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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笑的事情。」
「希望是好玩的事情。」我把一條花莖跟另一條交纏。「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情——手肘的凹槽,撞到會痛,卻也讓人笑個不停,我想這跟人生中許多事物一樣,甚至人生就是如此。嗯,人生就像是手肘的凹槽。」
「不在,」山姆答道,「他去上班了。我跟盧克在院子裡玩。」
她困惑地看著我。「伊凡,我是來跟你好好『談心』的。今天你離開後,我跟班傑明說過話,他說你是那間公司的合作夥伴,他還指控我做了其他事情,不過我才不想管他。」她氣得七竅生煙。
「很多事情都很好笑啊。」我坐在唯一一塊還有陽光照耀的草地上,我想這回的躲貓貓是我贏了。「人們被車子激起的水花潑到,被別人搔癢。」我比比我的側腰。「克里斯.洛克和艾迪.墨菲在電影『比佛利山超級警探II』裡面——」
「哦,我們曾經一起做過一件事,在她剛生下希兒莎的時候。她帶我到田野,拿出墊子還有野餐籃,我們吃了剛出爐、還散發著熱氣的棕色麵包,加上手工草莓醬。」伊莉莎白閉起雙眼,吸了口氣。「我還記得那股香氣和滋味。」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可是她選擇在我們放牧牛隻的地方野餐,所以我們坐在田野中央野餐,旁邊是一大群好奇的牛。」
「哈囉,山姆。」我聽到她走進前廳。「你爸爸在嗎?」
「妳真的氣壞了。」我哈哈大笑。「文森.泰勒跟我沒有談過任何公事。不過啊,這個問題很好——孩子應該跟飯店有什麼關係?」
「妳要來跟我談心。」我看著她,重複了遍。「這句話真美。妳知道的,心是身體裡最有能量的東西,無論妳心裡相信什麼,妳的身體都能做到。所以跟人談心……哦,伊莉莎白,謝謝。真是好笑,人們總是想把心交給他們不喜歡的人,而不是他們深愛的人,這又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件好笑的事情。不過談心啊……真是一份大禮。」我把最後一條花莖繫緊,完成花環。「我要拿這個雛菊花環跟妳換妳的心。」我把花環滑入她的手臂。
她望向遠方。「那只是一堆無法達成、毫無希望的夢想。我母親答應我晚上要跟我一起躺在田野間接住最多的流星,許下我們心中所有的願望;我們說要泡在巨大的浴缸裡,櫻花花瓣淹到我們的下巴,還要品嚐灑落的陽光;夏天在鎮上庭院的灑水器旁轉圈,到海邊吃月光晚餐,然後腳埋在柔軟的沙子裡漫步。」伊莉莎白對自己的回憶微笑。「都是些蠢事,光是說出來都覺得蠢,但她就是如此,她愛玩、喜歡冒險,狂野且無拘無束,她總是想找到新的事物去看、去品嚐、去發現。」
「像是什麼?」
「班傑明是誰?」
「嗯,妳乾脆跟我說妳過去想要的東西,我會讓妳知道它們其實是一樣的。」
「好吧,那班傑明到底在說什麼?」她被搞糊塗了。「班傑明.衛斯特,那傢伙怪怪的。你跟文森在談什麼業務?孩子跟那間飯店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她想起希兒莎還有她父親,說不定還有她自己。
「伊莉莎白,妳很快知道了。妳曾經是個孩子——那時候妳想要什麼?」
「我不知道。」伊莉莎白別開臉,用力吞嚥。「我們從來沒有實行過那些計劃。」
我笑著說:「妳不認為每個地方的每個人都該接納孩童?」
我們都笑了。
「你跟菲歐娜處得好嗎?」她問。跟我說過那些童年回憶之後,她依然沒有正眼看我。
「你在做什麼?」她走得更近了。
她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她的雛菊花環,然後她微微一笑,柔聲說道:「有人能生你的氣超過五分鐘嗎?」
