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她的人生只活了我的一半,
卻背負比我多上好幾倍的痛苦。
儘管如此,這個女孩仍然拚命想要維持那種體諒他人的溫暖。
我忽然體會到她的溫暖,
長久以來封存在我內心深處的情感慢慢從心的縫隙滲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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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報紙還好,可是這份圖表上面的開頭字母跟實情太吻合了。」駿河說道。
過去美、歐、日各國都曾勘查泗水海域的海底,並證實該處蘊含龐大的油田。由於中國以及韓國等ASEAN各國的經濟快速成長,使得石油需求量暴增。而未來,穩定石油價格將是日本政府的最大課題,所以也特別關注泗水海域的油田開發。然而歐美企業也表現出同樣的企圖心,因此如何分配各國的油田開採權將由國際競標的結果來決定。但印尼政府自獨立以來,長期由蘇卡諾、蘇哈托等獨裁政權掌管國事,目前為蘇哈托總統家族獨攬印尼經濟大權,在此情況下,國際競標只會流於形式。這也是開發中國家一貫的作風。
「有點。」
「十點半。」
瑠衣握住我的手。「算啦。我們回去吧,我送你到池尻。」
「你太操勞了。」瑠衣說道,「我覺得姑丈把你操得太過分了,實在很不應該!」
「這是?」
那天,瑠衣帶我到九段某家她常去的餐廳,我們吃了一頓不算早的晚餐,飯後,兩人沿著靖國通漫步到田安門。「今天下過雨,櫻花都散了吧」,瑠衣說著,經過護城河上的橋走進田安門。我靜靜跟在她後面。眺望著左手邊一團烏黑龐大的建築物——日本武道館,我們走進了北之丸公園。賞花民眾不如預期,不過綻放的櫻花樹下仍有不少遊客來回穿梭。一條寬敞步道貫穿公園,不論是步道兩旁的櫻花或是面向護城河千鳥淵的茂盛樹叢,根部都有一盞盞投射燈照亮植物的全貌,宛如一朵朵飄蕩在黑夜中的雲。
「你一定是累壞了吧。」
突然被叫到社長室,我內心忐忑不安,擔心是否發生什麼突發狀況。一進入辦公室,經營企畫室長駿河已經和扇谷面對面坐在沙發上,我察覺事態不妙。扇谷難得眉頭深鎖。駿河招手要我坐在他旁邊,遞了兩張紙給我。一張是報紙的影印,一張則是打字機製成的圖表。我大略過目之後,難掩驚訝的情緒。報紙的影印是一份英文報,那家報社是印尼反對派的知名報社。另一張則是和圖書依照報導內容製成的圖表,詳實記載了三年前的這樁政賄賂事件,以圖解說明政府開發援助資金經由何種管道流向印尼及日本政客的手中。最令我驚訝的是,圖表下方列舉了二十位收受資金的日本政客開頭字母,幾乎正確無誤。那份英文報則並未記載詳細名單。
「沒那麼嚴重。沒事了,已經好了。」
「我怎麼好意思呢?」
瑠衣俏皮地笑了。
「待會又要回公司嗎?」瑠衣問道。她把臉頰貼在我的頭髮上,一陣淡淡的香水味撲鼻而來。
「不,今晚我打算回家了。」
然而問題就是由此而生的。賽浦勒斯的公司原本是以船舶運輸業務為主體的運輸公司,但事實上公司內部確立了巧妙的機制,讓政府開發援助資金回饋給印尼政府官員或是日本相關的國會議員。
當初呼籲政界參與泗水海域油田開發援助案的,是五年前擔任通產大臣、目前則擔任幹事長要職的神坂良造。他手上握有實質政權,在執政黨產業界一族中具有首腦級地位,可說是與總理名列當今政壇最有權力的政治人物。
「嗯,因為我在查一些事情。」
還有……我繼續想道,還有香折的事。香折的狀況在二月以後明顯惡化,實在是我忙得不可開交,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她。我不曾向瑠衣提起香折。自從去年七月香折順利考進三得利之後,這九個月來我與香折的關係愈趨複雜,更加難解。
四十五億圓中的二十五億流向印尼,日方則進帳二十億圓。二十億圓全部分配到與產業界相關的國會議員,負責分配的成員就是公認為扇谷繼任人選的酒井實雄副社長,以及今年六月股東大會後繼承內山職位成為董事兼人事部長的駿河經營企畫室長,最後就是我本人。
首先,賽浦勒斯的公司為了擁有自家的大型油輪,從印尼政府接受巨額融資,並向我們公司訂了四艘船。這純粹是一般企業之間的交易,無須招標即可發包給特定廠商。我們公司在接單之後,針對每艘油輪浮報一千萬美金以上的製造費,這只要在估價單上多加幾個數字即可。賽浦勒斯的公司也心知肚明,這份昂貴的估價單並不會受到估價審查會的阻攔。這次的估價金額總共多出四千萬美金,換算成日幣約為四十五億圓,全數祕密分配給總統家族和日本的國會議員。當然,m.hetubook.com.com這些資金的源頭就是日本政府的援助資金。
