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４
駿河這一番話相當大膽，我沒有多說話。
「怎麼了嗎？」
「是的。」
我從祕書時代就知道扇谷身強體壯，連個感冒都沒得過，駿河這一句話令我有些訝異。
「什麼！」
如果我插手管事，萬一結果不順利，恐怕影響我和駿河的關係，更會招來百合小姐的怨恨，最後兩邊都不討好。
「那可不行。」
「啊，這個嘛……」
第一次的交往對象是帆船隊女隊友的朋友。我只記得她長相平庸，呆呆的學生頭，從不化妝，總是穿著破舊的牛仔褲。有一次她在聊天時說「眼睛、鼻子這種東西，只要有就夠了」，這一句話在我脑不格外有意義，從此只有她能夠讓我敞開心胸正常交談。她連自己的長相都不在意了，對我的外表更是沒有任何興趣。
打從年輕時候，我就不喜歡別人評論我的外表，這也是我不太注重服裝的原因。我從高中到剛上大學期間，還曾刻意戴上沒有度數的黑框眼鏡，現在想起來實在有點蠢。總之自從我上了小學，總是有女同學倒追我。到了國中，這種狀況更是嚴重，每天不斷有別班女生特地跑到教室來看我，畢業典禮當天更有不認識的學妹抱住我，還有人搶我制服上的釘子或是口袋裡的手帕。最誇張的就是每學年都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聲稱自己是「橋田同學的太太」，這是由女同學每年合議改選，獲選的女生可以理所當然地替我做便當，如果我不小心在社團活動受了傷，還會特地跑來照顧我。這樣的狀況嚴重妨害了我的學生生活，更招來其他男同學的嫉妒，這種困擾除非親身體驗否則很難了解。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會想起當時的情況而感到不舒服。再加上我的成績又；別好，導致我國中、高中時代不曾交過朋友，直到進了大學，身邊才出現稱得上朋友的人。
「酒井先生今年也要六十了，老大在五十七歲時就當上社長，最初兩年上頭還有馳澤會長，不過現在他已經是一人獨大了。該是讓酒井先生接棒的時候了。最好別讓人家等太久，否則酒井先生也未免太可憐了。而且還得考慮老大的健康狀況啊。」
「那為什麼要讓她懷孕呢？為什麼不做好避孕呢？」
「最近老大總是像剛才那樣，一下就醉倒了。」
媽媽桑和駿河聊了一陣子總算離開了。
她坐下來開始替我們調酒。儘管駿河剛才的話一直在我腦中盤旋，暫時還是得和媽媽桑閒話媽媽桑提起最近走紅的那個年輕男藝人，頻頻說我長得很像他。她看駿河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於是特地從吧檯拿了一本週刊過來，翻開男藝人的照片給駿河看。駿河說「啊！就是他呀。最近拍髮膠廣告的傢伙嘛」，並且開始專心比較我和照片上的臉。
我在大三時有了生平第一次的性經驗。在這之前，女人對我而言只是一種詭異的生物。第一次擁抱女人後，我才感嘆原來她們也有如此棒的優m.hetubook.com.com點，那真是個啟蒙的時刻。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對於女人的身體感到驚訝罷了。
「又要我去啊？」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駿河戴好眼鏡，身體前傾準備向我說明，但這時媽媽桑拿著酒瓶和製冰器走過來。
駿河垂頭喪氣喃喃自語說：「真傷腦筋。」
「是。」我說道。
「而且社長很在意中条先生的事啊。」
「當然是啊！」
「對喔，你還不知道那件事，等會兒到了店裡我再告訴你。」駿河放低音量說。
「明年的『美日安保防衛指針』會出現一些變更，也會重新審視中期防，而且ＦＳＸ的協議也尚未談攏。我認為最好把你轉到那一邊。再怎麼說，我們公司還是得靠政府吃飯，跟國家做生意絕不會沒飯吃的。」
駿河被我點醒了，一雙軟弱的眼神帶些諂媚，好比一顆即將融化的方糖。
香折苦惱於親哥哥虐待她，而初戀女友則苦惱自己愛上了親哥哥。這世界真的是莫名其妙但我仍忘不了初戀女友那一句話：「眼睛、鼻子這種東西，只要有就夠了。」她說的沒錯，鼻子只要能用就好了，但有人總喜歡討論我的長相，我已經厭倦了別人的指指點點。
