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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作者:白石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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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二次撿骨。真知子小姐的骨頭潔白而美麗,母親的骨盤與肋骨卻嚴重變色,妹妹撿著灰暗的骨頭,哽咽地說:「病到連骨頭都受傷了,媽媽好可憐。」但是我看著那骨頭卻感覺母親的生命之衣終於從「帶有老、病、死的骷髏」中解脫,飛往沒有苦痛的世界。

A 大概是為了成長吧。
隔天中午,母親在死前一度恢復意識。不過也僅只是一瞬間,她張開了眼睛。
母親把自己無法從事正常工作的錯怪罪到雙親沒有給她足夠的教育,但在我跟妹妹看來,只是她與生俱來自我墮落的本性使她遠離正常的生活。
母親和包養她的男人兩年後分手,但即使我到東京之後,他在男人間打轉的習慣依然不變。

妹妹一臉憔悴坐在床邊。妹妹說,母親昨晚整晚看起來很難受,現在靠著止痛藥跟安眠藥睡著了,,生說因為併發肺炎,心臟更為衰弱,現在只是時間的問題了。母親的意識已從混亂轉而變成昏眼狀態。
我想要開始思考母親的死亡,但腦中只浮現之前一整天所考慮的葬禮流程和手續,彷彿已等候多時似的。於是我的意識往那個方向集中,總之悲傷先交給妹妹,我只要處理好必要的善後工作。
從那天起開始了我跟真知子小姐的互動關係。那時我剛搬來一個多月,也就是我高中一年級時的五月。
「怎麼了?」
「每年十五日的晚上打掃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風大量吹進本堂,在月初早上打掃的時候,風會相反地從本堂吹向外頭。一旦接近盂蘭盆節時分,這間寺院所祭祀的眾靈魂會化作風,回到自己故鄉的城鎮,等到盂蘭盆節結束後,又會乖乖歸來,我希望直人小弟也好好感受這種風,所以今晚一直在等直人小弟的到來。」
每年暑假我都會借用長房的一間房間唸書,那年為了隔年春天的大學考試,每天一早就來到弘法寺,一直到傍晚整天都專心準備著。由於我沒有經濟能力參加補習班的夏季課程,加上大部分同學的目標是九州大學,志願是東京國立大學的我乃是少數,於是連互相幫忙準備考試的同學也沒有。我大部分的時間和妹妹一起唸書,不過那時正逢盂蘭盆節的假期,她到熊本的親戚家住,我一個人來往於弘法寺與家裡。雖說如此,白天因為參訪的信徒絡繹不絕,我也沒辦法白天窩在長房裡,一只好於深夜來寺院讀書,一直讀到清晨。
雖然之前提過五天前母親就因感冒加重而無法進食,但是突然病危的消息仍然令我感到十分意外。不知是否該說時間正好,因為從隔天八日的星期日開始我放一個星期的假,我打包行李搭了當天最早的班機回到北九州的小倉。
真知子小姐在那年的十二月過世。
「直人小弟,沒感覺到嗎?」
「我的病醫生是治不好的,所以我一直讓枇杷照顧我。」
彷佛是把別人當成呆子的說話方式。
那件事發生在真知子小姐去世那年的盂蘭盆會的最後一天——八月十五日。
真知子小姐的話語像是遠方傳來的聲音,像是歌曲般伴隨著不可思議的韻律。接踵吹來的風包覆著我們,形成旋風,我們用全身感受穿過背後佛像的微風,站在那裡將近一個小時,彷彿是作夢一般。
妹妹為了母親盡力地尋找替代醫療的方式也是因為真知子小姐,當然妹妹也熱中使用枇杷葉療法,不過對母親卻沒有什麼效果。
Q 那麼我想間,人為什麼要被迫誕生呢?
