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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魔法書

作者:西西莉雅.艾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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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隻青蠅

第二章 兩隻青蠅

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個星期後,就幾乎沒有她們的消息了。只有蘿拉在我的手機被停話之前發了一封簡訊給我,為我補充所有的八卦流言,最大一條是柔伊和費亞奇拉又復合了,並且趁柔伊的爸媽去蒙地卡羅度週末時,在柔伊家做了。柔伊的爸爸很愛賭,柔伊和我們其他人都很喜歡這一點,因為這表示我們去她家玩時,她爸媽回家的時間會比其他人的爸媽晚很多。總之,顯然柔伊事後對她們說,跟費亞奇拉做,比上次薩頓曲棍球隊的拉子用棍子戥她下面還要痛——相信我,那次真的很慘,因為我看到了——所以她一點也不急著再做一次。那次蘿拉還跟我說了一件事,要我不要說出去。她說她週末要跟費亞奇拉碰面做那件事,她希望我不介意,也拜託我不要跟柔伊說。她還以為我人在這裡,想跟誰說就能跟誰說嗎?
亞瑟和我正坐在廚房桌子旁,羅薩琳照例忙來忙去,在陶盤上堆滿土司,幾個小碟子裝了自製的果醬和蜂蜜。收音機一如往常震天價響,從我的房間就能聽得到主持人說的每一個字;一個討厭的可憐人用單調的聲音談到世界各地發生的可怕的事。這時羅薩琳拿著茶壺走到餐桌來。
就從我抵達這裡的那一刻說起好了。
我們搬到這裡的第一個星期,有一天亞瑟載我到都柏林去,讓我在柔伊家睡一晚。那段路要開一個多鐘頭的車,我們連一句話也沒聊過。他唯一說的一句話是:「廣播?」然後,看我點了頭,他就把收音機轉到只談論國家大事、不放音樂的那種電臺,一路上隨著廣播內容吸鼻涕。不過至少比安靜好多了。跟柔伊和蘿拉過了一夜——也說了他一夜的壞話——之後,我感覺有了自信。原來的我又回來了。我們一致同意,他和羅薩琳的確是實至名歸的怪咖二人組,我不應該讓他們把我拉進他們那個詭異的世界裡。意思是,我應該可以想在車子裡聽什麼就聽什麼。可是第二天,亞瑟開著那輛髒兮兮的路虎來接我時,柔伊和蘿拉掩不住對那輛車子的嘲笑,讓我為亞瑟感到好難過。我真的覺得好難過。
為了讓蟻群尋找安全的覓食路線,會有一隻螞蟻單獨去探路。這隻孤單的螞蟻找到路徑後,會一路上留下某種化學物質,便利其他螞蟻跟隨。當你踏在一排螞蟻上,或者,不要說得這麼變態好了,當你以任何方式干擾了螞蟻的化學路徑,那就會把螞蟮急瘋了。被拋在後面的螞蟻,會慌張地在四周亂爬,試圖重新找到路線。我喜歡看著牠們先是完全搞不清楚東西南北,四處亂跑,彼此互撞,想要找出行進的方向,接著又重新聚集、重新整隊,最後終於通過被中斷的通道,回復一列直線,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