「我有點暈。」
「你昨天睡了幾個鐘頭?」
今年二月初,我被叫到社長室。
「你這幾天都是通宵吧,也該睡一下。」
「不知道。不過神坂方面懷疑是我們洩密。」
「沒有,菊田旁敲側擊問了其他辦公室,但今天早上為止,確定只流到神坂的辦公室。」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發現扇谷的臉色發青。黑函的內容雖然驚人,但扇谷的表情更令我印象深刻。因為我所認識的扇谷不會為了這點事而臉色大變。
「對不起,我竟然沒察覺到,還帶你來賞花。」
三年前的二月,印尼政府與其轄下的石油開發公司合作,在賽浦勒斯投資一家船舶運輸公司。眾所皆知,印尼是東南亞首屈一指的石油輸出國,對日本而言,印尼石油更是日本進口的大宗。賽浦勒斯的公司擁有運送原油到日本的大型油輪,除了航運業務,同時也和母公司的石油開發公司合作,在泗水附近海域開鑿海底油田。
扇谷說著,轉向我繼續說道:「橋田,從今天起我要把你調回經營企畫室。明天上午前會公布人事令,頭銜是企畫室參事,你會在駿河之下。我命令你和駿河兩人早日徹底查出黑函的真相。」
我起身,瑠衣也跟著站起來。
「沒關係。今天要製作資料,反正都得通宵到早上。」
這兩個月來,我用盡所有管道清查黑函可能的幕後關係。雖然未能明確描繪出主謀者的輪廓,但心中已有大概的目標。然而我還不敢對駿河或扇谷報告。因為這內幕實在太驚人了,未取得足夠的確證之前絕不能說出口。
「嗯。」
「是啊。清晨還接到電話呢。」
「或許是這樣沒有錯,可是我們已經有半個月沒見面了,他也該替我們想想啊。」
「但是當時的資金流向應該只有社長、酒井先生、我還有橋田才知道啊。」
在環狀六號線右轉進入玉川通時,瑠衣醒了過來。就在我思索公事的時候,忽然聽見了清晰的呼吸聲,原來是身旁的瑠衣已經靠在我身上呼呼大睡了。看到她完全放鬆的睡臉,令我的心情更是複雜。
賽浦勒斯的船舶運輸公司就是為了達成以上諸多目的而成立的。該公司由印尼政府以及石油開發公司加上日本企業共同出資,日本企業的資本額比例高達百分之五十一,和*圖*書這無非是想要以民間企業的姿態沖淡政府介入的色彩,然後再依照出資比例發行股票。我們公司體系下的石油企業為了參與油田開採權的爭奪戰,當然列名在船舶運輸公司的出資者當中,而且瑠衣父親經營的石油公司也是出資者。這兩家日本石油公司締結了合作關係,並且一同參與競標。
瑠衣閉上眼睛。我看著她純真的模樣,心想或許哪天我也得和她分手不可。這麼一想才發覺她是多麼可貴一想到目前公司內部的權力鬥爭,一個競爭激烈的黑色風暴,我想我最好不要再與她深入交往。
神坂收受了五億圓。這是日方二十億當中的百分之二十五。三年前的八月,由我負責將這筆款項帶進國會裡的神坂私人辦公室。我準備了觀光景點販賣的那種上有塑膠膜的大紙袋,這種紙袋剛好裝得下一億圓。我提了五個紙袋送給神坂。
「你又在想工作吧。別太鑽牛角尖唷,我快看不下去了。」
「可是現在這個案子真的非常緊急,我沒有時間抱怨什麼。」
「電話?」
「兩份都是剛才菊田拿來的。今天早上突然傳真到TBR的辦公室,當然還不知道是誰傳的。」
菊田是神坂良造的祕書官,是他的第一祕書,也與我的關係密切。
「別在意。你可以在計程車裡好好睡一覺。到家我會叫你起來。」
「還好嗎?」
二月初公司發生了一些棘手的狀況,自從我接手負責這個案子之後,只好將約會次數降到最低,瑠衣就是不滿這件事。而事實上我也在刻意迴避她,但是我沒辦法告訴瑠衣箇中原因。這次公司爆發了弊案,前往雅加達了解之後,我發覺這次問題十分嚴重複雜,遠超過扇谷或是我們的想像。我感覺這件事不只是一樁單純的弊案,背後應該有龐大的政治力在運作。
瑠衣喃喃自語,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臂。我有種莫名的不忍。如果她知道我現在做的事定驚愕不已。一旦事跡敗露,瑠衣的父親藤山宏之的公司也難逃厄運。我眉頭深鎖沉默不語,瑠衣的神情也愈來愈凝重。
「怎麼啦?」瑠衣一邊扶著我,驚訝地瞪大了眼。
「總之,我們有必要徹底清查這份黑函的來源。萬一是內神通外鬼,事態就嚴重了。」
