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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工作的關係枝里子常常在公司出現。她主要在女性雜誌時裝部出入,但另一方面她也是公司的話題人物。
從那之後,我和枝里子的眼神時常交會,不過通常是枝里子看著我,我察覺到她的視線才抬起頭。眼神交會後枝里子會反應慢半拍似地泛起微笑。幾次之後我會對她揮揮手,但我們再也沒交談過。
她的聲音有點稚氣,不過並不說任何廢話,幾次在近處聽她說話,覺得十分佩服。她身上有種受人注視多年所累積的沉穩。
我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坐了十分鐘左右,一度想站起身來,但腳還是不聽使喚,便又坐了下來。我心想一定得打發這段等腳恢復的時間才行,於是開始想要思考和枝里子的未來,然而腦子卻像是被柵欄擋住了一般,完全無法思考。
「另外一點,這點多少只能算是法國人的偏好,他認為因為三島是同性戀,所以要藉著切腹來確立自己的性別認同。他所提出的證據是,三島在市之谷的自衛隊本部陽台發表演說的時候不斷使用了『諸君還是男人嗎!』這樣的用語,與其說這句話的對象是隊員,還不如說是質問自己『我是男人嗎?我是男人嗎?』」
跟朋美約了下週日去賞花之後,我開始聊起最近朴一功演出的電視劇。
沒辦法,於是我想起了和技里子初見面的情形。我對於自己從來沒
和*圖*書想過和她的將來感到十分內疚,因此心想至少不要讓思緒離開她。
我慢慢地翻著速記的資料,向她說明。
「第一點,三島對於當時的知識份子把他譏諷為右翼的小丑這件事情,儘管表面佯裝若無其事,其實內心根本無法忍受,於是他想藉著自己的死來表白:『在我的屍體之前,你們還打算說這是一齣戲嗎?』
因為,她是個出眾的美女。
那是本多繁邦與飯沼勳相遇,在勳身上看到松枝清顯轉生的段落。
枝里子終於開口,說她對那個法國人怎麼解釋三島的死很有興趣。
我想,我終究是一事無成。
枝里子察覺我在看她,於是看著我說:「是三島啊。」我放下筆來身體靠向椅背,簡短地說明我在做什麼,然後問她:「妳喜歡三島嗎?」枝里子只是微笑,沒有回答,於是我問她是否知道三島在死前的那個晚上跟他母親說了什麼,枝里子還是沒說什麼,只是輕輕搖頭。
這種時候我總是如此。反芻與某個人的相遇,對我來說是一種安慰。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和枝里子、大西夫人或朋美,又或是過去的許許多多人來往至今。只要能像此刻這般,偶爾忍受一下品嚐最糟的時刻,咬牙度過,那麼過去的這些人總是翱翔如生,令人懷念。
我又一次問她喜不喜歡《奔馬》,她稍稍偏著頭,翻和*圖*書起手上的書,是有意識地瀏覽每行字,又像只是在做做樣子,讓我非常焦慮不安。於是我突然站了起來,從她手上搶走那本書,說這本書我只喜歡一個地方,我打開那一頁,遞給她看。
我蝶蝶不休講著這些事時,眼前的美女彷彿不存在般,她手上拿著《奔馬》,直盯著我的眼睛看,一想到她這樣專心地聽我講這些瑣碎的事,我覺得非常滑稽。
我察覺桌前有人,於是抬起頭,只見枝里子站在眼前,拿起了一本堆放在桌上的書讀著。那是《奔馬》的精裝本,是我學生時代在本鄉的舊書店找到的初版,距今已有三十年以上。
「他啊,對母親說:『截至目前為止我對我想做的每件事都感到無能為力。』很奇怪吧,在他死的那年夏天寫的隨想裡頭也有這樣一句話,『回想我所活過的其中二十五年,那空虛感至今仍令我訝異,我幾乎可以說沒有「活過」,只不過是捏著鼻子穿越這一切。』然後還加上了這些話:『自己明明非常俗不可耐,也過於投機,但是為什麼就是無法進入「遊於俗」的境界呢?我懷疑我和我的心,我幾乎不愛人生。』在三島的文章裡我特別喜歡這句話,妳覺得呢?」
