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雪夜爭持俠女遭毒手 庵堂探慰奇士露真情
李慕白說到這裡,俞秀蓮就說:「李大哥,現在你我既然見了面,你也就不必再躲避著我了。三四年來,咱們若是常常見面,什麼話都痛快的說,那也不至於有後來許多麻煩的事。」
王老二就說:「老爺子!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秀蓮微笑著,搖頭說:「不要緊,那幾個都是我的仇人,已經被我打走了。」屋裡的許多人,全都用眼直勾勾地看著秀蓮。
那店掌櫃王老二是個很胖的人,有點黑鬍鬚,正在櫃旁給兩個已經喝醉了的客人熱酒,聽見打更的這一說,他就搖頭說:「沒有地方啦!」打更的人說:「一個堂客,大雪的天,你可怎麼叫人家往下走呢,天又這麼晚了。」王老二說:「要不就叫她在櫃房裡睡,我搬出去,櫃房就是我老婆孩子,可就是髒一點。」
待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進來,服侍秀蓮喝了一碗熱水,秀蓮的身子這才覺得舒服一點。但頭部仍然是昏沉,眼睛才睜開,便覺著酸痛,遂又閉上了。她又呻|吟了兩聲,便問說:「師父們,你們怎麼知道我姓俞?」旁邊的尼姑就說:「今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有一位老師父到我們庵裡來,他說他是江南江心寺的長老。因為有一個叫俞什麼蓮的姑娘在城外得了病,躺在雪地裡快要死了,叫我們趕緊去救,我們的師父才派了我們前去救你!」
李慕白悄聲說:「姑娘千萬不可對別人去說!那十八幅祕圖,永遠帶在我的身畔,但是現在我卻不能拿出來給姑娘看。因為我昨天夜間從姑娘這裡走後,我就到了靜玄禪師所住的長興店內;趁他們睡熟,我將姑娘這對雙刀取出,今天給姑娘送來,我想他們在發覺失去了雙刀之後,一定要加緊尋查,說不定我們在這裡談話,他們就正在屋外偷聽。我若露出圖來,他們一定立刻闖進來,拚死也要奪回他們的祕寶!」
秀蓮一聽心裡覺得一動,細想了想,就說:「我也真願意出家,我既要出家就得落髮,不能那麼半僧半俗的。不過在鉅鹿縣家裡,我還有一位老母親,今年已六十九歲了,等到將來把她老人家服侍得賓天之後,我一定要來此修行。」尼姑又說:「你沒有婆家嗎?」秀蓮臉上紅了紅,搖頭說:「婆家是有的,可是我沒過門,人就死了!」幾個尼姑彼此相望著,嘖嘖地說:「真可憐!」
她策馬前行,一面不禁冷笑。往下走了三十餘里,才找了個村鎮。用畢午飯,飯後再往下走,行了不到十里路,天空便灑下來雪花。起始還是稀稀地落在衣裳上,隨之就消失了,後來越下越密,越下越緊,地下舖了一層毛氈似的二三分厚的白雪。秀蓮的青布衣褲,也染上一片一片的白雪,彷彿是發了霉。此時天色暗晦,大道上的行人簡直沒有,只有俞秀蓮這匹胭脂色的紅馬,在銀色的大地上沓沓地行走,身後留下兩行勻稱的蹄跡。
秀蓮見這柳建才說話十分的不客氣,而且他身後的那三個人又齊都用眼瞪著自己,因此本想要實話告訴他,如今也不能了,遂就搖頭說:「我不認得什麼柳夢香,你們認錯了!」說著撥馬就走。
