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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鐵事件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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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丸之內線(往荻窪)A777 七、「伊嗚尼阿(迪士尼樂園)」

貳、丸之內線(往荻窪)A777

七、「伊嗚尼阿(迪士尼樂園)」

她哥哥慢慢地推著輪椅,把志津子從病房推到休息室來。她是一位小個子的女子。頭髮像妹妹頭般剪短。容貌跟哥哥很像。雖然看不出是什麼表情,但臉頰稍微帶著紅暈。臉色還不錯。眼睛有一點混濁,看起來好像才剛睡醒的人似的,只有這樣。要不是鼻子上還插著一根塑膠管的話,她很可能看不出是一位身體異常的人。
達夫先生的兩個小孩(八歲和四歲)非常記得以前和志津子小姐一起到東京迪士尼園去玩的事,每次到這醫院來看姑姑時,就跟她談起那時候的事。說「那時候好快樂噢!?」於是對她來說,迪士尼樂園這地方似乎便成為象徵「自由和康復」的地方了。但誰也不知道志津子小姐實際上對到過迪士尼樂園的事情是否還有記憶。那或許是事件後被植入的「後天性」記憶也不一定。因為她對自己長久住過的房子都記不得了。
九五年八月開始,志津子小姐轉到這家醫院專門做復健的樓層。在那以前(出事後的五個月之間)她住的是都內另一家醫院的「救命救急中心」,那一科的主要目的和機能「主要是先留住患者的生命」。所以在那裡,實在沒有餘裕做到復健的領域。
無言……。她似乎很害羞的樣子。
「妳是說迪士尼樂園嗎?」哥哥問她。
她所說的話,內容我還聽懂不到一半。哥哥達夫先生當然聽懂得多。每天一起生活的護士們,則比達夫先生聽懂更多。
左手和左腳幾乎完全不能動。尤其是腳不行。身體的一部分不能動時,就會出現很多問題。去年夏天為了伸直彎曲的左腳,而不得不接受由膝蓋內側切開肌腱的手術。那是伴隨痛苦的嚴重手術。
沉默。
「嗯。」她說。並用力點頭。
季節已經進入十二月,周遭冬色逐漸加深。秋意似乎正逐漸隱退般,從記憶中消失蹤影。神宮外苑的銀杏枝幹上黃葉已完全落盡,來往行人的鞋底正將那落葉細細地踏碎,冷冷的風將那大豆粉般的黃色粉末紛紛吹散。一年已將近歲暮。我們開始為這本書做採訪的準備工作是從第一年的十二月開始的,因此差不多經過快整整一年了。明石志津子小姐正好是第六十位被採訪的對象。但和過去的對象不同,她言語不便,很難表連自己的想法和感覺。
「雲霄飛車。」我說。
「右手可以動一下給我看看嗎?」我拜託志津子小姐。
她不能從嘴巴吃東西。也不能喝水。舌頭和下顎還不能順利動作。
哥哥說「不過如果我聽不懂志津子的話,她有時候會生氣喲。說我沒聽懂她的話以前不可以回家。上次就是這樣。對嗎?志津子?」
「結果你了解嗎?那時候志津子小姐說了什麼?」我試著問達夫先生。
那天傍晚去醫院造訪時,我原來想「我必須鼓勵她」。我費心思索著該「如何鼓勵她才好」。我認為那是自己應該做的事。然而我實在沒有必要去想,而且也不應該想。因為,結果我反而是被她鼓勵了。
負責復健的醫師們,也不得不敬佩志津子小姐那明確的意志,和堅強的耐性。
