再開始拼。」
「好,李察,你可以先開始嗎?告訴我們你這個月的收穫。」
「謝謝。」他把小冊子放在腿上,決定等李察說完他的故事後再看。李察的故事十分荒謬,描述的是一名非常惹人厭的男子,以及他隨時害怕自己會出現衝動暴力行為的心情。他用單調的語氣痛苦悲慘地唸著這個故事,故事中痛苦悲慘的男主角老是過度擔心他人的安全,導致他不敢開車,怕自己會撞到別人。傑克不時搖頭大笑,覺得雖然這個故事有點灰暗,但顯然是個喜劇,但團體中有好幾個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讓他馬上止住笑聲。
「噢。」傑克把電話拿開一點。
他在十二點十分走進那棟建築,這都要感謝都柏林可怕的交通狀況,他在估算交通時間時忘了考量這個因素。櫃台沒人,因此他隔著辦公桌往前傾,朝左右看了看,出聲叫人,不過還是沒人回應。在他面前有許多道門及佈告欄,上頭貼著健身課程、兒童照護、電腦課程、諮詢服務及青年就業計劃等文宣。傑克心想:和圖書四號門裡到底是什麼?他嚴重懷疑又是另一場諮商,不過不管是什麼,他只希望不要是健身課程,他希望是電腦課,這樣還可以順便學一些電腦知識。傑克輕輕敲了敲門,留意著有無任何跡象能顯示房裡的活動,並希望、滿心期望珊蒂就在裡頭。
「我叫崔西。」那名女子說。
「請進。」傑克大聲回應,將床單拉起來包住自己。
他的故事?他看著其他人,有的人大腿上放著筆記本和筆。房間的另一頭有塊白板,最上方寫著「作文」兩個字,還圈了起來,從那個圈圈延伸出其他詞,包括「感覺」、「想法」、「憂慮」、「觀點」、「語言」、「表情」、「語氣」,還有許多他無法一次全部看完的字詞,最後他的結論是,他參加的很可能是創意寫作課。
「哇。」傑克飢腸轆轆地看著早餐驚嘆。
他們一起大笑。
傑克很慶幸自己把珊蒂的日誌交還給波頓醫生之前,已經把她接下來的所有約會行程都寫下來了。根據她的日誌,她今天的行程是「中午十二點,昂吉爾街基督教青年協會——四號房」,完全沒有提到是什麼場合,但他發現珊蒂每個月都會去一趟,或至少在日誌上記一筆。他決定不先打電話,直接過去那裡。
傑克又點點頭,現在他很慶幸波頓醫生就站在能聽到這段對話的地方。「我盡量。」
「謝謝妳,瑪莉,看起來好好吃。」
傑克笑了笑,「還藏在我心裡的某個地方。」
傑克轉頭看著右邊海報裡的那位金髮美女,全身上下只有一頂牛仔帽和一雙靴子。「坎蒂是德州休士頓人。她喜歡騎馬,愛喝自制檸檬汁,還常牽著愛犬查莉去散步。」
「你說你在哪裡?」
「所以要先把生活弄得一團亂嗎?」
幾秒鐘內,從脖子一直到留著金紅色頭髮的頭頂全都漲紅起來。
她將門開大一點,房裡圍坐成一圈的人轉頭看著傑克。沒有瑜珈墊,不是瑜珈課,他鬆了一口氣。他在這群人裡尋找珊蒂,心臟怦怦狂跳,不知道她會不會在他看到她之前發現他,如果她現在正看著他,會不會認出他來?她會氣他找到她,闖進她的藏身地點,還是會感激他,高興終於有人注意到她失蹤?
「你跟珊蒂很熟嗎?」她問。
傑克縮了一下,不想在波頓醫生面前被問到這個問題。「算熟吧。」他不自在地回答,又清了清喉嚨。
「詹姆斯,把電視轉小聲和_圖_書一點!」
瑪莉將托盤放在書桌上。她沒有挪動任何雜誌或CD,只是將托盤顫巍巍地放在書桌的邊緣。什麼東西都不准碰。傑克很意外她居然會讓自己睡在這張床上。
「謝謝。」傑克尷尬地清了清喉嚨,覺得自己像個騙子。
傑克再度感受到先前在這間房子裡的那種感覺,他覺得自己被困在一段流動不得的時間裡。門上的牌子寫著:巴比的房間,禁止進入!屋子裡的人一直留意著這則警告,房門也始終緊閉,房內的一切原封不動,所有珍視的物品全都鎖在這裡,彷彿這個房間就是個保險箱。傑克心想,巴比現在不知是否已經在別處過著自己的生活,是否已經脫離瑪莉拚了命想保留的那個模樣,還是他的人生旅程早已結束?他是否永遠以這個男孩以上、男人未滿的形象存在,以中間人的姿態處於過渡階段,不是完全的整體,也沒有完全長大成人?