城堡四周是一百畝的土地,亞瑟是這片土地的管理人。為了照顧這一百畝的土地,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傍晚五點半準時回來,全身髒得像個煤礦工人。他從不發牢騷,從不抱怨天氣不好,就只是起床、邊吃早餐邊讓收音機把自己變聾子,然後就出門去工作。羅薩琳會給他一瓶茶和幾個三明治,讓他填肚子,所以他白天很少回家來,除了去車庫拿他忘了帶的東西,或者上廁所。他看起來是個簡單的人,但是我不太相信。像他這樣話那麼少的人,實際上絕不簡單。沉默少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不說話時,你就在思考,而亞瑟思考的時間可多了。我爸媽就說個不停。話多的人想得就少;那些話語讓他們沒有機會聽見自己的潛意識在問:你為什麼要那樣說?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https://m.hetubook.com.com基爾薩尼的後代一直住在城堡中,直到一九二〇年代,有幾個獨立派人士沒收到城堡住戶是天主教徒的通知,放火燒了城堡。之後因為他們沒錢整修城堡,也沒錢供應整個城堡的暖氣,就只能在城堡的一小部分棲身。到了九〇年代,基爾薩尼家的人就全搬走了。我不知道現在城堡的主人是誰,但整個城堡完全荒廢:沒有屋頂、牆壁傾塌、沒有樓梯。我這樣說,你們應該想像得到那個畫面吧?城堡裡面荒煙蔓草,各式各樣的東西在其中生長。這些都是我為了一份學校的作業而學到的。那一次,媽建議我週末留在羅薩琳和亞瑟家,做點研究。那天她跟爸大吵一架,我沒見過、也沒聽過他們吵得那麼兇過。她提議我去鄉下度週末時,爸甚至更生氣了。家裡的氣氛實在是糟透了,所以我很高興能離開他們。況且,媽希望我離家這件事真的惹火了爸,而我又覺得我身為女兒的責任就是讓他的人生更悲慘,所以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可是等我到了那裡,我卻對到處查訪、找出城堡的歷史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只忍到跟羅薩琳和亞瑟吃完午餐,就到廁所去打電話給我的菲律賓籍保母,阿美——事情發生後,我們不得不把她送回菲律賓去——要她來接我回家。我跟羅薩琳說我胃絞痛,她問我是不是吃了蘋果派的關係,我還拚命忍住才沒有笑出來。
我以前並不會想到這些事情;上帝、青蠅、螞蟻。要我在週六坐在扶手椅上,手上拿著一本書,眼睛盯著一直撞擊窗戶的骯髒蒼蠅,我還寧願去死算了。也許那就是爸在最後一刻心裡想的事:我寧願就這樣死在書房裡,也不要面對被剝奪一切的屈辱。
我的人生並沒有照我的計畫走。我今年十六歲,應該已經跟費亞奇拉上過床,應該每天都在馬貝亞的別墅裡游泳、吃烤肉當晚餐,應該每天晚上在「天使與魔鬼」酒吧裡狂歡,找個備胎男縱容自己的幻想、跟他上床。要是我最後跟第一個跟我上床的人結了婚,我想我寧願死了算了。結果,我現在跟三個瘋子住在窮鄉僻壤的一間門屋裡,離我們最近的事物是一間小平房,裡面住的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一間設在別人家客廳的郵局、一所空蕩蕩的學校,還有一座城堡廢墟。我的人生只能無所事事。
那間房子很可愛,讓我想到童話故事《韓塞爾與葛蕾特»裡的糖果屋,大小約是我們舊房子的四分之一,這樣其實也不錯。它是用石灰石蓋的,窗戶四周的木條以及屋頂漆成橄欖綠。樓上有三間臥室,樓下是一間廚房和一間客廳。媽住的是含衛浴的套房,羅薩琳、亞瑟和我則共用二樓的浴室。習慣了有自己的浴室,我覺得這樣很噁心,尤其是亞瑟舅舅拿著報紙在裡面待了好一段時間後,我又不得不進去時,更是噁上加噁。