秀蓮將雙刀放在身邊,直等到深夜三更以後,她才歇下。心裡冷笑著:大諒那韓志遠、常七、紅衣女子等人是不敢找我來了。一夜之內也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秀蓮吃了一驚,趕緊就站起身,「鏘」地抽出雙刀來,舖上睡的孩子也驚醒了,啊啊哭了起來。這時王老二向木板探進頭來,驚慌慌地悄問說:「外面那些人是找你的,大概是衙門裡的,我的爺,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呀?」秀蓮昂然說:「我出去見他們!」
秀蓮想要掙扎著起來追趕那人,卻不防兩條腿還是無力,便「咕咚」一聲摔倒在炕下。此時忽聽窗外有人嘆了口氣,秀蓮聽了很是驚疑,又向窗外說道:「我的兩條腿還是不能動彈,你若是真心來救我,請再進屋來,索性把我治好了!」外面的人不言語,秀蓮又問了一聲:「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是……」說到這裡,卻聽「颼」的一聲,大概那人已飛上房走了。
法普連連擺手說:「不是,不是,今天我們實在是受了柳建才的騙,以後我們見著他決不能饒他!現在我師弟陳鳳鈞已受了重傷,他不能再騎馬了,我們這兩匹馬,由你隨便挑選一匹!」
王老二又把燈點上,秀蓮就推開門,要進那木板隔成的櫃房,說:「我也這就走!……」說時就往地下一看,不由得驚詫,原來地下放著的那行李包裹和雙劍全都不見,她瞪起眼睛來問說:「我那行李都哪兒去啦?」王老二說:「都叫那幾個賊人闖進來,連你的馬匹和行李全都搶去了,我們哪敢攔他們呀!」
秀蓮一聽,陳鳳鈞那個可厭的人,又來到這裡調戲她,不由胸中怒火倍增,她想用個狠毒的方法來懲罰他!遂悄悄地將門拴卸下,外面的人正用力推著,忽然,門開了,人也栽倒在屋裡來。秀蓮乘勢雙刀砍下,地下慘叫了一聲,陳鳳鈞就再也爬不起來。
俞秀蓮揮刀將僧人的鐵禪杖磕開,厲聲道:「你是哪裡來的和尚?出家人應當在廟裡好好念經,你為什麼在這下著大雪的深夜裡來這裡尋我!還同著陳鳳鈞這些強盜!」
那法普跑過去,將兩匹純青色的馬匹車來,俞秀蓮就留下一匹。看看鞍韉齊備,就叫法普給繫在路旁的一棵枯樹上,然後就拂手說:「你們走吧!」法普氣喘吁吁的先由雪地下,把他的師弟沖霄劍客陳鳳鈞抱起來,騎上了馬。笨重的禪杖也不能攜帶了,就拋棄在雪地裡,匹馬雙馱地往南跑去了。
她就扶著炕沿,慢慢地站起身來,又一歪身,將牆扶住,試著抬腿,試著走步。只覺得兩條腿雖然可以慢慢行動了,但就彷彿傷了筋骨似的,只要這一步,就有些疼痛。但是她心中已不發愁了,遂回到炕上去臥著,兩腿仍然自己活動著。她心裡很明白剛才來的那人是誰,他是專為救我而來的。大概他既知道我的兩條腿還是不能活動,他自然還會來的。於是就暗暗地計劃著辦法,同時自己不住的將身子活動著。
末一家的店掌櫃非常和氣,他說:「姑娘你看,單間房子是一間沒有了,你一個堂客,怎能在大房子裡跟人亂擠著呢?現在天冷,路上又不安靜,這麼一下雪,客人們都不敢往下再走路,所以都在這兒歇下來。姑娘你就是到南關北關裡去打聽,也怕沒有一間閒屋子了。我給你出個主意,在城裡有一座白雲庵,那是處幼僧廟,姑娘你聽得懂嗎?幼僧就是尼姑。你一位堂客家,到那裡去投宿比在店房裡還方便呢!」
秀蓮心中十分急躁,又徘徊了些時,忽然扭頭一望,見雪地上黑忽忽地、搖搖擺擺地來了一個東西。秀蓮驚得打一個冷戰,心說:莫非是鬼嗎?又細看了看,那黑影是衝著自己來了。秀蓮把膽子一壯,手持雙刀,催馬趕過去,只見那對面的黑影站住了,原來是一個人。此人向秀蓮怒喝道:「你是幹什麼的?」