我一面寫著這篇原稿,一面認真地思考,所謂「活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好久沒有正面面對這種「根本性的命題」了。
「護士小姐。」她這樣回答。
志津子小姐在以前的醫院時,被醫師宣吿「可能無法復原到可以坐輪椅的階段」。只能一直安靜地躺在床上,意識也混沌不明。眼睛睜不開,肌肉不能動。但轉到這家醫院之後,志津子復原的情形,超過預料中的顯著,現在已經能坐輪椅,由護士推著在病棟周圍繞著散步,也能夠做簡單的對話了。這可以說是完全「奇蹟式的」進展。
「你好。」志津子說。
https://m.hetubook.com.com達夫先生轉向我這邊說。「某種程度可以從嘴巴吃東西喝東西以後,只要把鼻子上的補給管拿掉。那樣就可以想辦法用輪椅,全家再一起到迪士尼樂園去一次。」並輕輕握志津子的手。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握我的手給我看看?」
⑵將來能不能康復還不知道。
「哈嗯(好人)。」志津子小姐也說。
平常我們幾乎都沒留意,不過我們在吃東西喝東西的時候,不知不覺間真的是很複雜地運動著舌頭和下顎產生許多機能。而且由於某種作用一旦喪失那動作時,我們才會痛切地感到那機能的重要和精巧。志津子小姐現在正處於這樣的狀態中。
「太空山!」達夫先生說。「對了,妳喜歡坐這些東西噢。」
「像這樣每天陪在她身邊,因為復原得很慢,眼睛看不見那進步。但是從長遠的眼光來看,志津子確實正在復原中。要不是有這進展的話,也許我會受不了這樣每天辛苦的來回。老實說我也沒有自信是不是受得了。但志津子心中有『想要好起來。想要快點康復』的強烈想法。這個我很了解,她的這種想法支持我到現在。」達夫先生在回程的車上這樣說。
她點頭。
「所以,我盡可能頻繁地到醫院來,盡可能多跟妹妹談話。」達夫先生說。
「旅行嗎?」達夫先生想了一下問她。
不,那是更久以後的事。首先是迪士尼樂園。到迪士尼樂園之旅。不管怎麼說,那總之是當前的出發點。
他輕輕搖頭,暫時閉口無言。
「是誰幫妳剪頭髮的?」我問她。那是最初第一個問題。
正確地記錄應該是「勿嗯堯也」。但從前後的情況立刻可以類推出是「護士小姐」的單語。回答很迅速。沒有遲疑。可以知道她腦子裡對理論的思路正有條理而快速地轉動著。只是舌頭和下顎的動作還跟不上那轉動。
明石志津子 當時三十一歲
讓別人看到正為重度身體障礙而煩惱的妹妹的姿態,以一個身為內親的人來說是多痛心的事,雖然僭越我也大致可以想像得到。不,就算不讓我個人看,但這件事像這樣化為文章收入書中,結果還是會暴露在世人眼中,以家人的心情來說,我相信絕對不是那麼容易平靜接受的。在這層意義上,我對寫這篇文章,感到身為一個作家的重大責任。不但對他們全家人,竟然對志津子小姐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見到志津子小姐的哥哥明石達夫,請教他關於志津子昏倒的地下鐵沙林事件前後的事。是在九六年十二月二日,並在那第二天傍晚,我(村上)就去志津子住院的東京郊外的醫院看她。
「可以。」她說。
或許由於長久臥病在床的關係吧,頭髮側面稍微有點翹起來。護士如果留意到的話應該有用梳子為她梳理過,只因頭髮短容易慣性地翹,雖然稍微梳過還是不太服貼的感覺。
「以營」她說。
雖然如此,依然會害羞,這是當然的。
於是志津子小姐終於也笑了。她笑的時候,真的是瞇瞇微笑。甚至令人覺得很少有人能這樣確實地,瞇瞇微笑的。或許因為臉上神經的動作方式還有限制,因而結果變成那樣也不一定。但我想像志津子這個人本來就是這樣笑法的。因為那笑法和她的臉非常合適。好像從很久以前,或許從小時候,哥哥就常這樣打趣妹妹,而妹妹就這樣瞇瞇微笑的。我忽然這樣覺得。
