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地下鐵事件

作者:村上春樹
地下鐵事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壹、千代田線 A725K 四、「我不是沙林的被害者,而是體驗者。」

壹、千代田線 A725K

四、「我不是沙林的被害者,而是體驗者。」

在那之後我們(霞關站)的職員有四個來看我,我因為無法出聲,就借了原子筆,手指拿不住,因此用手像夾著般,總算寫出「一正」的字。高橋一正先生的一正。因為我們都稱呼他為一正兄。換句話說我在問「高橋先生怎麼樣了?」於是我們的職員用雙手做了個x形。意思表示不行了。「啊,他終究還是不行了嗎?」我想。然後我想問菱沼先生的情形,但想不起他的名字。記憶無法轉動。於是我以片假名寫了乘務副站長的「乘務」。結果這也用雙手做x號。我知道他的命也不行了。
當然我想傳達真相也很重要,只是無論如何都很難抹去「好不容易才努力快要忘記」的心情啊。明明想忘記、想忘記,但一有什麼,就會又想起來。
一般的畚箕,實在裝不下那報紙,所以我對高橋先生開口說「我去拿塑膠袋來」,於是回到辦公室。

豐田先生是山形縣出生的,於昭和三六年(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日——和沙林事件發生日正好同一天——進入營團地下鐵公司上班。「高中畢業在鄉下也沒有就業機會,所以名副其實背著一條棉被來到東京」他本人說。並不是特別喜歡地下鐵,只因為親戚介紹就開始做起這份工作。從此三十四年間一直在車站服務。說話依然帶著一點山形縣的口音。我並沒有把人的個性依出身地來分類的意思,只是第一印象他就給人一種對事情強烈執著的「東北人」的印象。
所以請不要勉強。如果有不想說的事,就不用說。只要把您認為可以說的說出來就行了,可不可以吿訴我?
那時候我有沒有戴手套呢?這我想不起來了。平常我為了防備有什麼事情發生的時候需要,而經常像這樣帶著手套(把手套拿出來),但載著手套無法打開塑膠袋噢。所以那時候我想是沒戴。還有岡澤君後來也說「那時候豐田先生是沒戴手套的噢。因為從他的手指之間滴滴嗒嗒地滴落啊。」那時候沒有想到什麼,後來聽了之後才覺得好恐怖。

然後我寫了「ㄒ一ㄚˊ」。表示霞關車站還有沒有別人被害。結果說是沒問題,接下來就是我最嚴重了。
據說從我嘴裡吐出很多泡沫。還有我手上還緊緊握著擦過臉的毛巾,據說一直都不鬆開。不過在那之後,我們的一位職員為我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因為辦公室裡有空氣呼吸器,叫做紺野的職員把那拿過來,為我和菱沼先生戴在嘴上。我的症狀很重,好像不能自己用手壓著的樣子。眼睛也一直睜開著。但菱沼先生則自己壓著那氧氣罩。所以在那時候,我的症狀比菱沼先生還重。
因為事務所的擔架已經用來搬運高橋先生了,因此不夠擔架來搬運我們。於是職員到內幸町口的收票口去,把那裡的擔架拿過來,先用那個搬運症狀好像比較重的我。菱沼先生方面,他們則用住宿用的新床單,把他抬上去。於是大家就在A11a出口,等著救護車來。(*正如其他許多人的證言一樣,這救護車卻遲遲不來)。
那時候據說我也流著鼻水,眼淚猛流,狀況很嚴重。但自己一點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後來聽職員說「豐田先生,那時候的臉實在不能看喏」,我才知道。
我對新來支援的職員說「把這塑膠袋拿到那邊去」。讓他拿到後面即使爆炸大概也不會危險的假寐室去。因為那邊有不鏽鋼門隔開。
我沒有想到死之類的事。我想連高橋先生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死吧。心想只要救護車來了,被送到醫院之後總會有辦法吧。與其www•hetubook.com.com意識到所謂死,不如說首先想到對自己的工作必須做點什麼才行的心情比較強烈。身為一個值班副站長首先不能不做到的事。我一面洗臉,滿腦子還一面想著工作和職責的事。
「只有我自己還活了下來啊。」我這樣想。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總之自己是走到死神面前,又活著回來的樣子。啊,得救了。讓大家擔心,好多人來看我,我強烈地這樣覺得。如果要說是生存的喜悅的話,對其他的人似乎過意不去,但因為這樣身體著了力,醒過來的二十一日夜晚睡不著覺。像有的小孩在遠足前一天晚上會興奮得睡不著,那種感覺。
這是我後來聽說的,岡澤君非常厭惡那氣味,無法忍受而以這個樣子一直把臉別開。我也覺得是討厭的氣味。從前在鄉下曾經見識過火葬,好像是那時候的氣味,然後也好像是死老鼠的氣味。是啊,相當強烈。
憎恨無法生出什麼。
出問題的A725K號電車,當我到辦公室去拿塑膠袋時已經開車了。不明物已經移出,車內掃除過,就那樣開車。因為菱沼先生是有關行車的副站長,當時應該和指令所聯絡過,受到指示說可以開到下一站去的。
我住院到三月三十一日,然後在自己家裡療養了一陣子,從五月二日開始再回去恢復工作。雖然體力漸漸復原了,但要克服自己的心理狀態卻非常困難。首先睡眠很淺。即使睡著了,兩小時或三小時左右又會啪地醒過來。然後就睡不著了。這種狀態繼續了好幾天。這真的很辛苦。
當時被用擔架抬回來的高橋先生已經失去知覺,我還開口對他說「一正兄振作起來喲」。高橋先生已經動也不動一下了。當時忽然一看,在變狹小的視野中有一位女乘客的身影。她在辦公室裡。於是我才想到塑膠袋必須想辦法移開。如果在這裡爆炸的話,乘客和站員都可能被害。
然後有人通知我高橋先生的牙齒開始咔嗞咔嗞地僵硬顫抖起來。簡直像癲癇的症狀一樣。我心想塑膠袋必須要移到什麼地方去才行,我把那提了起來,但,不,在那之前必須要先幫高橋先生做點什麼才行。「幫他嘴裡放進手帕或什麼。放的時候注意手不要被他咬到。」我發出這樣的指示。因為我曾經聽過,由於癲癎的症狀,有人要往嘴裡放進東西時被咬到的事。