此時,雪雖下得微多了,風卻吹得更緊,天色更是陰沉、昏暗,往四下去看,什麼也看不見。走了不知有多少里,前面竟望見街市和許多房屋,原來又回到順德府的城池了。時已深夜,秀蓮自量也沒處投宿;她低頭去看,雪上也沒印著什麼蹄跡,也看不出那柳建才和法普等人是逃哪裡去了。秀蓮無計可施,就騎上馬,在寒風雪地夜色之下徘徊,不但沒看見一個人,簡直連一聲更鼓也沒有聽見。
秀蓮聽到這裡,什麼話她也不問,她只是很高興地說:「李大哥,那十幾張點穴|圖你都帶了嗎?可以讓我看看嗎?」
到了次日,卻仍然和昨天一樣,身子還不能動彈,頭仍是昏暈,她心中就害怕起來,並且十分悲傷,心想:果然就是永遠不好,這不是如同廢人一樣了嗎?長在這廟裡往著也不行呀!又想著:再過兩天若是身子還不能動轉,那就得託廟中的尼姑們去找個人,到鉅鹿縣去送個信,叫崔三前來接我。可是自己是鐵翅鵰俞老鏢頭的女兒,誰都曉得我這幾年在外很為故去的父親爭光,一旦若成了殘廢,回到故鄉,還不如悄悄地死在這裡呢!想到這裡,心中既是難過,同時頭部也覺得一陣昏暈,就彷彿睡去了一般。
法普扔下禪杖,打了個問訊,和_圖_書說:「我們素無深仇,何必要這樣苦苦拚命?我們這回來此,原是向你打聽李慕白的下落,柳建才卻要藉著我們的力量來奪你的馬匹。現在他們趁勢搶了你的馬匹,拋下我們逃了去,我寧可認輸,也不能再與你拚命死鬥了。」
「這次我為楊豹家裡的事出來,臨行時,德五哥還託我出來隨時打聽大哥的下落。後來在半路上遇見了陳鳳鈞,我和他交手將他打走,得到他的一匹馬;由他的行李之中檢出一封信來,這才知道大哥現在是往北來了。及至在黃河南岸,半夜裡那兩個賊人被擒,我就曉得是有武藝高強的人,在暗中幫助我。
秀蓮聽了這話,她就不禁替李慕白生氣,就冷笑著問說:「李大哥,你在九華山按圖學習了二年了,難道你的點穴法還不如他們嗎?你還怕那靜玄和尚嗎?」李慕白搖頭說道:「那倒未必,只是靜玄禪師他本是我盟伯江南鶴的老友;因我盟伯曾向我諄諄囑咐,所以我不得不極力避其鋒鋩,但是如到萬不得已時,或是我知道了他們作出什麼狠毒殘忍、不公平的事,我還是要與他們較量較量的。」
「那時在彰德府被史胖子攪得我不能立足,我就離開那雙慶店,到離著彰德縣城不遠的一座破廟內寄宿,打算次日就往太行山去。可是次日我還沒有走,就見那晁德慶、柳夢香等人騎著馬由廟門前走過去,都像是往彰德北關去了,因此我就不敢再往下走了。便帶著寶劍隱在大道旁邊觀望,先是看見史胖子跟孫正禮往北走了;後來又見晁德慶等人追趕下去。因為晁德慶與柳夢香全都認識我,我不能叫他們瞧見了,便在他們身後二三里之外緊緊跟隨。
秀蓮心中便明白了,知道昨晚所遇的那個瘦小的黑影,一定就是江南的靜玄禪師。他是跟他那徒弟們一起來的,不過在那鎮市上爭鬥時他沒出頭,後來因為我把陳鳳鈞殺傷了,他才來用點穴法將我點暈;大概事後他又覺得手段太狠毒了,才通知這裡的尼僧前去救我。
秀蓮無力睜眼看來者是什麼人,但覺得頭部和手腳全都很舒適。那人又把秀蓮的頭托起來,搖了半天,並用手指按她的太陽穴,秀蓮頓然覺得輕鬆,立時睜大了眼睛,問說:「你是誰?」屋中漆黑的,對面看不見人,秀蓮只覺得這人很有力氣,似是個男子。
秀蓮一聽,心裡立刻明白了,知道一定是碰見那紅衣女子柳夢香的哥哥了。心中倒覺得好笑,本想要去見他,把這匹馬索性還給他,以免在外邊行走,別人都以為我是柳夢香,那有多麼可恥。但又覺得此時若再買一匹好馬也不甚容易,而且這匹紅馬走的雖不太快,但很馴順。