羅薩琳站在我旁邊,幫我倒茶。其實我現在最想喝的是薑餅拿鐵,但還是把牛奶倒進濃茶裡,喝了一口。她的雙眼緊盯著我,直到我把那口茶吞下去才移開。
不管是上學日,還是週末,我以前總是在床上賴到阿美把又踢又叫的我拉下床為止。可是在這裡,我都醒得很早。四周有那麼多巨大的樹木,這裡簡直擠滿了各種鳥類。鳥兒叫得震天價響,我自然醒來,卻不覺得疲累。我總是在七點以前起床,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奇蹟。要是阿美在這裡,她會以我為榮的。這裡的晚上也很漫長,所以我有壓力,必須在白天盡量保持忙碌。時間多得嚇人,可以做的事和*圖*書情卻又少得可怕。
亞瑟把頭往後甩,好像馬兒試圖擺脫鬃毛上的蒼蠅一樣。他要喝茶。
我的週六通常是跟朋友耗在Topshop裡,每件衣服飾品都拿起來試穿試戴,發出緊張的笑聲,好讓柔伊在我們離開前盡可能把最多的飾品、配件塞進褲子裡。如果我們不在Topshop,就會點杯薑餅拿鐵配香蕉蜂蜜瑪芬,在星巴克坐一整天。我相信那正是她們此刻在做的事。
必須坐上一輛不屬於我的車,回到一棟不屬於我的房子,睡在一個不屬於我的房間,設法跟一個感覺不是我媽的媽說話,讓我想要至少抓住一樣熟悉的東西。以前的那個我。想要抓住以前的我,未必是對的,但至少那是我熟悉的東西。我故意在車子裡發脾氣,跟亞瑟說我想要聽別的東西。他轉到我最喜歡的電臺,聽了一首歌,然後他聽到「小野貓」合唱團唱「等我長大,我想要有大奶」,就受不了了,咕噥了兩聲又轉回談話頻道。我氣呼呼地轉頭看著窗外,同時討厭他也討厭我自己。有半個鐘頭的時間,我們聽著一個女人透過電話跟主持人哭訴她原本在電腦工廠工作的丈夫丟了工作,找不到下一份工作,而他們有四個孩子要養。我的頭髮披散在臉上,我只希望亞瑟沒看到我在哭。現在的我聽到悲慘的事就很難過。我以前也聽過這些事,但沒什麼感覺。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會覺得痛。
這裡。我還沒有跟你們說我在哪裡吧?我剛剛有提到我媽的嫂嫂羅薩琳,我媽總是把她衝動買下又從來沒穿的衣服,連標籤都沒拆就裝進黑色塑膠袋裡,送去給羅薩琳。羅薩琳嫁給我舅舅亞瑟,也就是我媽的哥哥。他們那裡是一個叫做米斯的鄉下地方,他們住的那間門屋,簡直就像是在荒郊野外,附近幾乎沒有鄰居。我從小到大只去過幾次,每次都無聊得要死。我們每次去,都要開一小時又十五分鐘的車,而且是越靠近越失望。在我眼裡,他們是鄉下土包子,我以前都叫他們怪咖二人組,那是唯一一次我說的笑話讓我爸笑了。我們去看羅薩琳和亞瑟時,他從來不跟我們去。我不認為他們有吵過架之類的,不過就像企鵝和北極熊一樣,他們相隔天南地北,根本不可能靠近對方。總之,那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跟怪咖二人組一起住在門屋裡。
羅薩琳拿著一盤愛爾蘭式的早餐回來,分量多得足以餵飽那一百多個失業工人的小孩。
亞瑟吸了一口氣,一坨鼻涕從他的鼻孔裡被吸上去,然後順著喉嚨下去了。他不喜歡這件事。
或者說,我本來以為是這樣。
她又失望地離開了。
羅薩琳很愛乾淨,簡直是有潔癖;她從來不坐下,總是在搬東西、清潔物品、在空中噴化學品,還有說些跟上帝和上帝的意旨有關的話。我有一次跟她說,希望上帝的意旨比爸留給我們的遺囑好一點。她驚恐地看著我,然後就說要去別的地方撢灰塵就跑了。