八點前菱沼先生(殉職)也出面擔任回送電車的檢查確認者。菱沼先生因為是電車區的人,因此負責指導司機和車掌。那天因為天氣很好,我們喝茶時他還跟我們半開玩笑似地說「有我在的時候,電車就不會誤點喏。」大家都很有活力地互相打招呼。
但總而言之,我想我的責任已經完成了。不明物已經暫且處理掉,菱沼先生和高橋先生也回來了。這樣子以值班副站長的初步任務來說已經達成。然後我對來支援的職員指示,救護車會到A11a出口來,所以可以先上去迎接。那就是通產省出口。用救護車接送在那裡最方便。因為做的是這種工作,所以救護車該到哪個出口等才好,腦子裡必須隨時確實記得。因此我要他們把擔架抬上去那裡,等救護車來。
一開始我想先聲明一下,其實我是盡量不想談那件事的。在那事件發生的前一個晚上,我和高橋兄一起住在車站裡。我當天是以千代田線的值班副站長的身分擔任工作負責人的,結果竟在那時候死掉兩個同事。我們是吃同一鍋飯的伙伴。談起這件事來,無論怎麼樣都會想到這一點。老實說,實在不堪回想。
道德是否正逐年敗壞中呢?和_圖_書
由於月台的相反一側有垃圾箱,所以我想高橋先生可能從那裡拿出報紙來,擦拭車廂的地板吧。此外我想菱沼先生也在對司機發出要清掃車內的指示之後,便和高橋先生兩個人一起分工擦了地板。如果附近有拖把的話當然會用拖把,但沒有的情況下,大概心想盡快處理掉,於是就暫且用報紙。因為正好又在尖峰時段,每班車間隔行駛時間只有兩分三十秒左右啊。雖然這只不過是我的想像而已。
採訪過豐田先生之後,我每次搭地下鐵電車時,就會開始很仔細地觀察在車站裡工作的那些職員的姿態。覺得真的是很辛苦的工作。
那時候身體還抖得很厲害。感冒的時候身體覺得冷會發抖,但比那個更嚴重噢。雖然不覺得冷,身體卻抖個不停。我下腹部用力運氣但還是怎麼也停不下來。然後我到衣物櫃去,拿了毛巾出來擦臉,一面擦著一面走回來,但在中途已經站不住,就那樣搖搖晃晃地倒下去。
那時候有報吿進來說高橋先生在上面的月台倒下了。有個拿著拖把去幫忙掃除的職員說「高橋先生倒下了」,所以他回來拿擔架。並和另外一個職員一起去救護高橋先生。我沒辦法去幫助高橋先生。我身體一直發抖,已經什麼都不能做了。勉強能做到的大概只有按鐵路電話的按鍵而已。我打電話到霞關站日比谷線方面的辦公室,說「高橋先生倒在地上了,麻煩請人來支援。」但一直抖個不停連話都說不成聲。
圓柱旁放著有用報紙包著的什麼東西。岡澤君打開塑膠袋,我彎身把那從圓柱旁拾起來,裝進塑膠袋裡。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總之像是油似的東西黏黏溼溼的。那包裝在電車行駛進出的風吹之下也沒有動,因此是相當重的噢。然後菱沼先生也過來,我們三個人把揉成團的報紙收集起來裝進塑膠袋裡。我起初腦子裡以為是煤油,但完全沒有煤油的氣味,也不是汽油。那麼是什麼氣味呢?又非常難以形容。
我回到辦公室時,當天值全泊班的菅谷副站長來接班。我那時候身體已經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我想看時刻表,但已經完全沒辦法讀數字了。菅谷副站長和我擦身而過,他對我說「那麼我來用指令電話報吿好了」。於是我暫且把塑膠袋放在辦公室休息室的椅子腳下。
您說不看也知道,具體上是什麼樣的事呢?
我們有所謂「全泊」的值班方式,那天的前一個晩上就住在車站,值班到早上八點。我在第五號線月台七點四十分左右,以「無異狀」的情況交班給名叫岡澤的站務副站長,然後我檢點過收票口和站內之後就回到辦公室。高橋先生(殉職)正在辦公室裡。當我出去月台的時候,高橋先生就守在辦公室裡,高橋先生出去月台的時候,我就守在辦公室,我們是這樣輪流交替工作的。
我(村上)不太清楚。
豐田利明 當時五十二歲
不過當然客人也會給你正的一面。第一班電車經常有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乘客總是會打招呼,直到我到公司露面為止,或許他以為我死掉了吧。昨天也見到他時,他說「還有命,表示還必須活著去做某些事才行,所以請你好好加油噢。」我回答他「是啊。我也必須感謝一切的一切才行啊。彼此加油吧。」我覺得能夠這樣接受鼓勵,互相明朗地打招呼真的很幸https://www•hetubook.com.com福。
我也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常常交代我內人說「也許有一天我回不來也不一定,妳心裡要有準備噢。」在工作中,或許會發生什麼事。雖然也有類似被散發沙林毒氣之類的事,但比方說有人吵架抽出刀子來也說不定。或者精神異常的人,突然從背後把站在車站的副站長推落軌道上也不一定。或者當發現爆炸物之類的時候,總不能對部下說「你過去拿掉」。以我的個性,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還是不得不自己去。