「那天晚上跟他們到了,馬頭鎮迤西的一座小鎮市裡,我只看見晁德慶他們打店住下,卻沒有看見史胖子和孫正禮。我是在一座廟內投宿,夜內也不知什麼人前去捉弄他們。到了第二天,忽然晁德慶與一個叫韓志遠的人在店房裡動刀拚起命來,二人並大聲罵著。晁德慶罵韓志遠調戲了他的妻子,說是由韓志遠的衣包內搜出來他妻子的紅褲子。韓志遠卻說他不知道那條紅褲子怎會到了他的衣包內。
這裡有二三十家舖戶,舖戶都由窗裡透出薄弱的燈光,小小的酒店開著一扇門,街上有一個持著梆子打更的人,才敲了兩下。秀蓮心裡很驚訝,暗說:原來才二更天,我走到什麼時候才能天亮呀?遂就勒住馬,向那打更的人問說:「這是什麼地方?」
秀蓮就想:不定是哪個輕佻的人,拍了自己一下,自己不理他就是了。遂往南一直出了城門回到店房內。將要叫店家備馬好起身,順便進城去買衣服。
話才說到此處,忽然對面的人「颼」的一聲,像一隻貓似的奔撲過來。秀蓮趕緊雙手掄刀向馬下去砍,不防那人身軀極為敏捷,卻轉到秀蓮的馬後去了。秀蓮趕緊下身下馬來,雙刀舉起,回頭一看,那人卻沒了蹤影。秀蓮正在驚訝,只覺得腦後像被人戳了一下,立刻一陣頭暈腳軟,全身無力掙扎,就摔倒在雪地之上,人事不知。
那打更的人藉著雪色,仰臉瞧著馬上的姑娘,他彷彿十分詫異,便問:「你是從哪兒來的呀?」秀蓮說:「我是由磁州來要回鉅鹿縣去,因在順德府找不著店了,我才往下走。」那打更的人說:「這麼大的雪,你一個女人家,連夜往下去走,不是找著要出事嗎?來,我給你問問,王家店裡有地方沒有。」
秀蓮此時酒已湧起,身上覺得很暖和,但頭卻有點發暈。她在馬上並不很急忙的行走,眼望灰暗的大地,忽然想起三年以前的事情。那時是她自北京出來追趕李慕白,要問問孟思昭的下落。那天她就是連夜踏雪行走,不過那時的雪似此現在還大。一想到前三年的事,她心中又不禁湧起了愁思,在馬上長嘆了一聲,彷彿也懶得往下再行走了,同時對於一切的事都灰心了,就覺得這灰暗的天地就是她自己的心,而這茫茫的四周,只她一人踽踽獨行,這就像是她的身世。
秀蓮趕緊回身掄刀,將法普的鐵杖架住,罵道:「你剛才還跟我假意請道理,原來你也是要想暗算我!」法普氣得把鐵杖抖起並罵道:「好個刁惡婦人,我今天要開殺戒了!」當時雙刀和鐵杖交戰在一起,旁邊的柳建才、饒成、金二,便將受了傷的陳鳳鈞扔在雪地上,他們一齊取了刀劍,奔過來幫助法普與俞秀蓮戰鬥。
「兩個人的鋼刀,加上柳夢香的寶劍,打了半天。韓志遠的臂上還受了傷,後來雖經旁人給勸解了,但是他們本來是一夥的人,卻因此分開了。如今柳夢香和晁德慶都在磁州,我也因此才到了磁州,聽人說姑娘曾於前日路過那裡,所以我才往北來。」
又走了十幾里地,因為看見道旁不少的人家,心裡就改變了主意,打算趁著天還不太晚,找個地方投宿,不再往下去走了。但是沿路的人家雖然不少,可是沒有一處燈光。她也不願冒昧地去敲人家的門,只得又走了七八里,便來到一座鎮市上。
秀蓮在近窗處找了個座位,酒保過來問秀蓮要什麼菜,秀蓮隨便說了兩樣菜,並叫酒保先把酒拿來,秀蓮就面窗坐著,自斟自飲。本來秀蓮是不慣飲酒的,但因身上穿的衣裳不多,而且少時還預備在風雪之下趕一夜的路,所以不能不借酒禦寒,但是她斟到第四盃便飲不下去了。此時酒保已把菜飯端來,秀蓮用過飯,便給了錢,出門解下馬來,將馬肚帶繫緊了,遂扳鞍上馬,揮鞭出了西關,尋著大道,就一直往前走去。
於是秀蓮臂挾雙刀,又急忙地跑出了店房,由道旁樹上解下馬來,扳鞍上馬向南去追。這匹馬卻又高又大,性情也不很馴,秀蓮騎著很不合適,但她心中卻氣憤難禁,不能忍下這口氣,就急急催馬往南飛跑。