諾曼瘋子之後,有許多貴族和夫人住過城堡。他們在城堡周圍蓋了馬廄和外房。有個貴族甚至在娶了一個天主教徒後,改信天主教,還蓋了一個禮拜堂給家人享用,引來許多議論。我媽和我享用的是游泳池,不過人各有志嘛。莊園的最外圍是一圈饑荒牆,這是在愛爾蘭大饑荒時期,為了提供工作給沒飯吃的人而啟動的工程。這面饑荒牆剛好就在亞瑟和羅薩琳的庭院和屋子外圍,我每次看到這面牆,就覺得毛骨悚然。要是羅薩琳去我們家吃過晚餐,很可能就會開始在我們家周圍蓋饑荒牆,因為我們都不m.hetubook.com•com吃碳水化合物。至少以前日擎吃的,現在,我看我吃下的碳水化合物之多,都可以給那些關閉的工廠當燃料了。
亞瑟和羅薩琳現在住的這間門屋,在十八世紀時曾經保護著基爾薩尼城堡的側門。城堡的正門是哥德式的,現在已經荒廢,看起來很嚇人,我們每次經過,我都想像看到好幾顆人頭掛在城門上。城堡是在西元一一〇〇年至一二〇〇年之間,為了做為諾曼領地的守護碉堡而興建的。所謂諾曼領地,是指愛爾蘭東部,屬於諾曼人和英格蘭人掌控的區域,是在「強弓」伯爵理察.德.克萊爾入侵愛爾蘭之後建立的。仔細一想,這城堡的建造時間實在是太含糊了,簡直就跟說某某東西可能是我建造的,也可能是我那些半人半機器的曾曾曾曾孫們建造的一樣了。總之,它是為了一個諾曼軍閥建造的,所以我才會想到那些人頭。當時的人就喜歡砍人頭,不是嗎?
羅薩琳看著我咬下土司,綠色的眼睛隨著我的咀嚼而睜大。她總是看著我吃東西,這點讓我覺得很害怕。彷彿她是《韓塞爾與葛蕾特》裡的巫婆,正等著我變胖,這樣她就可以把我的手綁在後面,在我的嘴裡塞顆蘋果,把我丟進大烤箱裡。我是不介意蘋果啦,那會是她給我吃的所有東西裡,熱量最少的了。
門屋對面,隔著馬路,是一間小平房。我想不出來會有誰住在那裡,但羅薩琳每天都要帶著一小包食物來回好幾次。兩哩外的地方有間郵局,其實是設在某人的家裡。郵局的對面是一間我所見過最小型的學校,跟我以前的學校完全不一樣。我以前的學校從年頭到年尾,每個鐘頭都有活動,但是那間小學校在暑假期間空無一人。我問羅薩琳,學校有沒有開瑜伽之類的課程,她回我說,她會找時間教我做優格。她看起來好開心,所以我沒有糾正她。第一個星期我就看著她做了草莓優格,現在是第二個星期了,我還在吃那些優格。
搬到米斯的第一個星期,我就開始讀費歐娜給我的書。那本書的內容有點像鬼故事,主角是個一出生就隱形的女孩,連她的家人和朋友也看不到她,只知道她確實存在。我不會透露太多劇情,不過最後她跟一個看得到她的人當了朋友。我喜歡這個故事,我認為費歐娜是想要跟我說什麼,可是我去柔伊家過夜那天,我跟她和蘿拉說起這個故事,她們都認為這是她們聽過最扯的故事,而費歐娜則比一般怪咖還要怪。我發現,我越來越不了解她們了。
羅薩琳又帶著一盤堆滿土司的盤子回到餐桌旁。「哎,真是太恐怖了,上帝愛他們的家人。現在那些小孩子都可以跟失業的爹地在一起了。」