離開會議室之後,我和*圖*書走回山姆家,盧克正在接受那一戶人家的照顧。我坐在後院的草地上,盯著兩個男孩摔角,期盼不會弄到有人嚎啕大哭,同時在心中做起我最喜歡的靜態運動:思考。
她覺得尷尬。我敢說伊莉莎白從未說出這些話,從來沒有,我也敢說我們之間漫長的沉默是因為她正在腦海中思考那些事物。
「伊莉莎白,怎麼了嗎?我感覺得出來妳碰上了什麼事。」
伊莉莎白如此蠻橫的模樣真是可愛,我不由得露出微笑。
「也沒有變得那麼多啦。孩子總是想要同樣的東西,因為他們都擁有同樣的基本需求。」
「總之,這跟我的案子無關,」她清清喉嚨,語氣恢復嚴肅。「跟飯店無關。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提到這個。」
很高興她看得見我。我看到她在長椅鞦韆上搖晃,神情是那樣失落,我知道如果她能看到我,這就是最恰當的時刻。我可以感覺出那股氣息。我知道她需要看到我,也準備好面對她總有一天會看到我這件事,然而我沒有預料到我們首度四目相接時,那股竄上我脊椎的震顫。這感覺真的很怪異,因為過去四天來,我一直看著伊莉莎白,已經習慣了她的面容,記下了上頭的每一個特徵,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夠記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左邊太陽穴有一顆小痣,一邊的顴骨比另一邊略高,她的下唇比上唇豐厚,髮際長著柔軟的細髮,一切如此清晰。可是這不是很奇怪嗎?當你對上某人的雙眼時,對方看起來竟是如此不同,突然間變得像是別人似的。我認為「眼睛是靈魂之窗」這句話一點也不假。
離開山姆家之前,伊莉莎白轉身對我說:「伊凡,剛才的話,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她嚥嚥口水。「從來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一口氣跟你說這麼多。」
太陽想要躲到山姆家後頭,往我身上投下一片陰影。我在庭院裡走來走去
m.hetubook•com•com,坐在最後一塊被陽光照耀的草地上,直到草地上不剩半點光亮。山姆的媽媽在房裡隨著影片跳完有氧舞蹈,跑去泡澡了——看她跳舞真是有意思,總之,門鈴響起時是山姆應的門。他接受過嚴格的告誡,除了伊莉莎白之外,不能替任何人開門。「努力回想要怎麼編花環。歐珀的花環看起來很棒。」我仰頭看她。「歐珀是我的老闆,她頭上戴了花環。」我為她解釋。「如果妳想坐下來,這裡的草地是乾的。」我繼續收集雛菊。
她細看我的雙眼,掙扎著要不要說出口,過了幾分鐘,她深吸一口氣。「小時候,每個星期六晚上,我母親跟我會坐在廚房餐桌上,拿出蠟筆跟色紙寫下隔天的詳細計劃。」想到喜愛的過去,她眼中亮起光彩。「每個星期六晚上,我都會對隔天要做的事情感到興奮無比,我把行程表釘在房間牆上,強迫自己入睡,這樣明天才會早點到來。」她的笑意散逸,脫離恍惚之境。「可是不能把這種東西放進遊戲間,現在的小孩只想要PS或XBOX之類的東西。」
「哦,他去上班了?」伊莉莎白站在庭院邊緣,雙手扠腰直視著我。
第二件錯事:將花環套上她的手腕時,我覺得我把自己的心交到她手上。
「不過那一天,她說她要離開。這個小小的城鎮容不下她,她不是這麼說的,但我知道她一定有這種感覺。」伊莉莎白的嗓音顫抖,她說不下去了。她看著盧克跟山姆在院子裡轉圈追逐,卻沒有真正看見他們,聽著他們童稚的愉悅尖叫,卻沒有真正聽見。她把這些事物全都擋在外頭了。
頭號錯誤:參與伊莉莎白的會議。我不該這麼做的,這跟不該和年幼的朋友一起上學的規定一樣,我應該要知道盧克的學校跟伊莉莎白的職場同等重要。我好想踢自己一腳,其實我真的這麼做了,但盧克覺得這樣看起來超好笑和-圖-書,他也學著我這麼做,現在他的小腿都瘀青了,所以我只好罷手。
「要不要跟我說說那些週日行程表上頭的東西?」