「我因見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帶著一對雙刀,似是姑娘之物,所以我才去把雙刀奪來,為此,我還將紫毛虎及他手下的兩個人殺傷了。由他們的口中才探出,姑娘是曾到太行山去了,並且與他們結仇是因為彰德府的金鏢郁天傑。我因想先到彰德府見著郁天傑,把雙刀交給他,託他將來設法送還姑娘。可是在我將走到彰德府的時候,就遇見了史胖子等人。他們騎著馬壓著車正往那裡去,我就在後面暗暗跟隨。
此時,雪花仍在飄颻,寒風仍然凜冽,天地依舊陰沉;這小鎮市的街道上,卻刀劍錚然,鐵杖飛舞。俞秀蓮抖起來全身精神,展開了生平刀法,左右手的兩口刀,與身子合成一物,上下飛騰,前後披攔。對方的四個人如何是她的對手,交戰有二十餘回合,那柳建才就情知不敵,趕緊退身跑到一邊,夜叉鬼饒成、鐵腿金二也一齊曳著刀跑了。連同柳建才隨身帶來的僕人一共是四個人,他們搶了俞秀蓮的那匹馬,五匹馬就飛似冒著雪往南跑去了。
說到這裡,李慕白的態度忽變為激昂憤慨,他瞪起那雙炯炯有光的眼睛,握拳說道:「點穴法共一百零八手,點人身一百零八穴,隨時可以變換。但是最初學時,必須按時點穴,點重則傷重,點輕則傷輕,並且凡是點穴的,必會解法。點穴本傳自單思南與王來咸,單、王二人都是武當派的名家;原為懲奸徒而和*圖*書不施刀斧。被點之後,雖立刻全身或一部分不能行動,但一經解救,或常常使人搖動身體,便不久即癒;而且毫無傷痕,所以點穴法在武技之中是很忠厚的一種手法。不過也有幾種毒辣的點法:第一是死穴,第二是啞穴,那兩處穴決不可點,否則就失去了俠義的身分。
這時天色已然亮了,城門也開了,這條路上的行人就更多了。乘車的、騎馬的、擔負貨物的人,都來駐足來看秀蓮。就有人問:「你是怎麼啦?得了病症了嗎?」秀蓮睜眼一看,見旁邊的人已把她圍了一個圈子,秀蓮就生氣說:「你們來看我幹什麼?我是昨晚遇見強盜了,你們若是有好心,把我送到一家店裡歇一歇,只要我受的傷好了,我一定要重謝你們!」她雖這樣急躁的求援,但也許因為她是一個婦女的緣故,竟沒有一個人上前來把她扶起,送到一個地方去安置。
秀蓮氣憤的抽出雙刀,在馬上回身說:「你敢向我來發橫?不錯,馬匹是柳夢香的,不但有馬,雙劍也在我這裡。因為她與太行山的強盜勾通,他們搶去了我的馬匹,我才奪了她的馬,作為賠償。不信去問你的妹妹,你妹妹大概也快到此地了。憑你們這幾個無名小輩,也敢用話來嚇我俞秀蓮!」
這裡法普正在舞動禪杖,用力敲往俞秀蓮,一看柳建才那幾個人把他拋下跑了,就氣得他跺腳亂嚷,又與秀蓮戰了幾合,他就用鐵杖將雙刀架住,他連說:「住手!住手!你再聽我說幾句話!」俞秀蓮跳到一旁,雙手橫刀問說:「你有什麼話?你快說吧!」
秀蓮回首一看,見是四匹白馬自後面趕來,遂將馬勒住,打量這四匹馬上的四個人。只見前面的兩個人都是年輕力壯,一個是黑臉大嘴,一個是瘦長個子,中間的馬上是一個三十來歲,白臉膛,穿著一身綢緞的人;最後的馬上是一個微有鬍鬚,像是個僕役樣子的人。秀蓮見他們的馬上都帶刀劍,便想著難免有一場爭鬥,遂也用手去摸鞍旁的刀柄。
俞秀蓮此時心中怒猶未息,本欲不放這法普走開;但又想,在這鎮市上自己何必要在一夜之間殺傷兩條人命呢?遂就用眼看那遠遠的正在低著頭吃雪的兩匹馬,就說:「你留下一匹馬,走吧!」
待了半天,就聽耳邊有車輪的聲音,秀蓮睜眼一看,見來了三輛轎車,車走到近前,全都停住了。由車上跳下幾個商人模樣的人,全都驚訝著看在雪地上躺著的秀蓮,他們彼此問說:「這是怎麼回事?」就有人說:「別管閒事,咱們走吧!」幾個人遂又一同上車走去。