本堂裡靜謐無聲。
真知子小姐是住持的大女兒,一度因為出嫁而離開寺院,但卻因重病離開丈夫,回到弘法寺。四十五歲的年齡,看起來卻非常年輕,和母親看來相差無幾。她得了帕金森氏症,當時已經發病數年了,手部顫抖跟運動麻痺的狀況已經頗為嚴重。
明確知道再度擴散的時候,我認真考慮過辭去工作,回北九州另外找工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專心照顧母親,不過不僅經濟上不允許,而且仔細思考後也覺得那樣的心意也沒什麼意義。我和母親的死亡一事其實什麼關聯也沒有,於是我決定讓母親在接下來所剩的一、兩年裡,就像她以往那樣一個人過活即可。
從福岡機場直接搭計程車到母親住院的綜合醫院,母親除了被移到個人病房、嘴巴戴著氧氣面罩之外,醫生已經不作其他處理。
儘管已不重要了,但母親的人生是毫無秩序而且悲慘。
「喜歡書嗎?」
Q 我明年春天就大學畢業了,準備進入社會,進入大人的世界。但是,我看了大人製造的世界卻無法肅然起敬。看報紙、雜誌和聽廣播,裡頭實在有著太多悲慘和混亂的事情。狡猾的人順利地活著,地位崇高的人瀆職,掩人耳目恣意妄為。徹底令人厭惡。在這樣的世界裡,還學會狡猾欺詐的伎倆,我完全不懂人為什麼非要活下去不可,所以我想請問:「人是為何而誕生的。」
母親偶爾回家,匆忙準備組糙的晚餐,自己並不跟我們一起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又跑回店裡或是男人的地方。
妹妹這麼說著,對於母親和真知子小姐的不同頻頻嘆息。
不知不覺走入房中,找到一直想讀的三浦梅園的《玄語》,拿在手上著迷地翻了起來,背後突然傳來說話聲,我吃驚地回過頭。
「你那麼著急想要去哪裡呢?」
我把書放回去,當要離開房間而走過她身旁的時候,我的兩隻手被強大的力重抓住,我想要掙脫,一不小心就變成了和雀斑滿驗的真知子面面相觀的場面,不過,從近處看著她黑色的大眼,馬上就明白她既沒有責備的意思,也沒有動怒。
那天的午後,我回到東京,從羽田機場打電話給大西夫人,告知她母親的死訊。夫人在電話那頭說:「好可憐喔,您一定很累了吧。」
真知子小姐死前的幾個月,常常說這句話,而且她還這麼說:「最近我終於覺得開始了解死亡這回事。死亡就是脫出吧。從凹凸不平的狹小洞中脫出一定會四處碰撞而感到疼痛、拘束,非常痛苦,但如果隧道像平滑的陶瓷器就不會覺得辛苦了吧。我雖然是百病叢生,但正因為如此,穿過的隧道一定非常平滑沒有什麼稜稜角角的東西,然後某天,突然順利地穿過那隧道,脫出到另一個世界。」
A 沒錯,哲學青年藤村操先生說了「人生不可解」,然後就跳入華嚴瀑布自殺了。這也是質問人為何而生。他讀了書,但還是完全不了解,因而死去。因此,別問人誕生的目的,如果你問:「人被迫誕生的目的呢?這點您有什麼想法呢?」我會回答:「那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就如同這話所形容的一般,放下我,順利地脫出這個世界。
葬禮那天,高中時代的同學有好幾個人來燒香。我拜託他們瑣碎的雜務,但他們卻盡力地幫了我不少忙,不過沒好好說到幾句話就和他們道別了。許多人看著我的眼睛然後用眼神和我道別,他們一致的動作讓我覺得好笑。棺材打上釘子,在錄音帶的送葬樂曲下遺體移進靈車,開往火葬場。
因此,在這二十九年裡,我和母親接觸的時間除了幼兒期之外,便寥寥無幾。我不瞭解母親五十年來的大半生涯,母親對於我的瞭解也差不多如此。
七月七日深夜,妹妹打電話告知母親的狀況突然惡化。
我下課之後常常到寺裡的空地,坐在大樟樹下讀文庫本。弘法寺的本堂對外開放,也可以在那裡頭看書。本堂中間奉祀佛祖釋迦牟尼佛,天花板的燈照總是皓日明亮。平日香客稀少一片靜謐,待在那裡心靈會異常平靜。經過貫通本堂跟長房的走廊,長房入口處大概十五塊榻榻米大的和室裡有一整面牆都是書架,擺放許多書籍,而且不只與佛教相關的書籍,還羅列世界文學全集m•hetubook•com.com、日本文學全集、「世界名著」、「日本名著」等系列叢書,還有漱石、鷗外、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寶篤、德富蘇峰和蘆花兄弟、三島由紀夫、福永武彥、山川方夫等人的個人全集。
我想她丈夫或許就在旁邊,為了至令為止的夫人的金錢援助,我簡短地跟她道了謝,然後的匆忙掛上電話。
雖說是某天早上她沒有起床,住持來到房間叫她,發現真知子小姐在睡夢中過世,醫師隨後趕來,推斷是腦溢血,雖說是死因不詳,但長期患病,又是古剎住持的女兒,警察沒有要求解剖以深入追查真知子小姐的死因。
看護一事囑託妹妹,我回到東京,之後只有一次因為肝動脈栓塞手術回去,此外再也沒回過小倉。母親在那期間三度獲准出院,但皆為期甚短。我之所以不回去,也沒特別的理由,只是終日工作繁忙,疲累得不想回去而已。
Q 什麼!您也不知道嗎。像您這樣充滿活力工作的人,竟然不知道為了什麼目的而出生?