駿河聽得目瞪口呆。
「為什麼不做好避孕措施呢？上次我已經一再叮嚀要小心啊！」
我們走到飯田橋車站搭上計程車，駿河要求司機開到新宿。
「到底是怎麼了？真是的，又發生什麼事了？」
駿河雙手輕晃著酒杯說道。冰塊因搖晃撞擊而發出清脆的聲響。酒井一進公司就在財務部門，如果公司要走持盈守成的經營路線，正如駿河所言，比較適合酒井來掌管。
「像你這樣的男人是不會懂的。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不能什麼事都劃分得一清二楚啊。」
「我又把她肚子搞大了。」
「橋田先生真是個大帥哥呀！」
「橋田……」
扇谷結束四期八年的任期、在即將邁入第五期的時候，曾對我和駿河透露了一個祕密。我們公司從明治時代創業以來，除了創始者的大崎家族之外，就屬中条勘平社長在任期間最長。他在昭和初期掌管公司，總共在位十年。兩年前扇谷說：「我想要在任十二年，打破中条的紀錄！」這句話讓我感受到掌權者的內心世界，也在這個時候第一次發覺扇谷的衰老，駿河似乎也有同感。
「拜託啦，橋田。只有你能幫我啊。」
駿河把剩下的威士忌一口氣喝完。
「她這次堅持說要生下來，我已經拿她沒轍了。」
「應該是吧。」
hｅｔuｂoｏk.cｏm.cｏｍ「那邊沒問題，只有我同學知道。住院也是用別人的名字，絕不會洩漏出去。」
「所以說到底怎麼了嘛，你不說要我怎麼幫你呢？」
「啊？」
駿河把身體縮得更小、表情哀怨到極點。雖然已經是老問題了，但我還是會為他擔心。這就是駿河這個男人可愛的地方，也是我絕對無法擁有的魅力。
駿河有個結髮二十年的妻子，還有一個念大學的女兒和念高中的兒子。面對我的責難，他只能縮著脖子低頭不語。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可是會有認養之類的問題啊。總不能讓孩子沒爹吧。」
駿河附帶說：「你的同學大概都已經當上主計的企畫官等級了吧。」一旦負責防衛部門，我又得面對官員、軍人、政治家、業者，天天應酬，想到這不免令我有些沮喪。
「不過扇谷社長一定會堅持再多做兩年吧？」
「健康狀況？」
「你看吧。」駿河點頭附和。歌田和樫村是扇谷陸軍幼年學校時代的同學，一個是大型商社的社長，另一個是精密機械廠商的社長。
「沒差啊，就讓她生吧。」
扇谷擔任名古屋航太系統製造工廠廠長時，駿河還是個基層員工，那時候他已是扇谷的親他也是我東京大學帆船隊的學長。身高超過一八〇，個性如同他的體格大方開朗，濃密的鬍鬚配上一張娃娃臉，總是面帶微笑討人喜歡。他今年已經四十九歲了，但乍看之下只有四十出頭，外表看來精力充沛。如果要分析我們兩人的個性，我比較屬於精密思考型，駿河則是懂得掌握諸事要領的人。光看他的外表，很難想像他其實直覺相當敏銳。另外，他行動力旺盛，這也是我欠缺的。自從我當上扇谷的祕書，兩人在扇谷領導下一路走來互相幫忙。雖然我們的年紀相差十歲，但我認為我們是個完美的組合，我想駿河也有同感吧。這十多年來，不論發生任何事，我們總是互相商量，共同支持扇谷。
「趁此機會，請你和她一刀兩斷。其實要不要生小孩，那是百合小姐的自由，基本上沒有人可以阻止她。不要說是駿河先生，我更是沒有資格這麼做。如果我要勸阻她，那麼我會跟她說：『即使百合小姐生下小孩，駿河先生也不會認養，就算百合小姐為了認養的事情鬧到駿河先生家也無所謂。』我會徹底讓她斷念，說你對她已經沒有感情了。我想現在也只有這個辦法。這麼一來她也會死心，想法也會改變吧。不過駿河先生你也要下定決心，否則也沒辦法說出口。如果你能答應這個條件，我才答應你去找百合小姐談一談。」
他皺起泛著油光的眉間，欲言又止。
駿河雙手合十擺出低姿態。我沒有回答，繼續喝我的酒。
我立即整理好思緒對他說：「要我去談，可以。不過有交換條件，你可以答應嗎？」
我總算了解駿河為什麼說扇谷再做二年有些多餘。如果撞見扇谷狹心症發
ｍ•hｅｔuｂooｋ.coｍ.cｏm作，不要說是駿河，任誰也會感到不安吧。我非常能夠體會駿河心中的感受。這股不安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刹那也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而那也是一種恐懼。望著扇谷泛紅的臉，我雖然感嘆他的衰老，卻不曾想像過他有離開人世的一天。駿河當時看著扇谷痛苦掙扎的模樣，心中無非充滿了恐懼。