當時,李慕白又把床上那張字帖拿起,那上面的字就是教給秀蓮如何揉腿部,怎樣活動身體。當下李慕白又當面指點了一番,就說:「姑娘依法運行,一兩日內全身就可以都好了。」說畢,他向秀蓮點首,說聲:「再見!」
這裡秀蓮側耳靜聽了半天,窗外已毫無動靜。遠處的更聲敲了四下,秀蓮心想:原來天都快亮了。此時她的頭部一點也不覺得昏暈了,兩臂也照常能夠掄動,心中不禁十分歡喜,便坐在地下,用自己的手把兩隻腿用力的捏,用力的搖動,雖然十分疼痛,但漸漸能夠自由屈伸了。
他把俞秀蓮面貌打量了一下,說:「你別找不自在,一個女人家,何必要耍無賴!你騎著的這匹馬,就是剝了皮我也認得牠,跟我說明白了,我是鳳陽府的柳大莊主摩雲鵬柳建才。你騎著的馬原是我胞妹的。我胞妹柳夢香自幼喜愛新奇的打扮,向來她是穿著一身紅衣裳,拿著紅鞘紅穗的雙劍,連這匹馬也是紅疆紅鐙。她是在今年春天,由家中出去,我們這次出來,就為的是尋她。現在你可要實話實說,這匹馬是怎麼到了你的手中?我胞妹她現在什麼地方?」
此時,外面又進來兩個尼姑,一見秀蓮忽然病好了,她們也都非常驚異。秀蓮就坐在炕上,笑著說:「你們幾位師父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將來真得想法報答你們!」一個尼姑就說:「你倒不用報答我們,過兩天你能下地了,到大殿多給觀音老母叩幾個頭就是了。老母真是佛法無邊,救苦救難。你要是沒有地方去投奔,那也不要緊,我們老師父跟你很有緣,你可以在我們這兒住著。帶髮修行也可以,不過就是得受些清苦。」
秀蓮下了馬,道了聲勞駕,遂牽馬跟著這打更人到了酒店的門首。原來是酒店的門雖小,可是後面還有幾間房子,都住著旅客。打更的人挾著梆子進去,就說:「王老二,你們這裡還有地方沒有?外邊來了一位堂客,帶著一匹馬,想在你們這兒住。」
可是到了晚間,小尼姑去後,秀蓮在屋中依舊捏腳,她並不把燈燭點起。遠處更聲遲遲,才交了兩下,秀蓮倒不禁急躁,心說:這時天色還早呢!於是就靜臥著等待,及至到了三更時分,秀蓮的心情不禁緊張起來;將取火的東西緊緊握在手中,側耳向窗外靜聽,但窗外面除了寒風呼呼的響,再無別的聲音。
因此,她就氣惱地說:「你不用廢話,我給了你店飯錢,你給我備馬就是了,我不認得什麼姓柳的!你也不能因為姓柳的認錯了人,就不放我走。」說著,把錢給了店掌櫃,她自己去收拾行李。掌櫃卻悄悄地出去,先打發夥計給那邊送信,然後她另叫人慢慢點給秀蓮備馬。
王老二回身對那兩個喝酒的人笑著說:「嘿,咱們這兒來了個練把式的姑娘,明天要是不下雪,咱們請她在鎮上耍一耍,大家給她湊幾個錢。」那兩個喝酒的人也說:「咱們鎮上自從那幾個唱小戲的走了,有半年沒來玩藝兒了。大嫂子,明天給我們練幾手兒,要是練的好,西邊穆大當家的還許請你上莊子裡練去呢!來,先唱兩口兒好不好,剛熱的酒。」連問了幾聲,櫃房裡並不言語,秀蓮卻在那裡生氣。
直到晚間,秀蓮雖然略有呻|吟之聲,但仍是不能常睜眼。尼姑給她灌下些米湯喝了,便把她身上的棉被蓋好,然後帶好了門走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大概外面天色都黑了,秀蓮心中雖然略有點知覺,但頭部仍然發暈。又過了許多時候,忽覺得有人用雙手來捏她的頭部,並搖動她的肩膀。
秀蓮本來以前說她母親尚在,原不過是推脫的話,她心裡想著:我身邊還有許多要緊的事,那些事未辦完,雖欲出家亦不能夠。後來,又說出了未婚的亡夫,對面的尼姑又不住替她惋惜,她卻真的悲傷起來!