發現病狀的時候,醫師頻頻建議做子宮全部摘除的手術,不過我卻建議母親利用放射線跟抗癌劑治療。我尋求了幾個醫生朋友的意見,也讓他們看了母親的檢查資料,才判斷出這應該是最好的方式,但母親卻不接受我的意見,請求醫師動手術。結果手術失敗,病情比預料中的更為惡化,在母親腹部的癌細胞蔓延開來,破壞全身的兔疫力,不到半年就移轉到肝臟。
她們最終想表達的事情是一樣的。不過我卻發現,現在的我雖說知道他們這樣說過,但卻只能在離他們的境地遙遠的地方抱膝蹲坐而已。
住在隔壁的年輕調酒小弟搬走時送給我一把吉他,我十分熱中,每天在草地上彈上好幾個小時,我記得那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優雅的旋律被工廠的噪音掩蓋,聲音瞬間被壓碎,但卻可以完整地傳到我的耳際,這個經驗讓我學到,不論何時何地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寂靜並非難事。
Q 為什麼無法回答呢?
她小聲囁嚅著,我站在她身旁,學她側耳傾聽,凝神注視,看著本堂的內部。一開始只感受到窗外滿是黑夜以及堂內的靜寂無聲,但過了一會兒,撫觸全身的微風從打開的窗戶和大門吹向站在本堂中心的我們,而且那奇妙的微風,像是細線一般接連不斷從戶外吹進本堂,一旦開始捕捉到這樣的感觸,「咻咻」鳴笛似的風聲便清楚地傳到耳畔。
真知子小姐說。
真知子小姐詳盡地對我們說明枇杷對身體的好處,她說她每天都要把枇杷葉製成的膏布貼在僵硬的手腳上然後溫灸,也常常把貼在肩膀、腰際的枇杷葉讓我們看。那就像藥布般貼於患部,我們對於這不起眼的葉子的效果感到訝異。此外,吃的飯固定是摻著黑豆、紅豆、薏仁等煮成的五穀雜糧飯,只有在這些地方可以看到她對疾病所花的功夫。
真知子小姐確實教導了我許多知識。她照顧我們兄妹倆正是她最後病情惡化不到三年的這一段時間,那應該是各種嚴酷症狀接踵而來、剝奪她身體自由的艱辛時期,但我現在回想起來,完全沒有她任何痛苦情狀的記憶。真知子小姐總是開朗,而且溫柔。若要說起有關她跟疾病的回憶,那頂多是她時常一邊唸書一邊吃著鹽漬的枇杷籽,我跟妹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她會從帶在身上的小瓶子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粒黑色種子要我們吃下去。
A 沒錯,我在沒有什麼目的的情況下就出生了。出生前什麼也沒有,也沒有任何力量,不期望、不冀求即來到這個世界。完全沒有自己的力量、思考、計畫。所以,與其說是「出生」,不如說是自身以外的力量。因為是自身以外的力量,那就該說是「被迫誕生」吧,所以你問我為何而生,我沒有回答的資格。
她常說「常岡先生啊」,這樣一遍提起名字然後述說著,有時候也拷貝常岡先生的文章勸我閱讀。和*圖*書
之後我常到弘法寺閱讀書架上的書籍。那時也帶著妹妹,在圍繞著庭院的好幾間房間並列的長房裡,寫寫習題、看看電視,偶爾還三個人一起吃著真知子小姐準備的晚餐。
兩年不見,母親更為瘦小。深藍色的花紋浴衣的衣襟敞開,白色的薄被蓋到腰間,看著薄被隆起的部分,從腰到腳,可以知道腳如樹枝細瘦,暴露出大半的生命巴被剝削的殘酷肉體。
我凝望母親皺紋滿面的淺黑色臉頰,看著失神的瞳孔,握著她的手。我好像捕捉到了她一閃即逝的意識,但卻不是很確定。我喊了「媽」。呼喊了幾十次的聲音因為顧慮身旁四周而漸漸變小,而且也說煩了,乾脆說「這樣就可以輕鬆了吧」,也說「辛苦了啊」,結果母親什麼反應也沒有,再度閉上眼睛,等妹妹帶醫生過來的時候似乎已經停止呼吸了。