「可以。」志津子斷然地回答。
志津子小姐在睡衣上披了一件扣子扣到脖子下的粉紅色棉長袍。膝蓋上鋪著一條薄毛毯。肩上也披著披肩。然後變僵硬的右手始終彎曲著稍微露出來。https://m.hetubook.com.com達夫先生在她旁邊,不時握一握或摸一摸她那隻手。似乎透過那隻手,和她取得無法以語言表達的重要溝通。
老實說,也有一次大眾傳播媒體有關的人未經許可而擅自進入這家醫院,想強迫採訪志津子小姐。說這樣一打攪,志津子小姐受到打擊,好不容易順利進行的復健過程,可能又再逆轉倒退回去,而且也給醫院帶來麻煩。達夫先生特別擔憂會這樣。
老實說,要把「旅行」和「迪士尼樂園」聯想在一起可不簡單。去迪士尼樂園對我們來說(當然是指住在關東附近的我們來說)並不算是旅行。但是假如在她腦子裡已經失去對「這裡」和「迪士尼樂園」之間距離的認識時(想必已經失去了),那麼去「迪士尼樂園」,對她來說就真的是「未知之旅」了。那就好比我們現在要去格陵蘭,概念上沒有什麼兩樣。不,實際上,她要去到東京迪士尼樂園,比我們到任何遙遠的地方去,現實上都是更困難的事。
「喂喂,有什麼好害羞的。妳不是那樣說了嗎?對不對?說不懂的話不讓哥哥回家。」達夫先生一面笑著一面打趣她。
臨走時,志津子小姐再讓我握一次手。
⑴她的腦部機能有一部分損傷了。
再補充聲明的話,連「明石志津子小姐」和「達夫先生」的名字,也是假名。正如以前說過的那樣,全家的殷切希望是說「拜訪請讓我們安靜」。我希望尊重他們這種心情。
但由於那黃色的花放在桌上,至少在我眼中看來,室內變得多少溫暖一些了。我想但願那溫暖能化為空氣,傳到志津子小姐的皮膚去也好。
「妳好。」我說。
她兩眼的眼瞼都沒有完全睜開。但仔細看時可以知道,那瞳孔中有光。雖然小,卻發出很確實的光輝。我一開始注意到的,是那不含糊的光輝。雖然外表楚楚可憐,但她的存在本身在我眼裡並不顯得可憐,或許是因為那堅強的光吧。
「烏啊(不知道)。」志津子小姐說。並輕輕搖頭。
我猶豫了。到底該問什麼才好呢?
跟她談話時首先感覺到的是,YES和NO非常清楚,判斷速度也很快。這大概是小學生辦不到的。她對很多事情,都可以下正確的判斷。回答幾乎沒有猶豫不決的樣子。
「伊嗚尼阿。」
裝人工呼吸器時所開的空氣瓣的痕跡還留在她的喉嚨上,那個洞現在用直徑一英寸左右的圓形金屬塞住。那是她好不容易終於越過冰冷死亡線所留下的無表情紀念品。
我到最後都不知道達夫先生是否會准許我這訪問。不過實際見到他促膝長談之後,他說「我明白了。那麼方便的話明天就可以去。」不過在獲得這個結論之前,我相信達夫心中——雖然他嘴上沒說出來——一定經過不少的猶豫和掙扎吧。
對於林泰男被逮捕的事,我也有一點感慨。因為到目前為止我見過很多「因為林泰男所戳破的沙林袋而被害,或人生因而大為改變的人」,並盡可能詳細聽取他們的經驗談。我重讀了好幾次資料,同時事件當天林泰男所採取的一舉一動,也盡可能當做事實般一直在腦子裡真實地再現。並把他的行動、沙林的袋子,和遭受傷害的人們一一在腦子裡同步重演過無數次。
她一直安靜地握我的手。
如果我自己被放在志津子的立場的話,我到底能不能像她那樣堅強地繼續擁有「活下去」的意志呢?我會有那樣的勇氣嗎?會有那樣的忍耐力嗎?我能夠那樣確實地,用力溫暖地握緊誰的手嗎?人們的愛能夠救得了我嗎?我不知道。真的坦白說,我沒有自信。
