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2
二、「我旁邊一個上班族正吐著血。我記得好像看見血了。」
那種狀態實在無法工作。於是我辭職,就那樣留在家裡半年。雖然公司留我說「不要辭職,先觀察一陣子好嗎?而且還有勞災補助」,但我想繼續工作只會添加人家的麻煩而已,於是很乾脆地辭了。然後在家做自家療養。
有時候會有癡漢(色狼)。最近女人也變強了,不會默不作聲。有時會聽到「住手!」的聲音。我如果遇到的話,也會說「住手!」就算不出聲,也會用手甩掉,或揪他。不過擠得厲害的時候,大家都緊緊擠在一起,所以癡漢也沒有動手的餘地。對方也不得不保自己的命。
從去年十月開始我在某個政府機關打工。現在每星期工作四天,中間有一天休息,所以疲勞可以消除。跟上班的時候不一樣,也沒有職場上的緊張。
不過我看到那現場了。一個人很快地衝過去,兩個人追在他後面跑去。但這情景我是在出事後經過三個月左右才想起來的。在那以前我完全記不起來。警察來聽取事情經過時,第一次我沒記起來,第二次時我說「這麼說,我想起來有這樣的事。」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想要看手錶卻抬不起手腕。到東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時,有時鐘,我記得當時還想到「啊,已經十一點了。」
出事後,我深深感覺到生命的可貴。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應該珍惜。
到外面以後,地上鋪了塑膠布,再把電車座椅放在那布上。然後幫我們蓋上救護車上拿下來的毯子。但總之非常冷。冷得異常。寒氣從手腳尖端漸漸冷上來。我說「好冷!」他們就一層一層幫我蓋上毯子。
對。光是通車,就夠累了。從北千住到秋葉原的十五分鐘左右,真不得了。秋葉原很多人下車,總算可以透一口氣的感覺。
在住院、打點滴時,身體並沒有怎麼不舒服。我想倒不如說是很有元氣。起初手腳會麻痺,會覺得冷,到那天晚上已經好了。第二天也只是「稍微不舒服」而已。結果在醫院住了兩夜,第三天我想「啊,已經沒問題了。也沒有後遺症」就出院了。醫師也說膽素酯酶值已經恢復了,不用再擔心。但回到家之後,又變嚴重了。一回到家情況就不好。沒辦法呼吸,那種不舒服簡直無法形容。那樣繼續了一星期。總之不舒服又沒有食慾,身體左半邊抽著麻痺。
因為能動的人都靠自己的力量避難去了,那時候八丁堀的車站月台只剩下我們在。全部是十三個人。都是上班族的模樣,裡面也有一個女的。就是跟我一起排隊打電話,在後面咳嗽的人。我旁邊一個上班族正在吐血。
m.hetubook.com.com我記得好像看見血了……。
當然我又到醫院了。到我住過院的東京齒科大學醫院。但醫師只重複說「數值已經恢復了,沒有什麼地方不好」,說「不舒服,是因為腸胃的狀況不好」,所以只給我腸胃藥。我問為什麼會麻痺,醫生卻沒有吿訴我。滿口只談「數值」。
手沒辦法順利動。這半邊的神經好像麻痺了。雖然不是完全不能動,但最初連拿東西都不行。握力只有四成左右,後來雖然恢復到接近十,但無法再更好。不只是手,連臉和腳都不太能動。
我從那天(出事的三月二十日)之後,有一段時間,前後的記憶有點模糊。頭腦好像覆蓋著一層霧似的……
擠得連癡漢也無法動?
