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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個月就多加上這筆錢。請於四點半來接小孩,這樣的話,下個月也會給妳這筆錢。」
「枝里子,只要妳花心思,每個人身上都可以找到一、兩個優點,在這世界上可憐的人更是堆積如山。老爸不是批評他的人格,而是對妳現在的思考方式還有待商榷覺得不妥而已。對女性最重要的是只考量自己幸福的專注力。要看清現實,然後確保自己手上能掌握的幸福。被一時的情緒跟興奮所矇蔽而忘記這個準則的女性注定要婚姻失敗,老爸看多了這種人,結婚就是這麼一回事。」
朋美換了語調,用責難似的眼神看著我。
凝視月曆上八這個數字,想著沒有什麼比人的死亡更悲哀的事情了。不只對死去的人是如此,對其他人而言也是難以忍抑的悲傷。但是如此悲痛死亡,結果只會孕育出罪惡而已,極度悲痛他人死亡的人,亦即為自己死亡戰慄的人,這種恐懼正會創造出從容傷害他人而不知廉恥的人類。
「園長先生。」
枝里子什麼也沒說。
房間裡沒有燈光,馬上即可察覺裡頭空無一人。睡前她帶我來這邊看了一下,房裡陳列巨大的書櫥而欠缺色彩。書櫥裡放滿了許多畫集、三島由紀夫和大江健三郎的著作,我站在枝里子身旁從書櫥拿出當中幾本翻閱了一下,每本都像是沒被翻過般地潔淨,從這些書本可以揣摩出枝里子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不過細看可以發現書頁的許多地方用黃色的鉛筆畫上「米」字號,我詢問她這記號的用意,她說有記號的句子會抄寫到國中時代便開始每天寫的日記裡。我不瞭解她這麼做的理由,問她是否有天要用日記裡的素材來創作,枝里子回答:「我沒那種才能,只不過不想忘記而已。」
樓下是寬廣的玄關,擺放豪華的檜木屏風。
從看著母親死去的時候,不,從告知母親罹患癌症的時候,不,是從作為一個兒子瞭解母親過於動物性的人生的那刻開始,我就為著不知名的東西持續地悲傷。我到現在為止都拼命地在忍受那無理的壓https://www.hetubook.com.com力,悲傷他人不過是為了悲傷自身,我還要耗費多少苦心慘澹地守護如此過於幼稚的事實呢?
不知不覺邊跑邊哼著這樣的小曲。
「本來想不告而別,不過還是來說一聲。先說好,我可是最討厭妳老爸這種人,說什麼只要考量自己的幸福,一副很偉大的樣子忠告自己的女兒,這種男人我只能說是既愚蠢又自大。不過,我覺得妳更槽,沒什麼自信卻還說別人是小孩,沉浸在自以為看透事物的同情之中,覺得很神氣是吧?真行,實在了不起,真是令人肅然起敬呢!我再也不想看到妳,所以,我沒必要待在這裡,失禮了。」
按說完之後轉身跑出房間,快速走下樓梯時聽到後頭傳來追趕的腳步聲,於是在玄關拿起自己的鞋子,提在手上匆忙打開門跑到外頭。
「不是那樣的。那人是有著什麼。如果不去瞭解的話就不可能理解他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個人有極為自由的心靈和堅強的心。」
我冷淡回絕。
手機的鬧鈴響起。
那之後談話的脈絡究竟為何已不記得,總之談起朋美離開丈夫獨自工作的事情,中年的托兒所老師聽到「離婚」兩字便插嘴說:「哎呀!哎呀!原來是個壞媽媽。」
枝里子的聲音大了起來,可以聽得很清楚。
當時我真的叫出口,從床上彈坐了起來。
她父親說話的語調突然緩和下來。
走到窗邊的床鋪,我用手觸摸了床單,床單是冷的,於是我走出房間去找她。
我握緊拳頭,腹部施力,想要讓破裂的心鎮靜下來,一邊低語以抑止集中在淚腺急欲噴出的淚水。像咒文般反覆念著「七月八日、七月八日」,想要凍結腦中的風雨。
然後朋美含淚細數一個月生活費的細目,還哭訴著前夫沒有送來任何的養育費等等。
我調整呼吸,把毛巾掛在脖子上,將其兩端交叉塞進睡衣的衣領,盤腿坐在棉被上,看著房間,感覺寂靜無聲的空氣。體內的熱度碰著冰涼的空氣,漸漸平靜了下來。牆上掛著白川義員的山岳照https://www.hetubook.com.com片月曆。某個遙遠國家被夕照染得赤紅的高山連峰俯瞰著我。