「最主要是我妹妹嘴裡不會說好辛苦,或累了之類的話。」達夫先生一面握著方向盤一面說。「到這家醫院後一年三個月之間,每天都有復健www.hetubook.com•com的訓練。運動手腕和腳的訓練,語言的訓練,此外還有關於專門醫科的各種機能恢復的訓練。這以一個旁觀者看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既需要超越平常的努力和忍耐,而且一定很辛苦。不過當醫師和護士們問她『累了嗎?』到目前為止,妹妹只有三次回答『累了』。只有三次噢。」
「全家共同擁有的記憶,竟然這樣完全被切斷了,喪失了,對內親來說,真的像削掉身上的肉一般難過。這比什麼都難過。」他說。「我一面講以前的各種事給她聽,有時候聲音會一面禁不住發抖起來。於是志津子就會問我『哥哥,你沒關係嗎?』」
「妳想跟全家人一起去迪士尼樂園嗎?」我問。
但對達夫先生來說,隔一天上一次醫院絕對不是簡單的事。他從公司到醫院是開車來回的。單程大約要花五十分鐘。這車子是公司好意讓達夫下班後自由使用的,因為知道他要到醫院去看臥病在床的妹妹。這種體貼,達夫先生打從內心感謝。
當然這些人並不會因為林泰男的被捕而恢復原有的人生。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所喪失的東西,幾乎已經不可能再復原了。但不管怎麼樣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他的被捕,應該是那重大的了結之一。
「希望能夠快一點去得成噢。」我對志津子小姐說。
「跟哥哥、嫂嫂、姪兒們,大家一起。」
我無法了解。
但不管那是現實的東西也好,是假想的東西也好,在她的意識中確實有「迪士尼樂園」的風景。我可以很接近地感受到那存在。我不知道那具體上是什麼樣的風景。可能的話我但願能透過她的眼睛去看一看。不過那當然不可能。能夠看得見那個的只有志津子小姐一個人。
有關的人異口同聲地說,正因為這樣所以志津子才能恢復到這樣的地步。在裝著呼吸器,連意識都沒有的最初幾個月之間,許多醫療有關人士,雖然沒有說出口,但都認為她不可能復原。能夠恢復得可以說話,更是像做夢一樣。
只是記憶依然喪失殆盡。很遺憾在現在這個時點對事件發生以前的事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主治醫師說她的頭腦還在「小學生的程度」。話雖這麼說,所謂「小學生的程度」具體上是意味著什麼樣的「程度」呢?達夫先生坦白說也不大了解。老實說,我也不太能夠理解。那是思考的整體水準問題呢?還是思考回路部分的問題呢?還是已經喪失的知識常識的問題呢?現在這個時點能夠明白說的只有:
聽起來像「伊啊」。
「那麼妳去迪士尼樂園,想要坐什麼?」達夫先生問志津子小姐。
那感觸,在從醫院回來的途中,和回到家之後,還一直長久留在我的手上。簡直像冬天午後的陽光般溫暖的記憶。老實說到現在依然還微微地殘留著。或許今後也還會一直留著吧。我現在這樣面對書桌寫著文章時,覺得那溫暖似乎在有力地支持著我。覺得自己該寫的東西,似乎大部分都包含在那溫暖中了。我試著盡可能把她所看著的「別的東西」努力當做自己的東西去感受。我無意間沿著她的視線探索。但那裡所能看見的卻只有房間的牆壁而已。
醫院的會面時間規定是到晚上八時為止,但達夫先生因為情況不同,所以醫院對他特別寬大。會面結束後,他帶著妹妹要換洗的衣服,再開車回公司。然後走路五分鐘左右到地下鐵車站,從那裡轉三次車回到自己家,從車站到家要花一小時多一點。回到家時,孩子們已經睡覺了,不太有時間和孩子親密,對重視家人的達夫先生來說是非常難過的。這樣辛苦的生活已經連續了一年八個月。要說不累是騙人的。而且這種生活往後還要繼續多久,老實說沒有人知和_圖_書道。