嗯……老實說,我想這就算說了人家大概也不會相信,所以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向誰說過,我死掉的爺爺出來,在那房間裡繞著飛。在我旁邊好像說「不要去。妳不能去!」有一會兒,我的身體都不能動。爺爺在世的時候,非常疼我。
當時,我從某某站搭東武伊勢崎線到北千住,在那裡轉日比谷線。擠得要出人命的地步。我想總有一天會有人被擠死。聽說有人肋骨被擠斷。我曾經想過「有一天絕對要搬出這條路線」。想過好幾次。大家大概也是沒辦法才忍耐著,如果自己可以選擇的話,我一定不住這沿線。
那時候救護車已經來了幾輛,先從重症的抬,我則比較後面。後來我聽說,我好像是從八丁堀抬走的第二十五個人。
今後我想除了工作之外,多做一些和我現在做的義工有關的工作。我現在做的是要求廢止動物實驗的市民運動(ALIVE)。根據調查結果,世上有太多無謂的動物實驗。在很多地方,都在做犧牲動物的莫名其妙而無意義的實驗。例如縫合小猴子的眼瞼,觀察牠如何需要母猴的愛。或得了精神病的老鼠採取什麼行動。化粧品公司把洗髮精弄到兔子的眼睛之類的。看到那種照片真的很悲慘。上次地球日我也去派發保護動物的海報。
在等的時候,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只覺得「好冷好冷」。並沒有失去意識。我想如果不努力保持清醒的話,一旦失去知覺,就可能真的不行了,所以我一直清醒著。
現在已經復元很多了,一面在某政府部門打工,一面參加市民團體從事義工活動。平山小姐似乎並不是任何工作只要有得做就好的那一型。而是對某種擁有明確主和圖書題的事物,主動去參與會覺得比較快樂。
我聽了之後,想到「咦,是沙林?」腦子裡立刻浮現松本沙林事件的情形。說到沙林,好像死了不少人。我也想到「那麼這也許是奧姆搞的」。我也知道一月一日《讀賣新聞》的獨家報導。
沒有空的座位。肌肉好像逐漸沒有力氣。但還不至於站不住。我可以感覺到腦子裡的空白好像正逐漸擴大。電車在八丁堀緊急停車後,就一直停在那裡。因為實在太久了,所以我也走出月台去看看,結果看見有人倒在那裡。是男的,仰躺著,手腳伸直成大字。好像心跳停止了,急救隊的人正在做心臟按摩。人群擠成一團。
那時候的小傳馬町月台,發生一齣類似追查劇。旁邊的人在追究是誰用腳踢出那袋子的,互相質問「喂,是你把那放在那裡嗎?」發生小衝突,變成吵架。這是我後來看報紙才知道的。
但到新公司上班不到一年,就遇到這地下鐵沙林事件,身心都深受打擊,結果也沒辦法再繼續工作。然後有半年之間,她一面在自己家繼續療養,一面和各種後遺症奮鬥。
在那半年之間,我如果外出一天,第二天就會累得暫時不能動的狀態。五月因為一點小事而把扁桃腺搞壞了,躺了整整一個月。我到附近的醫院打點滴打了一星期左右。
倒下的是一個人,但不舒服而彎身蹲下的則有很多。然後車內開始廣播。內容說是「鄰站有乘客因為弄倒了藥品,正在處理該藥品的關係,電車將延遲。」但不久播音又改變為「各位乘客請趕快從車站出去外面避難」「能行動的人請趕快從這裡出去」。
不過我跟別人比起來,還算是比較有知覺的。後來警察來了,問我情況。好像說「是怎麼一回事?」我不記得那時候說了什麼。我想大概是問姓名、住址之類,極簡單的事吧。
最近才好不容易能睡好了。以前經常做惡夢。夢見周圍有人在吐、昏倒,或喊「救命啊!」好像事件再現的夢。雖然不是每次都做一樣的夢,不過是同類型的。這非常可怕。剛出事之後,因為腦子裡還籠罩著雲霧,不太能想什麼。但稍微穩定一點可以想事情之後,覺得好可怕。夢變頻繁,睡眠也變淺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穿的衣服。大衣和鞣皮靴子。裡面穿菱形格子毛衣,灰色的裙子。在公司,除了要開會時之外,並不需要穿太正式的衣服。
我本來個性就不喜歡把自己的各種事對別人說。並不是說沒有社交性,我也有朋友。不過我向來雖然會熱心聽別人的煩惱,卻不太會把自己的什麼事都向別人說。我有這樣的部分。不過出事以後,我也覺得感情的起伏確實變得比較強烈。一有什麼悲傷的事,就會流hetubook•com.com眼淚,然而另一方面又變得奇怪地開朗、消沉的時候則真的很消沉——這種情形相當頻繁。仔細想想,原因其實都很細微。這也是以前所沒有的。