「說不定妳帶回來的是個不怎麼樣的男人,不像妳說的那樣」
我穿著黑色西裝坐在像是學校校長室的寬廣房間的成套沙發上,不知為何還打著紅色的蝴蝶結。
嘿呦
然後只是跑著。赤腳往左邊直直跑了兩百公尺,躲進房屋跟房屋間的巷道裡,然後穿上鞋子,接著又死命地跑。「嘿喝、嘿喝」地發出聲音眩喝著,半路覺得自己像是在慢跑。
傳來敲門的聲音。
嘿呦喝
我對朋美強人所難的說話方式感到不滿。
「剛剛我也說過,不要忘了妳現在做的決定是不能後悔的。聽妳這樣說起來,好像是為了幫助別人才跟那個傢伙結婚。怎麼想都覺得不合常理吧!有很多那種光只是頭腦好,卻沒什麼魄力的人。因為妳不懂事,所以才覺得稀有,其實那種人多的是。的確,他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哲學思考,但是……老爸只認為,妳受到那男人不好的影響了。」
穿著像是藍色制服罩衣的中年女性帶了一對母子進來,我不認識那女性,不過被帶進來的母子是朋美跟拓也。
我茫然地聽著她說,非常理解在這都會裡只靠微薄十五萬的收入的母子倆要過生活是多麼艱難的事,於是產生同情的念頭,最後被眼前這魅力十足的妙齡母親的失態模樣給打敗了。
我回到二樓的房間,關上電燈鑽回被窩,確定枝里子從我的房前走過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再度起身,打開燈開始更衣,脫下枝里子的母親為我準備的睡衣,換上衣服,並將棉被摺好收入壁櫥,毛巾、換洗的內衣跟襪子也收進包包,關上電燈走出房間。本來想靜靜離去,後來心想還是打個招呼,於是這次先敲門才打開枝里子的房門。我進去的時候,她好像在桌上寫些什麼,看到我的打扮嚇了一跳。枝里子坐在椅子上,我走近她的背後隔著她的肩膀窺視桌上的東西,她慌張地用hetubook.com.com手遮蓋著。
「嗯,您是早上七點送他來的吧,您的工作是保險員,所以麻煩您四點半來接他。」
猴子抬轎子
「什麼!這傢伙好厲害啊,剛剛跟老爸說的話現在已經寫進日記了。」
「事情繁多,工作上也有困難,很多客人都是傍晚才能去拜訪,加上才剛開始上班,寫企畫書也要花很多時間,不能像其他人一樣讓他待到六點嗎?」
汗漬濕了衣褲,做了討厭的夢,我全身熱呼呼地。
把身體沉入柔軟蓬鬆得像是可以埋進身體的棉被之中,我把手機的鬧令設定為兩點然後入睡。
強烈的情感巨浪一口氣壓迫至胸口。
是枝里子父親的聲音。
是一種責難的語調,跟剛剛閒談時相比,彷彿是換了個人般。那聲音十分嚴厲,猶如經營者在斥罵員工,我縮回放在門把上的手,豎耳傾聽。
我拿起手機看了時間,七月十三日上午一點二十五分。我起身打開拉門,站在隔著走廊斜對面的枝里子的房前。心想敲門,不過還是直接轉閉門把。
「請進。」
嘿呦
她先是說明明天起拓也要上這裡的托兒所,所以前來打聲招呼。我先請他們三人坐在眼前的長椅上,隨後開始對朋美詳細解說園方的細則——儘管講的內容在醒來後什麼也不記得,但講得極為冗長。
枝里子拼命地對著父親解釋。枝里子的聲音低而且小,不容易聽清楚,不過卻可以斷斷續續聽到「不是什麼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人」、「老是虛張聲勢」、「不知害怕什麼」、「像剛生下來……那樣光著身體發抖」的內容。
「為什麼妳說話變得這麼抽象呢?妳以前不是可以把事情講清楚的女孩嗎?」
那山頂上逆吹著狂風吧,而且寒冷的空氣極為稀薄,但是現在的我感受不到,看著沒有真實感的異國山峰,我對於我現在所在的地方,以及現在流動的時間,也同樣無法真實地感受。萬物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我的周遭,如此的孤絕感讓我一如往常地安下心來。
於是我在和圖書朋美的話告了一段落的時候,從雙排鉤的西裝內袋拿出錢包,掏出一萬元鈔票對折後遞到朋美眼前。
「總之,你們兩個人找個機會說清楚,這樣不瞭解對方是不成的,老爸可真是嚇了一跳!」