羅薩琳的深度,就跟烈酒杯差不多。她總是說一些絲毫不相關、不必要的話。天氣。地球另一端某個可憐窮人的故事。她住在路的另一頭的朋友跌斷了手臂,或者那個人的父親只剩下兩個月可活,或者某人的女兒嫁了一個混蛋,拋棄她跟她的第二個孩子跑了。全都是悲慘黯淡的事,後頭一定接著一句跟上帝有關的話,例如,「上帝愛他們」,或「上帝是恩慈的」,或「願上帝好好待他們」。我並不是說我談的就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我如果想進一步討論那些事情,談談問題的根源之類的,羅薩琳就完全沒辦法繼續。她只想談那些悲慘的問題,她沒有興趣討論為什麼會發生那種事,也沒有興趣討論解決辦法。她用上帝來堵我的嘴,讓我感覺自己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或者自己太年輕了,不可能會了解這些現實面。我認為剛好相反。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認為她是故意提起,這樣她才不會感覺自己在逃避這些事,等到事情說出口了,她就永遠不再談起了。
我吞下嘴裡的食物,把剩下的土司放在盤子上。
然後我突然了解,在當時的情境下,我就是上帝。我試過要幫助那隻青蠅,但是牠不讓我幫忙。這時我就為上帝感到難過了,因為我了解了袖的挫折。有時人伸出援手,會一直被推開。人總是想要先靠自己,不要別人插手。
收音機裡的男人談到愛爾蘭又有一家工廠關門了,一百多個人失業。
城堡所在的區域稱為米斯郡,以前這裡是東米斯,它連同西米斯單獨組成了愛爾蘭的第五省——沒想到吧?——屬於愛爾蘭高王的領土。歷任高王的登基地塔拉丘,離這裡只有幾公里遠。最近新聞一直提到塔拉丘,因為政府要在附近蓋一條高速公路。幾個月前我們還在學校拿這件事當辯論主題。我是正方,因為我認為高王在位時,應該也會想蓋一條高速公路,這樣他去辦公室就不用穿過泥濘的田地,方便多了。想想看,高王的绑帶鞋弄得髒兮兮的,成什麼體統?我還說,高速公路會讓觀光客更方便。他們可以開車直達王座的遺址前,也可以在車速達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坐在觀光巴士的開放車頂上拍照。其實我根本就是隨便胡扯的,可是我們的代課老師正好參加一個反對興建高速公路的委員會,以為我是說真的,聽了我的論點,差點沒氣瘋。要讓代課老師精神崩潰,真是太容易了。尤其是那些相信自己能為學生做點事的代課老師。我說過了,我很壞的。
亞瑟又把頭往後甩。他對這盤食物很滿意。
五月,爸決定他受夠了,就在我的初級認證考試前。這實在有點不公平,一直到那時候,我都以為自己才是那個會想要自我了斷的人。後來我還是去考試了。我有可能不及格,但我根本不在乎,我也不認為有誰會在乎。反正九月我就會知道考試結果了。爸的葬禮全班同學都來了,我相信他們很樂意來,因為這樣那天就不用上課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居然會對於在大家面前哭感到很難為情,你相信嗎?無論如何,我最後還是哭了,這一哭惹得柔伊也哭了,然後蘿拉也加入了。我們班有個大家都不跟她說話的女生,叫費歐娜的,她緊緊抱著我,還給我一張他們家人寫的卡片,卡片上寫著他們全家都想著我。費歐娜留了她的手機號碼給我,還給我一本書,跟我說如果我想找人說說話,她隨時都在。當時我覺得這實在是太瞎了,竟然在我爸的葬禮上想跟我攀關係,可是事後想到這件事——這是我現在會做的事——那是葬禮那天別人對我做過或說過最體貼的事了。
我最後只好拿網路上找到的一篇文章交差。校長把我叫去辦公室,說我抄襲所以把我當了。這實在是太可笑了,因為柔伊寫的是馬拉海德城堡,內容也全是從網路上抄來的,只是改了幾個字和日期,好讓報告看起來不像是抄來的。她把對的內容和日期改成錯的,分數還比我高,這樣有什麼公平正義可言?