這種事情我從開始做監督職務的年輕時候起就一直這樣想了。所以,我想這東西在月台上爆炸之前,必須盡可能早一刻移到沒有客人的地方去。於是暫且拿到車站的辦公室去。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非常了解。我對於不得不像這樣勉強請教您,其實心裡也覺得很苦。可能的話,也希望盡量不要去揭開好不容易才正在開始癒合的傷口。但對我來說,我希望盡可能向和這事件有關的更多人直接請教,想以那當做活的證言寫成文章,整理成一本書。希望能把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在東京的地下,碰巧在現場的人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盡量藉更多人數以正確的形式傳達給大家。
我被揹進慈惠醫大醫院,但直到第二天早晨的十一點左右才恢復意識。嘴裡插著兩根供應呼吸氧氣和幫助肺運動的管子。不能說話。並且從脖子打著點滴。兩邊的動脈也正在注射著什麼。家人就在身旁。
不過沒戴手套,結果反而比較好的樣子。原因是,如果戴著手套的話,會滲上沙林一直隨身到處攜帶散布。裸|露的手則就這樣滴落掉了。
一輛車一邊有四個門,列車前面車門附近的車站圓柱旁,由第二個車門開始就看得見點點滴落煤油似的痕跡。而且圓柱周圍丟了七、八個揉成一團的報紙。大概是用那個擦了什麼的樣子。月台上有高橋先生在。應該是他擦的吧。
我內人起初對我也很細心,但因為我老是對誰都發火,所以她後來也開始嫌我煩。我也覺得差不多該回去工作比較好了。我想再穿上制服,站在那月台上工作可以克服自己。首先回到工作崗位應該是第一步吧。
到了八點高橋先生到上面的月台去(*千代田線霞關的辦公室在月台的下一層),我留在辦公室對早班來出動的職員點名傳達一天的注意事項、和聯絡事項之類的。不久岡澤君回到事務所來,拿起對講機說「日比谷線霞關方面傳來說『由於築地站有疑似爆炸物,因此電車現在正停駛』的消息」。日比谷線一停止的話,當然霞關站的日比谷線方面就會忙起來。因為築地一有什麼事,電車就會在霞關站折回。接著從指令所打來電話說「電車裡有不明物,希望你們確認一下」。電話是岡澤君接的,我說「那麼我去看一下,你在這裡等著隨時聯絡。」於是我就那樣上到月台去。
然後我在辦公室裡看時鐘,想把那時候的時刻記下來。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我有立刻做筆記的習慣。為了事後寫報吿時方便,不預先記錄下來不行。因為事件發生是在八點十分左右,我想寫八的字,但原子筆抖個不停沒辦法寫。全身都顛抖得厲害,也不能安靜坐著。還有眼睛開始看不見。影子也看不清楚。視野逐漸變狹小。這一切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在車站執行「要使用體力」的職務,為了防止工作上出現任何狀況,他現在仍然每星期慢跑兩次左右以鍛鍊身體。也參加公司內各單位間的馬拉松接力大賽。他說能夠暫時忘記工作,流一點汗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然後類似憤怒的感覺很強烈。該說是焦躁吧,對什麼都會忍不住地生起氣來。m.hetubook.com.com這可能是興奮狀態之一。當然也不能喝了,所以沒辦法好好排解情緒。也沒辦法集中精神在一件事上。現在已經算是相當鎮定下來了,但一有什麼事,還是立刻會冒火起來。
袋子是透明的塑膠垃圾袋。那袋口應該是紮緊的,但因為想過必須早一點拿到什麼地方去才行,因此是不是確實完全綁緊密封了,我想很可能沒有。我和岡澤君兩個人把那帶回辦公室去。後來的掃除則交給別人去做。高橋先生繼續留在月台上掃除。
那位女乘客,後來我才聽人家說,是她看見電車裡放著有不明物體,而到這裡來通知我們的。據說她自己開始覺得身體不舒服而在二重橋前車站下車,然後搭下一班電車到霞關來(*即後來將出現的野崎小姐)。
像奧姆這些人,我已經知道理所當然會產生這些人的所謂社會風土了。在每天工作上跟客人接觸中,自然會知道。那是道德問題。在車站裡,人的負面,背面真的可以看得很清楚。比方說我們拿著掃帚和畚箕在掃著車站裡時,剛剛掃完的地方,馬上就有人又丟菸蒂和垃圾。有太多人不去盡自己被賦予的責任,卻只會看到別人的壞處而動嘴批評發表自我主張。