「可是每件事都是有所規定的。」
她抬頭望著我的臉瞬間懂了起來。我則注視那些細小的字體,那天燒東西的時候覺得小仄的字體好像誰的,原來是跟枝里子的字很像。
「那個人還是個孩子。」
「總之我們生活很困苦。只工作到四點的話,保險這一行是不會有什麼業績的。在這裡又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傍晚可以寄放這孩子的朋友。我現在月入十萬,加上補助津貼,每月只靠這十五萬過日子。你們這些公務員是不會明白那有多辛苦,單只是公寓租金就要花個五、六萬,還有食物、衣服的費用也不容小覷。我們家跟那種父母都在上班的家庭是不一樣的。」
朋美憤怒的表情像是慢動作一樣在我的視線裡拉開,剎那間,我手中對折的鈔票被她的右手打落,猛烈的巴掌打上我的臉頰。我還不了解為什麼場面變得如此難堪,握不住臉上的麻痺痛楚呻|吟了起來。
嘿呦嘿喝
光線從起居室的門透了出來,還有人在裡面。我走到門旁可以聽到裡頭說話的聲音。
我穿過和中庭相通的黑暗走廊,走向剛剛用餐的餐廳和起居室。
中年女性叫著我,我才知道自己是托兒所的園長。這麼一來,我在夢裡思考著,她應該是托兒所的老師之一。
「我所看到的事實是妳根本對他一無所知!」
幾分鐘之後我恢復平靜。
打開電燈,從枕旁的包包拿出藍色的毛巾擦拭睡衣下的汗水。
枝里子我準備的房間在二樓,五坪大,不知何時已經鋪妥床鋪。
「為什麼不行呢?因為是單親家庭就不行嗎?」
在這兩小時,我做了個短短的夢。
我現在想為母親流淚。看著如此思考的自己,更覺得想為如此的自己哭泣。悲傷是多麼本能的產物啊!
「所以,園長先生,這邊的老師要求我四點半來接
https://m•hetubook•com.com他,是否可以延到六點呢?」「並非因為如此,因為我們負責的老師一早就來,也有其工作限度,加上我們現在人手已經接近極限,而且,我這樣說好了,離婚是你們夫婦自己的決定,多少要有必須自己承擔的部分吧,不可能什麼都順著妳的意思,請先考慮一下拓也小弟吧!」
他們停止對話,我急忙轉身,留意別發出聲響,攝手攝腳離開門前。
照片下有七月和八月的月曆數字,我看著七月,想著今天是幾號,我記得是星期五,所以是十二日,往左邊估算著母親是幾日去世的,心中喃喃自語,沒錯,是八日。胸中念了好幾次「七月八日」突然想到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都沒注意到呢!我懷疑起自己。
她對拓也微笑著說道。我看到朋美的臉色隨即變了並瞪了那老師一眼。
「才沒有!」
我話還沒說完就發現朋美臉的臉色發白。她的臉變得扭曲起來,轉成咬著下唇的可怕模樣,想來還真奇怪,我在夢中,想著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朋美這樣的臉。
玄關的旁邊是接待客人的招待室,放著陳年的白色皮革沙發、大型玻璃桌,以及懸掛了羅蘭辛的真品畫作,這些我在傍晚時已經看過。樓梯另一邊是以前的女傭房間,現在變成了倉庫。招待室之前有一間榻榻米的房間,擺放一台直立式鋼琴和非常古老的勝利牌音響組。現在只剩玄關的燈亮著,不管是走廊還是房間都是一片寂靜無聲。
的確,老媽有老媽自己的思慮。將我遺棄的那天也是如此,老媽有老媽自身的糾葛與煩惱,有著殘酷的絕望與哀戚,連當時年僅兩歲八個月的我都可以瞭解,隨著長大成人之後更為清楚。儘管如此,為什麼我非得和她的糾葛、煩惱、絕望、哀戚一同悲傷不可呢?.越是這樣悲傷著屬於母親的哀戚,我就必須把自己的事情當成他人的事來悲傷、同情、憐憫,因為沒有什麼比自我哀憐、自我撫慰更罪孽深重的事了。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她,朋美不禁情緒爆發,她以猛烈的炮火開始回擊。
先是窺探了枝里子房間隔壁的和室和我房間隔壁的洋室,然後走到樓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