我不知道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沒有人會回答我這個問題。亞瑟根本不說話,媽就算開了口也不是真正在溝通,而羅薩琳沒有能力應付這麼深的問題。
「還有他們的母親也是。」我說,咬下一小片土司。
至於亞瑟舅舅,我想我以前總共只聽他說過十個字吧。彷彿媽這輩子都在替他們兩個發言似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同意她說的每句話。這些日子,亞瑟說的話比媽還多。他有一整套自己的語言,雖然進度緩慢,但我和*圖*書已經漸漸知道如何破解了。咕噥、點頭和吸鼻涕就是他說話的方式;不同意某件事時,他的吸氣就會有種黏稠的感覺。簡單一聲「啊」,然後頭往後一甩,表示他不介意。舉例來說,現在正是早餐時的典型狀況。
收音機裡在聊政府又要加稅的新聞,亞瑟吸入更多鼻涕。我看他要是繼續聽這些壞消息,光吃這些鼻涕就飽,應該沒有胃口吃早餐了。他只有四十幾歲,可是外表和舉止都感覺比四十幾歲更老。他的肩部以上讓我想到一種大海蝦,總是彎腰駝背對著眼前的東西,不管那是他的食物還是他的工作。
我昨天看到一隻青蠅。牠想要逃出客廳,就一直貼著窗戶飛,一次又一次用牠的頭去撞玻璃。接著牠停下來,不再把自己當作子彈一樣發射,而是困在一個小窗格上,不斷嗡嗡叫,好像恐慌症發作似的。看著牠那樣盲目衝撞,實在讓人很洩氣,尤其是牠只要朝窗戶上頭再飛高一點,就能自由了。但是牠只是一次又一次重複同樣的動作。我可以想像牠看得到外面的花草樹木和天空,卻沒辦法靠近,感覺會有多挫折。我試著幫了牠幾次,想要引導牠往打開的窗戶飛去,但是牠總是立刻飛到其他地方去,離我遠遠的。牠最後總是會回到同一個窗戶,我也幾乎聽得到牠在說:「沒錯啊,我就是從這裡進來的……」
「亞瑟,茶?」
我不確定羅薩琳幾歲,但我猜大概介於四十出頭到四十五、六歲之間,如果這是合理的猜測,我很確定不管她到底幾歲,她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她穿著寬裙襬的及膝花洋裝,中央一整排釦子從頭扣到尾,裡面穿了一件襯裙,活脫像個一九四〇年代的人。我媽從來不|穿襯裙;她連內衣都很少穿。羅薩琳的頭髮是灰褐色的,很短,只到她的下巴,總是清湯掛麵,從頭頂中央硬生生分開,露出白色的髮根。她總是把頭髮塞在耳後,露出粉紅色如老鼠般的小耳朵。她從不戴耳環,也不化妝。她的脖子上永遠戴著一條細細的金鍊子,上頭掛了一個金色的十字架。我的朋友柔伊看到她這種女人,就會說她看起來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嚐過高潮的滋味。我一邊把培根上的肥肉切掉——看到我這樣做,羅薩琳瞪大了眼睛——一邊納悶,不知道柔伊跟費亞奇拉做的時候,有沒有高潮。這時我腦中浮起曲棍球棒對她造成的傷害,立刻懷疑她會有高潮。
牠們的驚慌讓我想到媽和我。有人切斷了我們的隊伍,奪走我們的隊長,毀了我們的路徑,讓我們的生活陷入全然的混亂。我想——我希望——假以時日,我們也會重新找到正確的路徑。只是,每個隊伍都需要有個領隊,但是看到媽根本沒有動靜,我想我只好一個人站出來了。
不知道我這樣坐在扶手椅上看著牠,是不是就跟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話)一樣?祂好整以暇地坐著,綜觀全局,正如同我可以看到,只要青蠅再往窗戶上頭挪一點,牠就能自由了。牠並不是真的被困住了,牠只是找錯了地方。我納悶著,上帝是不是也能看到我媽和我的出口?如果我能幫青蠅看到有個窗戶是開著的,那麼上帝應該也能看到我媽和我的明天。這個想法帶給我安慰。呃,本來是這樣的,直到我離開客廳,幾個鐘頭後再回來,看到窗檯上躺了一隻死青蠅。那有可能不是原來那隻青蠅,但我還是……為了讓你們知道我現在的心情,老實說,我就哭了起來……後來我就很氣上帝,因為在我的想法裡,那隻青蠅的死,就意味著媽和我有可能永遠無法脫離這團混亂。能夠遠遠看到一切,卻又不出手幫忙,那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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