「不,到最後都沒有聽懂。」說著達夫先生愉快地笑了。這個人也經常笑。不過是安靜的笑。
只是我雖然明知心裡會有這樣的糾結,但在寫這本書時,無論如何都想親自見她本人。就算已經從她哥哥那裡聽過事情經過的詳細情形了(而且就算她本人幾乎無法開口),我身為一個作家還是覺得如果不實際見面,那麼不管寫什麼有關活生生的她,似乎還是不公平的。換句話說,就算只能得到沉默的回答也好,我還是想要採訪志津子小姐。
「謝謝。」我說了之後,她又逐漸一點一點靜靜地張開手指。
「如果這是因為交通事故或什麼,我也還稍微可以接受。那是有原因的,有道理的。然而卻為了這種毫無意義,愚蠢至極的犯罪行為……我一想到這裡,真的心裡就無法平衡。無法忍受。」達夫先生說。
這誰也聽不懂。不過在東猜西猜的試行錯誤之後,獲得或許是「迪士尼樂園」的結論。
「不過那個歸那個,最近志津子已經滿能夠控制感情了。稍早以前我一說要從醫院回家時,她就會說不要回去而哭起來或生氣。不過每次那樣我勸勸她,她就漸漸不再那樣了。我說明『因為哥哥不回家的話,孩子們會等,會覺得寂寞啊。不只是妳,還有某某和某某也會寂寞噢』,這種心情志津子也漸漸能夠理解了。這是很可貴的進步。雖然自己一個人被留下來,真的也覺得很寂寞很難過。」
「你試著自由地發問吧。」達夫先生說。
她只能勉強吃優酪乳和冰淇淋之類柔軟的流質東西。經過長期堅忍的訓練,才可能做到的。酸酸甜甜的草莓優酪是志津子最愛吃的。但很遺憾,幾乎所有的營養都還得用管子從鼻孔注入。
我把帶來送她的黃色的花,插在也是帶來的黃色小花瓶裡。是鮮豔的黃色。我選擇黃色,是不想讓它看來像是到醫院探病的花一樣。我想送她更有生命力的顏色。但很遺憾的是志津子小姐看不見那花的顏色和形狀。白天,唯有在非常亮的地方才看得見。她的視力已經嚴重受損了。
不過坦白說,在前往醫院的途中,我不太有自信。我能夠做到不傷害誰而進行這次的採訪嗎?
關於事件後的事,她倒記得身邊發生的許多事,但也忘了一些事。至於記得什麼,忘記什麼,達夫先生也無法預料。
「到目前為止她只能用單語對話,」達夫先生微笑地說。「所以她說什麼,我們倒比較容易理解。不過最近她好像想要說一些比較長的話似的,因此反而不容易懂了。這表示意識的恢復可能已經有進步,但嘴的動作還跟不上。」
在她自己決定接受採訪之前,達夫先生曾經這樣問過志津子小姐「有一位叫做村上的小說家,想把志津子的事寫成小說。妳覺得怎麼樣?可以寫嗎?哥哥可以把妳的各種事情吿訴他嗎?可以讓他來這裡嗎?」
「嗯。」志津子小姐說。並點頭。
第二天下午,和面對書桌的現在,都不太有自信。不過我想我還是只能把自己當時的感受,忠實地寫在這裡。我祈禱這篇文章不要傷害到任何人。如果能把我所感覺到的順利地照實寫下來的話,我想應該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吧……。
「雨歐歐兒。」
「身體好了以後,妳想做什麼?」我試著問她。
志津子動她的右手手指給我看。或許她正在努力,但手指真的只能慢慢的動。她把手緩緩握起,又緩緩放開。
「好。」她確實地說。
「這裡的護士小姐大家真是既年輕又熱心又親切。我真敬佩她們。」哥哥說。「對嗎?她們都是好人噢?」