我滿腦子都是紙條的事，誤以為駿河也發現其中的疑點。
「其實啊，我和百合又鬧翻了。」
「總之往後這兩年，我們得想盡辦法避免老大太過操勞。就算讓他嫌我們煩也無所謂，我們倆要努力勸他自重，避免過度喝酒或玩樂。」
「你拿我出氣也沒有用啊。」
媽媽桑說著把身體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曾是新劇的女演員，雖然年過三十好幾，不過五官端正，長相依然清秀。駿河只要帶我到這家店，她每次必會評論我的長相，所以我始終無法喜歡這裡的媽媽桑。
「這次絕對沒辦法了。因為兩年前百合小姐就堅持要生下孩子，這次已經無計可施了。」
「那是上個月二十號的事情。公司裡只有我知道這件事，連酒井先生都還不知道。」
駿河突然露出嚴肅的神情。
我不禁叫出了聲音，急忙環顧周圍看看有沒有人聽到。附近只有三個年輕上班族坐在稍遠的吧檯前，沒有別的客人。
我愣到連手上酒杯都定格了，並且不自覺地露出不悅的神情。
原來是百合小姐的事情，我緊繃的情緒頓時鬆懈。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問駿河：「你說社長病倒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季業績超乎預期的好，我想應該是讓他退居幕後最好的時機。現在景氣這麼差，老大又喜歡擴展業務，再多連任一次反倒對他不利。我想這樣的景氣比較適合由酒井先生接管吧。」
我心想：又來了。駿河和她哪天不鬧翻啊。眼前的駿河還是老樣子垂頭喪氣，龐大的身軀好比洩了氣的氣球皺成一團，實在好笑。
駿河說：「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嘛！」
「對啊，他還是老樣子，完全不在乎財經界的活動。」
「別看老大還很硬朗，他當了十年的社長也累壞了。我想他還是盡早把社長位置讓給酒井先生退休當會長比較好。他只要做個太上皇監督公司整體大方向就好啦。現在說還要再做兩年社長，我覺得有些多餘。」
在我交過的女朋友當中，除了足立恭子之外，就只有這個第一任女友讓我印象深刻。我們交往一年左右就分手了，當時分手的理由讓我重新體認到女人是多麼奇妙的生物。初戀女友有個大她四歲的哥哥，而她深愛著哥哥。有一次她介紹我給她哥哥認識，由於他們兄妹如膠似漆的關係實在太詭異了，後來在我的逼問之下她終於坦承自己愛著哥哥，於wｗｗ•hｅｔｕbｏｏｋ•cｏm•ｃoｍ是我決定結束這段感情。
「什麼條件？」駿河一臉茫然。
「說得也對……」
「我還以為是心肌梗塞，嚇得心都涼了半截。剛好我有個大學同學在榊原的醫院當循環內科主任，我立刻聯絡他把老大送進醫院。幸好不是心肌梗塞，只是輕微的狹心症。那天是星期五，我麻煩我同學星期六日讓老大住進特別病房休養，還做了心電圖檢查。心臟本身並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醫生說往後不能讓他太過操勞。我問老大最近的身體狀況，他說這兩三個月來偶爾有幾次輕微的發作。目前只需要服用Ａｍｌｏｄｉｐｉｎｅ，其餘沒什麼大礙。不過老大也真的老了，那天真是把我嚇壞了。他以後不能再亂來了。現在酒還是喝太多，再不制止他，後果可能不堪設想。幸好他是在佐和姊家病倒，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交岔口下了車，在ＢＹＧＳ大樓前右轉，走到五十公尺前方的小酒館，名叫「凌」，是駿河常去的店。我們坐到店內最隱密的沙發上，駿河拿下眼鏡，用濕毛巾擦了擦臉。這時他忽然停下手，睜大了眼睛說：「大哥上個月在鶴來病倒了。」
「嗯……」駿河發出苦惱的聲音，然後砰的一聲躺在沙發上。
氣氛變得尷尬，兩人都沉默不語。我回想起兩年前懇求百合小姐墮胎的往事。有些事我沒向駿河透露，當時百合小姐堅持不肯墮胎，我還跪下來拜託她呢。我談到自己沒有父親的童年，一再強調沒有父親的孩子有多可憐。當然這其中多少有些誇大，所以當百合小姐決定放棄，我看著她落寞的神情，心中滿是自責。我再也不想面對那種場面了。