「我想你也看出來了,珊蒂今天很遺憾地沒有參加我們的活動。」
傑克原本想替自己再辯解一番,但想了想又止住這個衝動,「我不知道。」他嘆口氣,「也許吧,我不知道。」
書桌上堆滿了CD,還有一台CD播放器、喇叭,以及包含更多賽車與女人照片的雜誌,幾本教科書堆在角落,看起來重要性極低。書桌上方的架子已經被許多CD、DVD、雜誌和足球獎牌與獎盃塞爆。傑克猜想,從巴比走出這間房間再也沒有回來的那一天起,這裡是否就一直維持原狀,他盡量不碰到任何東西,踮起腳尖走在地毯上,不想留下自己的痕跡。這間房裡的一切都很珍貴,只能像博物館一樣保存下來。
「喂?」他接起電話,嗓子沙啞地說,同時環顧四周,一度以為自己回到十幾歲的時候,在老家他媽媽的房子裡醒來。想到他媽媽……他突然替她感到一陣寂寞。
她語氣一轉,嚴肅地說:「我了解你經歷了什麼,也了解你在幹嘛,可是你非得什麼都不講就自己一個人去做嗎?不然至少這個週末回家一趟,跟大家一起過節?我今晚要和威利帶孩子一起去,有個室外樂團要表演,還有小朋友玩的一些遊戲,星期天晚上照例有煙火表演,你以前從來不會錯過的。」
「妳還記得我們以前每年聖誕節都一起玩蛋頭先生的拼圖嗎?」
門外先傳來叮叮噹噹幾聲,接著門把往下壓,瑪莉打開門,端著滿滿一托盤的早餐走進來。
「是嗎?」她用諷刺的語氣說,「在女人的身邊醒來嗎?」和-圖-書
「呃,好……我其實是來找珊蒂.薛爾特的。」
明天就是星期五了,如果珊蒂還不回歸原本的生活,那就是失蹤整整六天了。他現在必須做決定,決定是不是應該收手,打開自己人生的那扇門,放走被困住的時間及回憶,然後正常過日子,趕上先前錯過的一切,還是應該盡全力繼續搜尋,不管這個舉動有多古怪、多不正常。他想到在家裡的葛蘿莉亞,想到自己對她毫無感覺、他的生活、他們的未來,覺得自己就像住在這間房裡的巴比一樣,正要展開一趟發現之旅。他聽到瑪莉關掉電視,拔掉廚房家電插頭的聲音,突然,有道亮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房裡,在一張紅色法拉利的海報上投射出一道筆直的黃光。傑克知道那是前廊燈的燈光後,有種奇妙的平靜感覺,就這樣看著牆上的光線,直到眼皮逐漸沉重。
「什麼?」茱蒂斯尖聲大叫,寶寶哭得更大聲了。
「傑克,你要不要這一週先讓其他人說話,也許下週你可以跟我們分享你的故事?」
從賽車及裸體美女海報之間的空隙可以看到牆上的湯馬士小火車圖案壁紙。童年就隱藏在這層表面下,與青春期只有薄薄的一層之隔。這個房間的主人已經不再是個小男生,卻也還不算是男人,他介於懵懂純真與知曉人事之間,正踏上發現之路。
「是,我發現了。」他緊咬著臼齒,那熟悉的疼痛又開始在他嘴裡抽動著。
「你好。」她面帶微笑,以幾近耳語的聲音說。
「妳好。」傑克緊張地清了清喉嚨,大家全都轉頭看著他,不停打量他、細看他、分析他每一個笨拙的舉動。「我叫傑克。」
「抱歉,打擾了。」傑克低聲說。不管房裡是什麼活動,顯然是很安靜地進行。是瑜珈嗎?他希望不是瑜珈課。
「沒關係,不管什麼時候來我們都歡迎。要不要加入我們?」
「沒錯。」
「很好,謝謝。」傑克禮貌地回答。
「噢,了解。是她建議你來的嗎?」
「我是啊,不過我想在回家之前再四處打聽一下。」
他咕噥:「正在清醒。」
「噢,天哪,他瘋了。」她吟唱道。「聽我說嘛。還記得嗎?」
「歡迎。請進來坐。」那名女子伸出手朝那群人一比,有個人從這小房間的一側搬了張椅子放進圓圈裡。傑克走向那群人,在一張張臉孔中尋找珊蒂,隨著他一步步走近,這個圓圈感覺也放大了,就像雨傘緩緩撐開一樣,他緊張地坐了下來。珊蒂不在這裡。
一名樣貌可親的女子應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