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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岳父,那麼你見過他了。」
進入睡眠前的短暫時刻,想要思考什麼但又感到無力。
我跟雷太和小仄沒有聯絡,加上他們本來就不常來訪,所以應該也不會不方便吧。
新家是自動上鎖的新建築,空間也十分寬敞。
「哎呀,我好像沒告訴過你,現在的母親是後母,我親生母親在我國中二年級的時候過世了。」
「我才該向你們道謝,能遇到你跟拓也真的很不錯。」
我毫無提過母親病況的記憶,我隨即回問:「為什麼妳知道呢?」朋美則說,剛認識兩、三個月不久,你曾經提過母親癌症入院無藥可救。
「再見。」
出版部的區塊裡只有幾個人還零散地在位子上,不過他們也站起身子看著騷動的地方,我們所在的位置面對東側的玻璃,騷動來源在正對面西側的窗戶那頭,那是我曾經待過的綜合月刊編輯部。
「付了,條件是別在我面前出現,然後把他趕走。」
我說:「因為,你們兩人早日成婚才是給母親最好的禮物。」
全部的人一起走到電視前面,嘴裡叫著「真的嗎」、「不會吧」。我也深呼吸一口氣,走到播報員以緊張的聲音開始播報的電視之前,一邊走著,腦袋裡鮮明地浮出雷太的樣子,那是大概一個半月前在新大谷的會場偶然相遇的身著西裝異常充滿活力並曬得發黑的雷太模樣。
弘法寺的法事結束之後,我和妹妹的未婚夫一起吃晚餐閒聊,儘管葬禮的時候打過招呼,好好地坐下來聊天這還是第一次。他跟妹妹在同一家信託公司上班,也一樣是二十六歲。他戴眼鏡、有點發福,是個非常溫和文靜的青年。他從佐賀大學畢業之後,直接進入當地的公司,老家在佐賀市內,經營頗有規模的貨款公司,據說身為長男的他有一天會繼承這間公司。
母親的骨灰放置在弘法寺的靈骨塔,所以如果是鄰縣的佐賀,母親的祭祀也就不會造成他們太大的負擔,我感謝妹妹找
和-圖-書到如此適合的對象。
那天街道終於吹起了涼爽的秋風,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埋頭校對明天中午以前非得校對完不可的最後校稿。作者是個神經質的人,儘管已是最後校稿,還是大幅增添、訂正許多地方,行數的調畫和小標的更改使得工作更為繁雜,需要高度集中精神。
午餐過後,回到座位,重新集中精神校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朋美一副困惑的樣子,按照她的說法,朴強烈堅持無論如何絕不離婚,結果就提出了一起同住、回復本來的家庭生活如此這般兩極化的結論。我邊聽邊想:那男人就是會這樣吧。在長時間的交談下,可以看出朋美也不是完全沒有允諾的意思。
為了填補長篇小說的空缺,這幾個月完成了好幾個企畫,打算用來補足收支結算而在七月底出版的某位作家的散文集出乎意料地大賣,我因此忙得不可開交。不僅陪同作家參加臨時籌畫的全國簽名會和各家電視公司的節目,還要費心調整蜂擁而至的採訪記者的行程,加上銷售量增加之後廣告部、營業部的協調變得更為頻繁,在公司、外面二頭跑,忙得不成人形。
九月十七日星期五。
我站在她面前,握起她的手,朋美抬頭看著我。
朋美說:「親人去世了總會感觸良多呢!特別是母親過世的時候。」