老實說,跟他談著之間,我腦子裡一直浮現出「職業道德」這字眼。這或許也可以轉換成「市民倫理」。看得出三十四年間在工作現場認真踏實地工作到現在,從其中所得到的類似ethics(道德價值觀),成為一種強烈的自豪支持著他。看起來就是一位優良的職業人,優良的市民。
承蒙他撥出將近四小時的時間,道出難過的話題,但在那之前,他一次都沒有發過牢騷或洩氣過。雖然豐田先生說「我希望能克服自己心理上的軟弱面,盡可能早一點忘記這次的事件」,不過這或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往後不得不奮戰的東西,未免太鮮烈,太巨大了。至少我這樣感覺。
雖然這只不過是我的想像而已,但在千代田線霞關車站積極處理沙林毒氣袋而不幸喪失生命的豐田先生的兩位同事,雖然程度或許不同,但我相信他們也共同擁有同樣的倫理觀。當我聽著他的談話時,得到這樣的印象。
菱沼先生坐在駕駛台上和司機說著話,看來電車的運行沒有問題。那時候,正好相反方向的六號線月台電車開進來了。(沙林毒氣擴散)或許是因為那風的關係吧。
這時候菱沼先生從月台回來了。我對菱沼先生說「剛才移動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我身體直發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過,我在地下鐵上了這麼多年班,這還是第一次碰上呢。」菱沼先生似乎是和被用擔架抬回來的高橋先生一起從月台下來的。菱沼先生自己眼睛也變得看不清了。因為站員昏倒了,所以他大概對下一班車發出暗號了。
外表看起來已經沒有任何症狀了。但卻背負著精神上的沉重負擔。這個必須設法消除才行。當然重新開始在車站工作,是會感到害怕的。也許會再發生一樣的事情。只是,要如何克服這恐怖心理呢,必須確實積極地向前想才行。要不然會永遠抱著被害意識,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心情就會扭曲下去。所以我想,我必須努力捨棄那樣的心情才行,自己要對抗的對象就是負面的自己,我這樣想。
高橋先生總是站在車站裡靠近電車先頭車廂的月台上。因此當有乘客在那裡說「裡面有怪東西」時,我想他當然會想到盡快把那處理掉。因為我實際上沒看到,這只是想像,不過高橋先生自己把那東西拿出外面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他最接近那地點。
但我上到月台一看時,那輛電車已經是關上門的狀態,是編號A725K十節連結的電車。那列車已經又啟動了。而月台上簡直像煤油m•hetubook•com•com漏出弄灑了似的,到處斑斑點點的痕跡。
我從辦公室到站員室去,指示值班站員說「好像有煤油似的東西滴落在月台的樣子,去準備拖把來。手邊沒事的人立刻過去支援。」岡澤君也讓別人留守,跟在我後面來。那時候車站裡已經把日比谷線休止的訊息廣播出去了。
身體抖得這麼厲害,明天也許上不了班,因此我張羅著教育資料等用品的檢點。總之暫且趁現在先把身邊的東西整理起來再說。已經叫了救護車,一旦被送進醫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得來。或許明天都還回不來。我這樣想,一面渾身抖個不停一面整理東西。在那之間沙林的包裝就放在我旁邊,一直放在辦公室的椅子腳旁。
那,最好學習一下比較好噢。
我想是託大家的福,我才能得救的。因為大家的幫忙,迅速伸出援手,才挽回我這條命的。
我從吸了沙林開始,前後的記憶已經曖昧不明不太清楚了,但在往月台的途中,好像有人把拖把交到我手上。拖把這東西,對我們來說是日常用慣的東西。如果不把髒東西或積水立刻擦乾淨的話,乘客往往會跌倒受傷。比方說有酒灑溼了月台的話,我們就要立刻用拖把擦乾淨。在上面撒鋸木屑再掃掉。這種事在工作中是當做專業知識有明確規定的。
不過,說的也是,確實也不能光這樣講。我努力試試看吧。
報紙雖然都全部裝進塑膠袋了,但月台上還留有像煤油似的東西。我那時候還戰戰兢兢的,害怕這個會不會爆炸呢。因為築地站傳來有爆炸物的聯絡,而且前幾天的三月十五日,丸之內線的霞關站裡被放了一個類似公事包一樣的東西。人家說這可能也是奧姆真理教的人幹的。說是裡面放了肉毒桿菌(botulinus bacillus)。那時候把那公事包從垃圾箱旁移到沒什麼人到的臨時收票口去的副站長也說「那一瞬間我想自己大概會死掉」。