那天下午,碰巧一直繼續逃亡的林泰男在琉球的石垣島被警察逮捕。地下鐵沙林事件的實行犯中唯一尚未被逮捕,被稱為「殺人機器」的男人——他在日比谷線秋葉原站將三個塑膠袋和*圖*書刺破所放出的沙林毒氣,總共奪走了八個人的生命,造成大約二百五十之多的人負了輕重傷。我一面看著刊登那篇報導的晚報,一面搭上黃昏五點半過的電車前往在都下某某市的醫院。林對警察說「我對長久的逃亡生涯已經感到筋疲力盡了」,報紙上這樣寫著。
「最後可以再握一次手嗎?」我問她。
我簡單地自己介紹。她哥哥補充著。志津子點頭。她事先已經知道我要來訪問的事。
在回程的車上,達夫先生一面握著方向盤一面述說。
傍晚工作結束後,達夫先生就開著那輛車到醫院來,陪妹妹一小時左右,跟她談各種話。握握她的手,餵她吃優酪乳。讓她練習會話。然後把妹妹腦子裡所喪失的過去的記憶逐漸一點一點地勾起來。「我們全家一起到過這樣的地方噢,做過這樣的事噢……」那樣的記憶。
我試著在她的小手——簡直像小孩般的小手——掌裡,把自己的四隻手指尖放上去。她的手指簡直像要入睡的花瓣般,慢慢安靜地閉起。溫暖而柔軟豐|滿的,年輕女性的手指。那手指的力量比我預料的強得多。她把我的手,暫時緊緊地握著。好像被父母差遣去買東西的小孩,緊緊握著「重要的東西」那樣。從那裡可以感覺到明確的類似一種意志般的東西。那確實在需求著什麼。雖然這麼說,但那應該不是對著我在求的。而是對在我後面的「別的東西」在求著。不過那「別的東西」應該是會轉一圈,又回到我這裡的東西。很抱歉這麼難懂的說明,不過我忽然這樣覺得。
我不能在這裡明白披露志津子住院的醫院名字和地點。
世上有許多人,向宗教求救。但是如果宗教卻傷害人、破壞人的時候,他們到底該到什麼地方去求救才好呢?跟志津子談著時,我好幾次試著凝神注視她的眼睛。她的瞳孔現在到底在看著什麼呢?那眼光照亮了什麼呢?有一天當她康復了,能夠自由說話時,我想要問她看看。「妳那時候,到底在看著什麼?」
志津子小姐又再確實地點頭。她的眼睛朝向我這邊,不過那眼睛或許正在看後面的「別的東西」。
我站在輪椅旁伸出手時,她比剛才更用力地握我的手。好像比剛才更想確實地傳達什麼似地,她久久握著我的手。我真的是很久沒有被人這樣用力握過手了。
「妳想去什麼地方?」我問。
因此本來應該想成「啊,最後一個犯人被捕了,真值得慶幸」的,卻不能這樣想。實際上力量卻好像一下子忽然從身上抽掉了似的,只有覺得空虛而已。相反的那時候甚至有一種「現在開始,又開始另一種新的戰爭」的難過感。大概因為在長久繼續做這種採訪之間,我多少已經養成「嘗試」從這些被害者的觀點來看事情的習慣了。我心中幾乎湧不出類似歡喜的感覺。唯有無以名狀的空虛和難過,像苦苦的胃液的前兆般,微微地湧上來而已。
她的腦子裡,一定有什麼想要出到外面來。我這樣感覺。很重要的什麼。但她無法把那發出來。不管是不是暫時的,她身上已經喪失了可能將那表現出來的力量和手段。但是那個什麼,卻在被牆圍著的她心中的某個地方裡,並未受傷地確實地存在著。她只能握著誰的手,安靜地傳達道「那個在這裡喲」。
「對。」志津子確定地說。
這兩點而已。
剛開始有一陣子,志津子小姐在我面前好像有點緊張、有點感覺害羞。倒不如說,我完全沒有感覺到那種表情,但在哥哥達夫先生的眼裡看來,卻和平常相當不同。「妳今天怎麼這樣害羞呢?」哥哥打趣地說。不過仔細想想,年輕女孩子在初次見面的人面前暴露自己不健康的身體,所以緊張、害羞都是理所當然的。老實說我也非常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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