「你是那個老在樹下唸書的同學吧,現在很少看到這樣的學生了呢!」
那就是真知子小姐。
「不管我做什麼,媽媽還是打從心底不相信我吧。」
我開口問,真知子小姐「噓」地用食指比了比嘴唇,然後微笑。
Q 什麼!為了成長?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在本堂稍坐了一會兒,凝視著釋迦牟尼佛像在逐漸增強亮度的朝陽下漆黑地發亮。人類、動物、石頭、花朵、空氣等等全部聯繫成像一個夢的東西,不管是現在活著的人、死去的人,還是接下來即將誕生的人們,都不過是一個自己。我回想著如此主張的真知子小姐。為對方付出,讓對方高興,讓對方發展,守候對方,以此全心全意的訓練作為每天的課業,對於自己的每一天盡心盡力,以己為空,高捧他人,寬容他人,讓他人發展,如此努力,自己才有幸福之路。我想著如此主張的常岡一郎。一想到每日生活的樣子,每日走向死亡的樣子,世事令人感恩,如果能理解生氣蓬勃地活著就是生氣蓮勃地走向死亡,心就可以平靜。我也想著這樣書寫的那位女佛教徒。
我在三年不見的釋迦牟尼佛像前端坐,合掌瞑目報告母親的死訊。也將這訊息傳達給真知子小妹。
回到會場把骨灰罈安置在祭壇上,開始頭七的法會。接著我在二樓跟親戚、鄰居食用外送的料理,一邊喝酒。晚上七點結束後,我回到久違的老家,沉重的疲勞籠罩全身,我和妹妹兩人在三坪大的臥室鋪上棉被,一躺下就被強烈的睡意淹沒。手觸碰著放在枕邊的骨灰蟬,在撫摸光滑的瓷器表面時,不知不覺陷入沉睡之中。
「很不可思議的風吧!」
A 因為我無法回答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我不明白究竟為何而生。
Q 原來如此,所以我也是被迫誕生的人呢!人類全部都不是誕生,而是被迫誕生的啊!
在小倉暫住的時候,我們住在戶畑工業區裡一間三坪大的骯髒公寓,白天噪音擾人,讓人無法平靜下來,母親討厭這房子,老是在外頭過夜,我們兄妹則是下課後通常吃著當做點心的豆腐,然後在前頭工廠旁的草地消磨時間。
醫生看著時鐘的時候,妹妹像是潰堤般哭了出來,我是否也該一起哭呢?我想這樣的局面順從感情也沒關係,實際上眼角也有濕意,但這麼一想後淚水卻壓根兒無法流出。
借錢在戶畑開的酒店關門大吉,加上妹妹的父親也為了母親混亂的男女關係而離開,之後,母親為了金錢跟男人,彷彿是痴呆了一般沉淪,反覆在其中打轉。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母親連家也不回,以年紀相差甚遠的不動產公司老闆的情人身分自私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後來知是否因為孩子們住在廉價公寓引人閒話,靠著情人的經濟援助取得小倉市營住宅的居住資格,也不管這邊學校的狀況就強迫我們搬家。
在那之前我總是在學校的圖書室和市立圖書館借書,或是偶爾在舊書店買一本一百元的文庫本,所以初次站在那書架前,實在難以克制自己興奮的心情。
人為何而誕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
A 被問這樣的問題很傷腦筋。我無法回答。
大部分內容我已經忘卻,但現在記憶裡還保有一篇文章,標題是〈人為何而誕生〉。
人類並非為了什麼而誕生——最初這樣告訴我的也是真知子小姐。或多或少因為她自己患病的關係,真知子十分傾倒於因結核病九死一生後在福岡為戰爭孤兒盡心盡力的常岡一郎。