我第一次聽朋美提起兩人當時分開的經過,讓我更堅信如此的臆測。
儘管這是朋美單方面的說辭——她對朴死心的原因不是拓也或是國籍的問題,而是朴扯上金錢糾紛的女性關係。朋美那時抱著剛出生的拓也離開劇場,她放棄有了孩子卻仍然沒有身為父親自覺的朴,明白今後的生活要託付給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回到仙台的老家哭訴,利用各種方式籌錢準備「嶄新靈魂」的開張。當資金的籌措告一段落,要購買的店鋪也有了目標時,朴卻和劇團的女性同事起了爭執,遭到對方同居人的恐嚇。和*圖*書
朋美盯著長裙的下擺微微點頭。
我無話可說。眼前的兩人為了組成新的家庭而按部就班地紮實努力著。母親死後,妹妹想要找回過去毫無往來的親生父親,開始和同父異母的弟妹們打交道。
我問:「結果錢怎麼辦?」
於是朋美的表情開始變了。
我所屬的圖書出版部七樓樓層全體突然籠罩著一股騷動的氣氛,那是無法形容,極為陰沉且令人不快的氣氛,我放下原子筆,轉過頭去。
「是嗎……」
這樣母親也太可憐了。
朋美送我到店門口。梅雨季節過後接著是持續炎熱的夏日,雖然已經過了十一點,但悶熱的空氣依然籠罩著街道。
我在要離開店的時候說:「幫我問候拓也,跟他說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隨時不用客氣,不過可能要等他長大了之後。」
我打從心底感到驚訝,那時一定醉得很厲害吧。但是仔細推測,令人不快的疑問頓時浮上腦海:莫非我也毫無保留地對朋美談過枝里子和大西夫人的事情嗎?儘管我想應該不會吧,不過這麼一來也就提不起勁繼續說話了。
母親、朋美跟拓也、大西昭子、雷太跟小仄,還有枝里子,不管是誰,我腦中,只剩下過去的回憶,完全沒有新增的內容,於是思考無法擴展,毫無想像的樂趣。曾經以為回味過去可以獲得安慰,我發現那只是錯覺,過去是為了品嚐當下的媒介,對於不具有當下的人來說,回憶毫無價值可言。
「搬家的事怎麼處理呢?」
七月接近尾聲的時候,我來到久違的店裡告知朋美自己要搬家的事,朋美雖然有點驚訝,不過她還是一下子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突然跑回來,鐵青著臉在我面前跪下,我心裡有數,明白又是女人的問題,詢問之後,他說被女人的丈夫威脅,約定要付三百萬的遮羞費,而且還簽下同意書。他好像被女人丈夫那夥人關在廉價旅館裡兩天,不斷被威脅,反正他是個膽m•hetubook•com•com小多疑的傢伙,就照別人說的寫下約定了。我為了買這間店奔波不已,好不容易才有個結果,真的是愛莫能助。我也跟認識的律師談過,只要在同意書上簽了字就非付不可,那男人還淚流滿面跟我道歉,其實真正想哭的是我呀!」
我也回她一個微笑,她大大地揮手,我也大大地揮手。
「但是妳的雙親不都健在嗎?」
「是嗎?」他似乎若有所思,然後令我意外地說:「事實上岳父也說了一樣的話,我也問過她是否這樣做比較好。」
朋美嘀咕說:「原來是這樣」然後說出讓我感到意外的話,「已經很久了吧,我聽你提起母親的事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常常掛心這件事。」
我說:「真的是夏天了。」
枝里子現在在做什麼呢?