她的棕眸一暗,別開目光。「跟現在不同。小孩已經不會想要我那時候喜歡的東西了,時代變了。」
「我可以舉出幾個例外。」伊莉莎白望向盧克,巧妙地回答。
「毫無關係。」伊莉莎白笑出聲,然後突然止住笑聲,生怕會冒犯我。「你認為旅館應該接納孩童?」
「明天我跟文森談談遊戲間或遊戲區之類的設置……」她拖長語尾。「我沒有設計過孩子的房間,他們究竟想要什麼?」
「伊凡,我要跟你談一件事。」
「嗯,就是沒有跟你結婚的那個女人。」她終於笑了,似乎平靜許多。
她笑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替文森.泰勒工作?」
「你在說什麼?」她皺著眉頭走上前。
我看了看錶。「有啊,就是妳,從今天早上十點開始氣我氣到現在。」
「菲歐娜?」
「總是如此。」我勾起嘴角。「告訴我吧。」
我聽到腳步聲踏過走廊,鞋跟敲打木板,她踏入庭院,憤怒地開口。
伊莉莎白輕笑一聲。「伊凡,你總是在玩語言遊戲嗎?」
「可是班傑明說你有。」
「根本就沒有開始,哪來的分手?」我據實以告。
「因為我沒有啊。」
有兩件事是我極少接觸的,第一是困惑,第二是擔憂。然而在那個晴朗的午後,在山姆家的後院等待時,我覺得萬分擔憂,這份擔憂令我困惑,困惑使得我更加擔憂了。希望我沒為伊莉莎白的工作帶來麻煩,到了當天傍晚,太陽跟我玩躲貓貓的時刻,我很快就知道結果了。
「謝謝。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不過感謝妳的讚美。」我察覺到她的挖苦。
「你還真是敏銳啊。」
「可是我敢說妳一定在腦海中實行了一百萬次。」
「伊凡,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專案經理。他說你是沉默的夥伴。
和-圖-書」「嗯,對啊。」山姆困惑地回答,跑回去繼續跟盧克玩耍。
「這些一定都很好玩。」我深深敬佩她的母親。品嚐灑落的陽光保證比衛生紙軸望遠鏡好玩一百倍。
「我知道。」我笑了。「謝謝妳跟我好好談心。我想這值得上第二個雛菊花環。」我遞出另一個剛才編好的手環。
這也是很有建設性的行為,因為我體會到了幾件事。第一,我發現今早我去參加會議的衝動是來自心中的直覺。我還沒想通自己的存在對伊莉莎白有什麼幫助,可是我順從直覺,假定她看不到我。昨夜與她的邂逅宛如夢境,全在我意料之外,到了早上,我覺得那只是我的想像。沒錯,我很清楚這其中的矛盾之處。
伊莉莎白花了點時間找地方坐定。她看起來很不自在,臉上的表情活像是她正坐在針尖上一般。她拍掉褲子上看不見的灰塵,試著坐在自己的手掌上,這樣她的屁股就不會沾上草渣,然後她繼續狠狠地瞪著我。
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可是我認為這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種事。我沒有跟伊莉莎白這種年紀的人交過朋友,我想是我太緊張了。對我來說,這是嶄新的體驗,但我馬上就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它。
我微微一笑。「大概是吧。他只是在諷刺罷了,伊莉莎白,我跟那間公司沒有半點關係。我沉默到什麼都沒辦法說。」
「那是我從未見識過的一面。」她笑著說,「所以你並非主動涉入這個案子。」
「我知道那種感覺。」她翻個白眼,笑了聲。「不過至少有一些好結果。」她的目光飄看著山姆跟盧克玩耍。她指的是山姆,不過我覺得她注視著盧克,這樣很好。
「菲歐娜不跟我說話。」我依然困惑,她為什麼會以為我是山姆的爸爸?晚點我要跟盧克談談,我不太適應身分被人誤會的感覺。
「你們分手的時後鬧得很兇嗎?」
「我的工作對象是人們,伊莉莎白,不是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