「然後呢？」
「我也受夠了，真想跟她分手。」
「橋田先生，好久不見！」
「鬧翻了？這次到底又怎麼了？」
「那天我們和朝木先生一起到鶴來吃飯。」
「總之現在就剩這個辦法了。要人家拿掉小孩又要繼續維持關係，也未免太自私了吧。該放棄的時候就該徹底放棄。你只為自己著想，一再向對方提出無理的要求，是行不通的。駿河先生，你就趁此機會好好理清和她之間的關係吧。都要升任董事了，也該清除身邊的花花草草了。否則到時候說不定遭人陷害呢。我想對你或對她來說，現在也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我想，她如果要生下這個孩子，她絕不會麻煩到你的。上次她也這麼說啊。」
後來我們開始聊起人事異動。駿河即將在六月上任董事兼人事部長，他有必要了解我今後的動向。扇谷當初的構想是：往後一、二年由駿河部長、我橋田課長掌管人事部，然後再讓我轉任到原動機事業本部負責核能產品，或是負責對應防衛廳的「航空機・特種車本部」。然而如今局勢有所轉變，等宇佐見的問題告一個段落，我就得直接負責對應防衛廳。我現在的頭銜是企畫室參事，雖然是部門內第二大職位，和圖書但仍屬臨時安插的職務，我也不可能立刻接任駿河的位置升格為經營企劃室室長。因此我對駿河表示，我對轉調特種車本部沒有任何意見。
我和駿河繼續聊公事，但是內心正在猶豫該不該向他坦承那張紙條上的疑點。我不是不信任他，只覺得說出來也於事無補。假設今天是駿河發現其中的真相，他也不一定會告訴我。而我雖然相信他，但就問題的性質而言，說出口可能會是一場風險。這是個不知流向的黑金事件，無故插手恐將打草驚蛇。至少對於當初分配政治獻金的我們而言，這個真相只會對我們不利。駿河繼續大口大口喝威士忌，我正猶豫該不該開口時，他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
「老大還是一樣喝了不少酒。後來他說他要睡在五樓，於是我們把朝木先生送走之後，我也叫車離開了鶴來。十五分鐘後，百合突然打手機給我，說老大因為胸口疼痛病倒了。我急忙折回鶴來，發現大哥在五樓佐和姊的寢室裡，臉色發白不斷呻|吟。」
「橋田，可不可以麻煩你再去和百合談一談？」
朝木指的是統合幕僚會議議長的朝木光晴。
駿河稱扇谷為老大。他是扇谷擔任廠長時代的親信，所以才可以稱呼他為老大，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就會羨慕駿河。
我們在晚間十點左右離開了鶴來。討論告一個段落之後，佐和姊也加入我們，五個人一起喝酒，扇谷這才恢復精神，一口接著一口喝下佐和姊倒的酒，他臉色泛紅心情大好。之後扇谷和酒井各自先行離開，我和駿河目送他們之後再度回到包廂。一回到包廂，店裡已非常貼心地準備了茶泡飯。我正打算送走兩位長官再來慢慢地喝點小酒，但駿河一吃下茶泡飯就匆匆起身說：「橋田，我們換個地方吧。」
我這才想起今晚並未看到百合小姐出現在我們的包廂。
駿河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
「榊原的醫院那邊沒問題吧？」
「是啊。前幾天我陪他出席一場宴會，在場有歌先生和樫村先生，所以三個人就搭肩猛唱軍歌，最後也是醉得不省人事。」
我看著駿河想了一會兒。駿河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兩年前也因為百合小姐懷孕鬧得沸沸揚揚。那次也是由我出面，苦勸她好久之後，好不容易才讓她點頭墮胎的。當時百合小姐強烈抵抗說：「我不想再拿掉孩子了！」我才知道原來她已經拿過駿河的孩子。因此加上頭一次，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我真想問問駿河到底在搞什麼啊？
我們從熱鬧的神樂坂往飯田橋的車站走去，途中駿河語氣格外消沉地說：「老大的酒量也變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