雖然會害怕會傷心,那當然是難免的,不過就算人家說把那情緒發出來吧,也沒辦法發出來。因為對死去的人,對那些殉職者的遺族們,我都找不到適當的話對他們說明。
我對奧姆也盡量不去恨。那就交給當局者去辦吧。我的情況,早就超越所謂憎恨之類的次元了。就算恨他們,也一點都幫不上忙。我也不去看有關奧姆的報導。那些東西看了也沒用。那些不看也知道。就算看了那些狀況,也解決不了什麼。我對審判或刑罰也沒興趣。那是法官要決定的事。
因為,也有只因碰巧搭了地下鐵的電車,就不幸受害而送掉性命的一般乘客啊。也有些人還在身心忍受著痛苦。我想到這些人時,就不能把自己當做被害者來看了。所以我開始想成「我不是沙林的被害者,而是體驗者。」老實說,後遺症某種程度是有的。但關於這點我盡可能不去想。而且那也不像是臥病在床的情形。如果被說是後遺症,那會更消沉哪。倒不如往正面去想、去克服。至少自己已經這樣活下來了啊,往後都應該心存感謝才是。
你覺得呢?
我感到噁心想吐,呼吸困難起來。我和菱沼先生倒下來,大約是在同時噢。菱沼先生說出很難過,跟我說出很難過,幾乎是同時。我耳朵裡還清楚地留下菱沼先生說「啊,我開始覺得很不舒服」的聲音。周圍的人說「已經叫救護車了所以挺著點」或「快來了撐一下噢」的聲音也還留在我耳裡。其他的事情就完全不知道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然後我洗了臉。一把鼻水、一把眼淚,已經不能見人了。大概是想必須把臉稍微整理乾淨吧。我把制服脫下,在流理台洗臉。平常在洗臉的時候,為了不濺到水,我總是把制服脫下來。這是一種習慣。不過後來才知道,把制服脫掉倒是帶來好的結果。因為制服上也吸滿了沙林哪。洗了臉當然也是好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