「在這篇無聊的訪談裡讓我留下些許印象的只有兩點吧。」
和-圖-書有段時間女性雜誌增刊,她天天到公司來。剛開始是枝里子先找我攀談,那時我絕大多數時間都在編輯委員執筆專用的大桌子上,把某個訪談的速記整理成文章。那篇訪談的內容是一位法國著名的比較文學家從《往生要集》以來的日本人的古典生死觀的角度來分析三島由紀夫的自殺。我為了要把這名大學教授的無聊雜談變成一篇文章,只好在桌子上堆了幾本三島的書以及三島父親所寫的回憶錄,一邊閱讀可供參考的部分一邊撰寫。那時候已是深夜。
我從「嶄新靈魂」離開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回到公寓的路上感到深深的倦意。
這是朴首次的電視劇演出,他是三位主角之一,受到相當大的囑目。雖然他是活躍在小劇場的專業演員,舞台表演的評價頗高,但一般觀眾對他並不熟悉。他是在三十歲之後突然受到賞識,以重量級的性格演員之姿進入演藝圈。當然他用了日文名字,而且過去曾經結過婚以及有個即將滿五歲的小孩這些事都秘而不宣。
即使到了現在我也時常想起,這裡所寫的「四有輪轉」的故事。「中有之時,尚未轉世為人的幼童亡靈在矮牆間目睹男女交合,一面受到應成為母親的衣衫不整的女子吸引,而對應成為父親的男子動怒,一面卻在父親所洩出的不淨進入母胎之內後的瞬間看到了轉生的契機。」我也有類似的感受。我說:「這是這本書裡唯一的寫實主義吧。」和-圖-書
這部由野澤尚編劇,於NHK週六晚上十點播映的連續劇,已經播出將近十來集了,反應很不錯。
沒有風,沒有溫度,沒有光線,我覺得自己處在一片靜謐的世界裡。
枝里子聽了之後笑了出來,於是我接著又說:「我覺得沒有比三島更努力探究世間真實但卻無法達成目標的作家了。」
那沉重的疲勞感突然襲來,我不禁停下腳步,蹲在路旁吐了起來。以往通常吐兩次之後就會舒服多了,但是這次卻吐到腳都發麻了還是很難受。我拖著腳步走進廉價公寓之間的窄巷裡,屈膝坐在地上。
於是我又喃喃自語:「難道都沒有什麼好事嗎?」這些話聽來像是別人的聲音一樣。我又想:「明天有什麼事情呢?」但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www.hetubook.com.com把記在記事本上的明天那一欄裡的每一件瑣事做完,然後晚上一定會在新宿或森下一帶喝酒。
只要她走進編輯部門這一樓層,整層樓的人的視線就會像波浪般規律而長時間地集中在她身上。雖然如此,但枝里子並不會特別擺什麼架子,還是以一貫的態度做事。
我轉述許多雜誌報導關於朴的近況,但是朋美似乎並不感興趣,只是應著:「是喔。」
看著她那充滿自信想要測試別人的表情,我不禁想:「這女人從剛剛到現在什麼都不說,還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到底算什麼嘛。」我生起氣來,回答她:「才沒什麼理由,只不過是這麼想就這麼說。」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回答太過於冷淡,於是又開始看起稿子,不再理會枝里子。枝里子輕輕放下書,回到她的部門。
一邊揉著麻痺的腳,一邊喃喃自語:「好累啊。」不論是和枝里子在一起,或者是定期赴大西夫人的約,又或者送禮物給拓也、和朋美一起出遊,假裝像是真正的家庭一般,這幾年自己的所作所為如此混亂不堪,我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憊。
枝里子常常帶模特兒到公司地下室的攝影棚拍照,而我所屬的編輯部和女性雜誌編輯部只隔一張玻璃。除了身高這一項之外,她比她每次帶來的幾十個模特兒都還漂亮。
枝里子以有些不服的聲音說,她想知道為什麼我這樣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