我們所乘的電車就那樣開到八丁堀去。小傳馬町、人形町、茅場町、八丁堀。在八丁堀車站警鈴響起來。電車突然在那裡緊急停車。到那裡為止我一直靠著扶手,恍惚地呆站著。要是在途中下車就好,但我沒有想到這個。因為這樣已經快要遲到了。就算有點不舒服,我想還是必須這樣去,而繼續留在車上。
但我總算把那拂掉走出家門。總之公司不能休息,不能不去,這種想法很強。坦白說,我那時候對自己當時所做的工作有點懷疑,我想並不是沒有「不想去公司」的心情。但那天早晨我的體驗,和那又是兩回事。真的是很討厭的感覺。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聽到幫忙運送被害者的民間車子的人說「這是沙林哪」。因為築地車站被害者太多了,救護車實在轉不來,所以開普通車的人也幫忙送被害者到附近的醫院去。他們向輕症的人這樣說「這是沙林喏。」
我那天晚上在醫院睡不著。夢見有人要來殺我。我住的是單人病房,但忽然醒來時,卻覺得好像有人影在那裡似的,那非常可怕……。睡一下就會忽然驚醒,睡一下又醒,這樣重複好幾次。
電車裡還有很多乘客。大家都以為電車不久就會動的。因為月台上有電話,於是我想打電話到公司去聯絡。很多人排隊要打電話,我也加入排隊等候,打到公司我只說「電車停著,而且我也不舒服。總之會遲到。」電話一打完後,我覺得好像吸進了一口沉重的空氣似的。於是喀喀地咳起來。結果排在後面的人也咳了起來。我想「惡臭難道散到這裡來了嗎?」從那時候開始,我身體已經不太能動了。我走到月台上長椅的地方去,在那裡坐下來。
本來想到醫科齒科大學去說「變成這個樣子了噢」,但連到那裡都去不了。經過一年後的現在,左半邊的麻痺已經好多了。雖然累,腳指頭還會麻……。右腳的中指和食指會麻。好像麻痺時的麻。一累,沒做什麼都會這樣。
害怕嗎?如果說完全沒有感覺到「不知道會怎樣?」那是騙人的。不過倒是混亂和莫名其妙的感覺比較強。倒沒有想到生命的危險。或者應該說腦子裡模模糊糊的像罩著一層霧霾一樣,沒有想到那裡去比較接近。
從此三個多月在家閒著,不過向來很關心環境問題的她,不久就在和資源再生有關的公司再度就業。她是在Travail轉業雜誌上看到徵人啟事的。職業類別是社長祕書——這麼說比較好聽,其實是比想像中忙https://m•hetubook.com•com得多的工作。
我們剛開始都躺在月台的地上,過一會兒後站員先生們去把停著的電車座椅拆下來,讓我們躺在上面。說「請躺在這裡」。後來站員先生們又把我們抬出外面去。說是「一直留在這裡不妙」。就連電車的座椅一起抬起來,代替擔架用。我想站員先生們一共有三個人左右吧。我們想必是相當重,但他們連椅子一起抬起來,把我們運上樓梯。
那一陣子公司的工作非常忙。當然本來社長祕書的工作就很多,但不只這樣,還加上要處理社長私人的事,忙東忙西的很辛苦。真是一天都沒得休息的狀況。
不過因為這樣我出門的準備拖晚了,結果搭上的是比平常晚一班的電車。但那卻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依照平常的時間趕上電車的話,我可能就搭上載了沙林的那班電車了。我平常總搭由前面數來第三輛電車的,而那正是載了沙林的車輛。後來知道之後,打心底感到可怕。
雖然有很多這些類似後遺症出現,但我從來沒有跟家裡人提過。所以我想家裡人完全不知道我變成那樣。
現在一累也還會頭痛。肉體上疲勞時,立刻就會痛。現在我做的是打工性的工作,但只要一幫忙開會的事,頭立刻就痛起來。頭痛會持續一、兩個小時。我可以站著做什麼,但不能思考。厲害的時候什麼都不能動手,只能坐下來休息。一星期會有一、兩次這樣。
大學畢業後,在某中堅商社上班,但運氣不佳,上班後第三年,那家商社經營不善而倒閉。她不知道這回事,有一天去上班,公司才說「老實說我們已經倒了。」簡直是青天霹靂。
關於當天的事,我既沒有時間的感覺,記憶也真的是片斷性的。不過現在已經大體復元了。
個性上也很認真,給人一種責任感很強的聰明女性印象,但由於忍耐力強所以有煩惱會一個人默默承受。她自己也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能夠用語言把那有多辛苦向別人說出來。雖然很可能仍有無法正確表達的著急感。
妳完全沒有跟家人提過嗎?為什麼?