正在看著發怔,忽然身後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秀蓮不禁吃了一驚,趕緊回頭一看,見身後有幾個人都像商家夥計樣子的人,都直著眼正看那和尚,並沒有人注意秀蓮。秀蓮雖然心中很是生氣,但在這裡自己又不便發作;只得退身離了人群,又四下看了看,並不見有什麼熟識的和形狀可疑的人。
秀蓮點了點頭,牽馬又走出店門,悵惘在雪地裡站立了一會兒,忽然一生氣,暗想:「我非在這裡投宿不可嗎?我不能連夜往下去走嗎?」於是就牽馬向西又走了不遠,就看見街北有一家酒飯館。秀蓮遂在門前將馬匹繫好,一拉門進去,立刻一團熱氣撲來,四周的人語雜亂,那些飲酒吃飯的人,莫不扭著頭直眼來看她。
剛要出城,忽見一家店舖門前,圍著一大群人,秀蓮心說:這是幹什麼的?於是擠進了人群,向裡面看,原來是一個和尚。
此時風雪越大越緊,天色也越發昏暗,秀蓮策馬往北走了五六里,竟沒有一個行路的人。路旁的茅舍也都被雪壓著,裡面一點燈光也看不見,好像墳墓。大地之上寂然無聲,馬蹄踏在雪地上都不發響,村舍裡的狗彷彿也怕冷,沒有一個吠的。
在下午,秀蓮依舊坐在炕上捏她那兩條腿,又扶著牆下來試著走步,竟覺著比昨夜又好得多了。晚飯後,那個小尼姑又跟她談了些閒話,秀蓮就向小尼姑要了一枝蠟燭,並要來取火之物。說是晚間屋裡常有響聲,也不知是老鼠還是黃鼠狼,所以她要點起燈來看看,小尼姑就給她都留下了。
秀蓮一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心中又悲又喜,就說:「李大哥!我們將有三載未見,你為什麼要處處躲著我呢?」說畢,一眼又看到炕上,只見在自己枕畔是放著一張字帖,被褥旁放著丟失的那對雙刀www.hetubook.com•com。驀然間當年江南鶴留寄柬的情景,那「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兩句話,又在她腦中一閃,立時她的臉通紅了。
這和尚年有三十多歲,黑紫的臉,兩隻大眼睛炯炯放光,頭皮跟鐵一般,又青又亮。只見他穿著很整齊的僧衣,捋著袖子,露出一根房柁似的粗壯胳臂;一隻手拿著把明晃晃的短刀,用力向胳臂上一砍,只聽「噹」的一聲響,刀彷彿撞在石頭上。刀還是那般明晃晃,胳臂上只留下一道白印,皮肉沒破,也沒有流血。旁邊看的人一齊驚訝,都直著眼。
此時四匹馬已來到臨近,那衣服闊綽的人催馬趕在前面;把兩隻長眼睛一瞪,像是兩個棗核兒。他忿忿地問道:「你這匹紅馬是從哪兒得來的?」秀蓮不慌不忙地用眼看看這人,便冷笑說:「是我花錢買來的,在我的手裡養了四五年了。」那邊的人齊聲怒斥道:「胡說!」黑臉漢子和那細高個子一齊由鞍旁抽刀,那穿著闊綽衣服的人,卻趕緊擺手將他手下的人攔住。
這裡秀蓮心中又急又氣,大聲的喊叫了一聲,掙扎著坐起身來,但立刻又覺著一陣頭昏眼黑,立刻又「咳喲」一聲就倒在雪地上。她狠狠地咬著牙,心說:除非是我死了,不然我一定要出這口氣。哪兒來的賊人,竟用點穴法暗算我。她閉著眼睛,又短促地出了幾口氣。
也不知車走了多遠,到了一個地方就停住了。三個尼姑把秀蓮攙下車去,裡面又出來兩個尼姑幫助著,才將秀蓮攙架著進到庵內,送到一間小屋子裡,放在炕上。一個尼姑替秀蓮掃去了身上的泥土,那幾個尼姑就都出屋去了。
李慕白卻沉思了一會兒,就說:「我現在還是不應當露面。這倒並不是畏懼靜玄等人,卻是倘若有人看見我與姑娘同行,雖然當時未必便將我和姑娘捉了去,但是,將來姑娘回北京去時,就恐怕難免出事了。一兩天內姑娘還是自己動身吧,我只時時在暗中跟隨著姑娘就是了。」秀蓮想了一想,便也點了頭。
柳建才卻抽出寶劍趕上,喝道:「你別走,你可知道我摩雲鵬的名聲。你再看看,我手下這兩個人,饒成、金二,淮河一帶誰人不知?現在我們還有幾個朋友在這裡,那都是江南有名的俠客。你一個女子,可不要自尋殺身大禍,趕緊將我胞妹的下落說出,將馬匹交還,便放你走!」
對方那四個人一聽俞秀蓮的大名,他們全都勒著馬向後退了幾步。柳建才就問:「哦,你就是俞秀蓮?你可知李慕白現在什麼地方?」俞秀蓮瞪了他們一眼,見他們被自己的名聲嚇住,看那樣子是決不敢向前交手。秀蓮遂也不願與他們嘔氣,便收起刀來,催馬走去。走了的半里,回首一望,只見那柳建才等四匹馬卻往南跑去,她心想著,他們大概被嚇跑回去了。