即使到了九月,東京還是持續著窒悶的暑氣。我終於習慣神樂坂的生活,工作也依然繁忙,不過仍然有幾點轉變,首先,我變得不常在外頭喝酒;失去之後,才明白朋美的店是多麼珍貴的存在。晚上九點離開公司後便直接回家。在附近營業到深夜的超市購買食材,自己料理晚餐,但也只是炒青菜、蛋包飯、炒麵、炸雞塊之類的東西,然後看電視配啤酒,微醺之後泡個澡,大概半夜一點時就寢。
「已經全部委託搬家公司了,不用擔心。」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這天是母親第四十九天的法事,我回到小倉。盂蘭盆節時由於工作的關係,這次只休三天,但我只待了十五日那一晚。
人才是時間,沒有時間的空間對人來說,或許等於無意義,就像真知子小姐所說的,所有的事物只不過是一個東西的不同型態罷了。
於是我們兩人就此分開了。
拓也出院後沒多久,朴提出和朋美復合的要求。某個下豪雨的梅雨夜晚,來客稀少,店裡空無一人,朋美對我坦言這件事,我記得那是中垣老闆自殺的前幾天。
「那麼,再見了。」
當然,我開始鎖門和_圖_書。
八月初的時候我和雷太不期而遇。年初出版回憶錄的前總理在新大谷飯店舉辦慶祝七十大壽的宴會,出席時我遇到身著西裝背著攝影機真的雷太,在這樣的場合相遇實在出乎意料,一問之下,原來中垣老闆死後,雷太拜託寺內,開始在電視台打工。身為攝影組的一員每天在東京都內東奔西走,所以曬得很黑,氣色看來不錯。他笑說小仄現在正因求職而頗為振奮,兩人都沒有提起枝里子的事,我們只站著交談四、五分鐘,他說還有下個採訪,隨即離開會場。
至於大西昭子,從那天告知母親的死訊後就斷了聯繫,我想那對於她,一定是一個句點。
我深深地低頭致意說:「母親生前托您多方照顧,尚未致謝,我才應該抱歉。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大概不會回九州來,今後不管是妹妹或者是祭拜,都要麻煩你了,請多多見諒。」
「儘管見過一次面,但說得不準,可是我認為他是個好人。」
其中一人去窺探狀況後跑了回來,有人問「怎麼一回事」,他倒忙打開放在工作台上的電視,臉色鐵青,像是說溜嘴般開口道:「宇田川被刺殺了。」
七、八兩月我焚膏繼晷地工作。
他禮貌地道歉:「兩人曾經討論過要在岳母身體良好的狀況下舉辦婚禮,但事情變得如此匆忙,真的很抱歉。」
朋美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
聽完事情的原委,我想如果是這種程度的事情,朋美跟朴的確可以重新來過。事情終究已經過去了,朴的韓國籍對夫婦兩人或是對拓也的未來也不成問題,幾年之後,跟韓國人或中國人結婚也會變得不足為奇。而且,朴那人雖然戲劇味十足,又有點荒腔走板,不過卻不是心地不好的人。
我這樣想著。
在如此慌亂忙碌之中,我搬了家。
「不是要正式請求離婚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和朋美在七月末的時候分開。
自母親死後m.hetubook•com.com,我金錢上的負擔大幅減輕,在當地工作的妹妹也預定今年結婚,所以今後經濟上相當寬裕,於是決定搬到更大的屋子。我請幾家房屋仲介傳真資料到公司,一有喜歡的屋子立即做了決定,八月中旬過後馬上搬好家。這次的公寓位於神樂坂,離公司近,是個非常適合單身的環境。
妹妹的父親跟現在的妻子住在廣島,妹妹曾經通知他母親去世的事,但他在守靈跟葬禮的時候都沒有出現。坐在他身旁的妹妹稍微欲言又止地說:「爸爸在葬禮結束之後才來上香,是那個時候跟他見面的。上星期我們也一起去廣島,那邊的親戚每個人都很歡迎我們,覺得很高興。」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說不定我之前聽過,但是忘了。於是我發出驚嘆的聲音,朋美愣住了,說道:「我記得以前說過一次喔!」
她當然問了我理由,我提起母親的死,我說:「也因為如此,想要改變一下生活。」
妹妹一旁的未婚夫也點點頭。這我還是第一次聽妹妹提起呢。
「我知道了,我會告訴他,至今老是一直麻煩你,謝謝。」
「你只說到這裡就沒下文,然後沉默不語。」
雷太和小仄應該相處得不錯吧。小仄的求職情況不知道怎麼樣了,一定還會找枝里子商量吧?她會如何對他們倆說明跟我的事情呢?她恐怕還是不會口出責難我的話吧……
我舉步離去,背後隨即傳來聲音,我回頭,朋美笑著說:「我說得準,你千真萬確是個好人。」
「嗯。」
只有在他提議預定十月舉行的婚禮延期到明年母親的忌日之後,我才說沒有必要,並強力反對。
如果是我就不會如此輕易接納逝棄母親的男人,對於那男人跟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我更不會輕易地把他們視為自己的弟妹。
現在的我的確有自己的空間,但卻沒有人,於是我明白,沒有人意味著時間也不存在了。
閉門、鎖門時總想起枝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