腦子裡麻痺起來,以「蓋上一層膜」的表現法可能比較接近。好像籠罩著一層白色霧霾似的。就是想要思考什麼,也無法集中思考。起初我以為這是嚴重的貧血吧。但從那前後開始記憶就被切細、片斷化了。
那時候站員已經說「不舒服的人請到月台中央集合」,但因為有很多重症的人,我覺得以我的程度過去大概不太好意思,所以沒有過去。我想只要能動的話還是盡量自己動。但在長椅上休息著之間,卻越來越嚴重,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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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慎子 當時二十五歲
於是我終於走到站員的地方去,但後來好像完全不能動了。起初他們叫我坐在木台上,說「如果不舒服的話請坐在這邊。」就是站員踏腳站在月台上眺望用的那種踏台。不過後來連坐都坐不穩,一直要往下沉。後來就倒下去了。
視力也降低。因為怕看到數字,所以沒做視力檢查,但實際感覺惡化很多。我沒戴眼鏡或隱形眼鏡,還是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眼睛變壞了。出事後大概三個月左右,一到暗的地方去時,左邊的眼睛就看不見。只有這邊視野消失,很多東西會從左邊出來喲,不過現在已經不會這樣了。
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我好像在小傳馬町車站吸了沙林的樣子,從電車開出小傳馬町之後,就漸漸不舒服起來。於是我靠在電車的扶手上,站著閉起眼睛。總之很反胃。並不是想吐,而是胃的上方悶悶的。
我那天搭的是,載了沙林的電車的後面那一班電車。但因為前面那班車的一位乘客,把裝了沙林的袋子踢出小傳馬町車站的月台。而那被踢出的袋子,好像就在我搭乘的車輛旁邊,我大概是吸了那個。因此就漸漸不舒服起來了。
她生在東京都心,在都心長大,但因為雙親在埼玉縣買了公團住宅,因此中學二年級時搬到那邊去。祖母家就在那附近,也是搬家的原因之一。她和雙親,一個妹妹,一家四口人。
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事件的事情我也只能想起片斷。在毫無關係的時候才突然想起來「啊,原來是這樣。」好像在拼湊拼圖的片斷一樣。我想大概花了四個月左右才想起大概的情形。從那時以後腦筋才終於清楚過來。
不過那天早上我倒想過要休息。因為早上起床時就有一種非常討厭的預感。覺得袖子好像被拉緊了似的。想動時身體都不太能動。在洗著臉時,身體的感覺也和平常不一樣。
說不出口吧……。其實我母親也在生病,所以就算想說也不能說。很多難過的事,都一個人忍著。沒有可說的對象。
有時候,剛剛做完的事也會想不起來。想找東西時,也會忘記自己要找什麼。我本來記性算是不錯的。但最近卻忘得很厲害。出事後幾個月,我到公司去拿自己的東西,卻想不起是要去拿什麼了。
還有,記憶也不確定。當時的記憶,那時候發生的事和後來的事,都好像籠罩在雲霧裡一樣。如果不好好地掌握自己的意識的話,好像會一直繼續遺忘下去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