十五日晚上十點左右,我一如往常穿過山門走上本堂,真知子小姐打開所有的門跟窗戶,一個人正在用吸塵器打掃。盂蘭盆節期間,信徒從一大早就出入頻繁,她這幾天都是利用晚上的時間清掃本堂。我進了本堂後,真知子小姐關掉吸塵器,招手叫我過去,她站在寬廣本堂的正中央,我走近她,她拉著我的手腕到她身旁。
A 看著所有的人,他們皆在成長,不論身心,每年都在成長。如果不成長就會滅亡,就會死去。活著的東西都會長大吧!所以我先是覺得,人乃是為了成長而被迫誕生的。然後,為了成長該怎麼做才好,是接下來該考慮的問題。為了成長就必須在相反事物的組合中取得協調;吸進空氣,接著必定吐出,就算深夜也不會停止,也不會覺得麻煩,必得兩者協調;吃飽會餓,餓了會吃;起床之後入眠,睡飽了起床。充滿活力、開朗、毫無停滯、反覆、協調,這就是為了成長而每日必備的條件吧。人類存活於世,能夠成長至今,乃是「生長、死去」、「死去、生長」如此生死如一。根據教誨,我們轉生了好幾次才成長至今天的樣子,如此一想,被迫誕生於充滿相反的二元對立以及精巧協調兩者的這個世界裡,必定有成長之道。不管是誰,臉都是朝外的吧,沒有人的臉是朝著自己,臉朝外的人們互相面對面聊天,才有辦法溝通。不管是偉人還是聰明人,沒有人可以看到自己的臉,只能照鏡子才能看到上頭映照的影像,瞭解這是自己的臉,如此而已。永遠只能看到別人的臉,終其一生都看不到自己的臉,認清自我的反省就如同鏡子存在的必要,這需要宗教教養才能領悟。關於這點我就再敘述得詳盡一點吧。以蘿蔔為例,你問。蘿蔔啊,你是為何而生的啊。蘿蔔回答:我「沒有理由」而生。沒有任何目的,也無關己身的力量,完全是被迫誕生的,根據神的旨意被迫誕生的,然後靠著人類的心力而成長。再問:那你覺得又是為了什麼理由被迫誕生、然後被養大的呢?蘿蔔回答:那是為了被人類食用而被迫誕生的,人類也為了食用我們而種植的吧。為什麼這麼說呢?那是因為我的祖先,蘿蔔一族代代都被人類食用,我也會被吃掉,我的子孫也都會被人類吃掉吧,所以我想,我們是為了被人類食用而生,然後被養大。於是蘿蔔對著自己思考:我的祖先也被人吃掉,我也會被吃掉,子孫也是,想想真是殘酷,人類和蘿萄的關係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如果吃與被吃的關係是各佔一半的比率那就還好,但事實上只能被吃,還真是無情。我想為祖先討回公道,並且為子孫斷絕禍害,我該起身反抗,於是變成非常苦的蘿蔔。如果變成能夠懲罰人類的苦味蘿蔔的話,就可以報仇了。但是緊接而來的事實是,人類想:「不應該再種這種苦味的蘿蔔」,於是蘿蔔遭逢絕子絕孫的命運。我想,如果只考慮自己的狀況是會走上滅亡之路的。相反地,應該去好好了解對方的狀況,思考為對方付出。「如果沒有人類的努力」,蘿蔔不會長大,剛長葉子就被蟲給吃掉了,作為蘿蔔被養育成熟,可以說是人類苦心努力的恩賜,所以,該如何報恩呢?如何讓人類快樂呢?這樣一想就變成非常美味的蘿蔔,於是變成農家的驕傲,這種蘿蔔的種子會送給大分縣的阿姨,也送給琦玉縣的堂兄弟,如此被送到各地,毫無所求便可找出子孫繁盛之道。生與死,吸與吐,睡覺與醒來,吃與餓,自己與他人,付出與接受,全部都是兩兩的組合。所以,為人類付出,為對方付出,讓對方高興,讓對方發展,守候對方,我想這就是每天的課業,必須全心全意地修行訓練。於此我苦思良久,相信另有救贖之道。這樣算不算「人為何被迫誕生」的解答呢?總之,對於自己的每一天盡心盡力,以己為空,高捧他人,寬容他人,讓他人發展,如此努力,我相信這才是我們成長真理。和*圖*書
她和男人的關係於三年前終於劃上休止符,她罹患子宮癌,母親為了突如其來的噩耗悲嘆,但是我跟妹妹卻無法同情母親。