瑠衣再次牽起我的手,遠離眼前的人海,帶我到右手邊暗處的木製長椅上。她坐到我身旁說「我的肩膀借你靠,休www.hetubook.com.com息一下吧」,然後讓我的頭靠在她身上,我也依她的話將整個身子靠過去。眼前的景象仍有些晃動,人群的喧鬧聲猶如海浪般逐漸退去。柔軟的肩膀溫暖且令我放鬆。夜晚的風鑽進領口,上午的一場雨讓空氣又濕又冷。
「對不起,我不該問太多。」
這項人事異動來得太突然,但這是扇谷的命令,我只能遵命。我壓抑著內心的驚慌問道:「其他議員的辦公室是否也收到同樣的傳真?」
瑠衣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
瑠衣興匆匆地拉起我的手,她這麼一拉我不禁絆了一下,跌入她的懷裡。
「對不起,竟然是我睡著了。」
「現在幾點?」我閉著眼睛問道。
自從公司爆發弊案之後,這兩個月來我一直無法和香折見面。
我問鄰座的駿河,卻是對面的扇谷先開口。
「不知道耶,大概四個鐘頭有吧。」
為此,五年前日本政府與印尼締結了新的經濟援助協定,決定往後十年將進行五十億美金的政府開發援助,並在協定書中達成祕密同意事項:要求其中部分款項獲准投資在泗水海域的油田開發。
「來,我們好好地賞個櫻花吧。」
「什麼跟什麼啊?」
扇谷嘆了一口氣。駿河的表情也變得嚴肅。
這四十五億圓果然奏效,去年在泗水海域的國際競標中,由我們公司體系下的企業以及瑠衣父親的公司JV獲得油礦埋藏量最多的B區開採權。
我睜開眼睛端正姿勢,看著瑠衣說:「謝謝你,好多了。」她憂心忡忡地凝視我,眼珠子依舊微微向上,透出一絲矇矓。周圍的白燈照亮她的長髮,反射出火紅的光澤。
「不用啦。你不也要回公司加班嗎?」
「是啊,是啊。」
「睡這麼少啊?」
「怎麼會在那種時間打來呢?」
「這一點我不方便多做解釋。上次我也說過了,這次的狀況有點複雜。等所有的事情段落之後,我會好好向你說明清楚。為了蒐集情報,我已經搞得昏天暗地了。」
「你一直在想事情對不對?我看著你,忽然發現你瘦了很多,結果就突然想睡了。」
自從轉調人事部之後,我就鮮少和扇谷直接見面。一個月頂多陪他一兩次出席私人聚會罷了。聚會大多是政客或是金融界人士的聯誼會,hetubook•com.com我從祕書時代就經常陪同參加,雖然我與他們的年紀懸殊,但很快就打成一片。但由於我的年紀最輕,因此他們也特別關照我。通常聚會一開始大家先把酒言歡一番,各自聊一些政治或是經濟議題,接著請來藝妓搞一場熱熱鬧鬧的表演。酒井副社長和駿河也時常出席宴會,我們四個人則在散會後一起到扇谷常去的酒吧、酒店或是神樂坂的高級餐廳,商討公司內部的業務或人事。公司多數重要決策就是在四人祕密會談中決定。當然,賄賂政界的策略也是在這些會談中取得共識。
「這是我今年第一次賞櫻花喔!」
我急忙站穩,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可能是眼前耀眼盛開的櫻花和人群的熱氣突然間湧了上來,讓我一時間失去了意識。
坐上車後,我望著窗外的景色,瑠衣則勾著我的左手沉默不語。路過靖國神社旁,我忽然想起香折。好一陣子沒和她碰面了,前天難得到這一帶來接她。去年十二月,香折開始固定到診所看診,診所就在靖國神社後方、白百合學院正對面一棟全新大樓的二樓。香折每週就診一次。二月之前,只要她去看診,當天我一定詢問她看診的情形。我總是在六點多到診所門口等她,然後一起拿著處方箋到附近的藥局,拿了藥之後便到飯田橋一帶邊吃飯邊聽她的報告。
瑠衣說完,開始往田安門的方向走去。我們手牽手走在路上時,擦身而過的男人有半數都把視線投向瑠衣。
不過印尼政府早已表明開採權必須由國際競標決定。若是印尼政府允許日本的巨額援助資金直接流入轄下成立逾二十年的石油開發公司,競標是否公平將為人詬病,因此資金的流入成為一項艱鉅的任務。為了讓政府開發援助資金也能安全且大範圍地流向總統家族,兩國政府有必要思索新的機制。
「是啊,不過我比你年輕。」
「可是,這種東西怎麼會傳到神坂議員的手上?」
我心想,才十點半啊。前陣子到印尼出差去了,大概是因為旅途的勞累還沒完全消除吧。我在三天前回國,兩個鐘頭的時差並不會造成多大負擔,反而是從雅加達的悶熱環境回到四月中旬卻突然異常寒冷的東京,導致身體一時無法適應。最大的影響莫過於工作上的不順遂,這五天的調查我幾乎沒有任何斬獲。昨天在報告時,扇谷毫不掩飾他的失望。想到這兒,我的心情再度低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