母親第一次結婚是在未滿二十歲的時候,對方是母親工作的居酒屋常客,他是九州大學的學生。一年後我出生,那學生退了學出社會工作,但是在我快兩歲的時候,卻丟下我和母親逃回大分鄉下,長久以來,我從未見過他。那之後他過著怎麼樣的生活,甚至是生是死,我都不清楚。據說有一次,自稱是他哥哥的人來訪,給了我們一些錢,當時他說:「弟弟拿到律師資格,現在充滿活力地工作。」當時母親已再婚,也生下妹妹,因而毫無紛爭地結束了這段感情。
吸塵器聲音停止之後,本堂裡一片深深的寂靜。
如同文字的描述,駭骨般的臉、胸口、手腳因藥劑的副作用,皰疹像痘瘡一般佈滿四處,乾掉的部分贊成痂。
左鄰右舍的人來到市營住宅的小會場弔唁,我和妹妹低著頭,我一邊想著出殯的時候打招呼該說什麼話。
隔天早上六點醒來,小心翼翼以免吵醒身旁沉睡的妹妹,我起身外出。這是個通勤人群十分稀少的安靜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樣澄清,吹著涼爽的微風,我前往弘法寺。寺門已經敞開,寺內空地,得很乾淨。真知子小姐過世兩年後,她的父親也跟著圓寂,現在由長男繼承。巨大樟樹濃綠的樹葉十分茂盛,在初夏的強烈日照下拉長了昏暗的樹影。
母親的人生開始沉淪,乃是因為第二次婚姻的破滅。
真知子小姐張口大笑。
火葬場位於離小倉四十分鐘車程的山上,出殯那天是七月十日,天空從前一天的雨中放睛了,一片湛藍。每個送葬者都為了這樣的好天氣替母親高興,但我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真的很抱歉。」
我急忙想要把書放回書架,並且微微地點點頭。
一個中年矮小的女性滿臉笑容地站在房門口。
我們後來搬到小倉的市營住宅,那附近有座叫做弘法寺的大寺,上下學一定會經過弘法寺門前,宏偉的山門後頭有著古老壯麗的本堂,廣大的腹地從左側一直到盡頭都是墓地,而右手邊則是住持們所居住的古色古香的長房。
「雖然說肉體十分累贅可能會遭天譴,不過我覺得我已經不需要這具肉身了。」
母親火化的時候,我在彷若大飯店豪華大廳裡的沙發坐了下來,宣告梅雨結束的陽光穿透落地窗在我身上,我多少有因著這三天嚴重的睡眠不足,像是打瞌睡般失神地陷入沉思。
真知子小姐的葬禮結束後,我回到家裡,妹妹下午回學校上課,但我選擇放假,孤獨一人地度過那天。真知子小姐死後三天,天氣不像冬天,陽光溫暖明亮,我在起居室的被爐裡短暫地沐浴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如春日的柔光裡,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窗簾坐在床上,這一輩子僅此一次地用盡全身力氣嚎陶大哭。
我突然想起,真知子小姐死的時候正逢嚴冬,那時的光芒也像現在這樣充滿整個世界。真知子死的時候,那光明多麼符合她的性格——這樣一想,母親往死亡出發的日子,也一定像真知子小姐一樣,以美麗安詳的姿態回到天上吧。
守靈與葬禮時我和妹妹守在她身旁,她的臉非常安詳一直到火葬為止的整整三天,仍然是容光煥發。
現在墓地旁蓋了靈骨塔,我打算把母親的骨灰放在這裡。這樣一來,夏天盂蘭盆節的時候母親也可以化作一陣風,回到我跟妹妹身邊,然後再回到這裡。
在撿骨放入罈中之後,儀式便告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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