因此,她恨不得爬起來,再去與靜玄戰鬥!但是她覺得被點傷得太重了,除了左手還能抬起之外,其餘的身上各部分全都不能動彈,並且連眼睛都不能時常睜著。幸是各個尼姑都是十分仁慈,飲水等一切事,都對她殷勤扶侍,老尼姑並過來問她在本地或鄰縣有什麼親友沒有。秀蓮卻說:「都沒有。」並說:「我這並不是什麼病,卻是遇上強盜了,將我打的!」
秀蓮氣得跺腳說:「我的銀錢全在包裹裡了。」旁邊就有人給出主意說:「快追他們去。」
秀蓮一聽是什麼江心寺的長老,十分驚訝,趕緊努力睜開眼睛問說:「那長老現在什麼地方,跟你怎麼認識的?」旁邊尼姑搖頭說:「並不認識,不過都是出家人。你是一個女人,在城外得病躺在雪地上,他不便去救你,我們還能坐視不救嗎?那位老和尚是位很瘦的、頗有道行的人,他把話告訴了我們,他隨後就走了。我們也忘了問他在城內哪家廟裡掛單。」
剛往外邁了一步,卻不料又被秀蓮姑娘一把抓住,他趕緊回首,藉燈光一看,就見秀蓮的臉上緋紅,態度很溫柔地說:「李大哥,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李慕白猶豫了一下,就說:「我住在城內一家店房裡,姑娘,你無妨多休息兩日,再走不晚!」秀蓮默默的點頭。
店掌櫃出來看了看秀蓮,就回答說:「姑娘到別處再問問去吧,我們這個店的房子都住滿了,大房子裡還擠得下,可你不能往!」秀蓮只得牽著馬出去,又到別家去找房子,可是一連找了四家,全都沒有地方了。
這時忽然店掌櫃進到屋裡,他說:「柳姑娘您別走了,剛才您的哥哥來啦,他在西邊高陞店內,叫姑娘快去找他!」秀蓮聽了,不由一怔,說:「胡說!我怎會姓柳?我哪裡有什麼哥哥?你快給我備馬,我要走了!」那掌櫃的說:「姑娘,也許是他們找錯人了。可是那位柳大爺認得這匹紅馬,他說決沒錯,並說您自管去見他,一奶同胞,有什麼話都好說!」
那僧人卻把禪杖攔住俞秀蓮的雙刀,說:「俞秀蓮,你先聽我把話說明,不可潑口罵人;我們不是強盜,我是江南當塗縣江心寺,靜玄禪師的大弟子,名叫法普。我們本是規矩的出家人,因為兩年之前,奸人李慕白突然到我們寺中,將我師父所藏的祕圖盜去。我們追他到江邊,本想只要索回圖籍,並不傷害他的性命,不想他竟首先跟我們動起手來,我們就將他打落在江中。
「我們一路同行,來到河南,又遇見了師弟陳鳳鈞,才知道姑娘是從京南來,我們想你與李慕白最為相好,所以今天才找你來詢問李慕白的下落,並無他意。可是你不該乘人不備,就將陳鳳鈞殺傷!」這法普和尚雖然手中握著沉重的鐵打的禪杖,但說話卻很講理。
俞秀蓮點頭笑著說:「好啦,就是這兩條腿還不能夠走道兒。」小尼姑笑著說:「那就不要緊了,大概再養兩天也就好啦!俞姑娘,這兩天你簡直是人事不知,你不知道我們多著急了!真的,你在這兒無親無友,倘或有個好歹怎麼辦?現在,這總歸是菩薩保佑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噹」的一聲微響,秀蓮立刻驚醒了,只覺得一個人已進屋來了。但是秀蓮卻一點也不動,假裝做熟睡的樣子,手中卻緊緊地握著那取火之物。只聽那人彷彿在炕頭上站立了一會,忽然他像手裡拿著一張紙,嗦嗦地微響,就放在秀蓮的枕畔了。秀蓮驀然一滾身下了地,不顧腿腳利便不利便,她就橫著屋門站住,口中急說:「你是誰?」
往北又走了幾十里,此時秀蓮精神並不倦怠,但這身體卻覺得十分寒冷,所以走到一座大城市,雖然天色尚早,但秀蓮不願往下再走了。向路旁人問了問,原來這裡是順德府邢臺縣,秀蓮遂在西關找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去,便叫店家。
直到天光大亮,正殿裡敲過了鐘聲,常服侍秀蓮的那個十幾歲的小尼姑又進屋來了。她一見秀蓮已經能自己坐在炕上,而且睜著很大的眼睛,她就十分驚訝,並且很喜歡,就笑著問說:「俞姑娘,你的病好啦?」
「所以這兩年來,我在九華山上隱居,從不下山,就是練習點穴,現在我已完全學成了。可是靜玄禪師已知我並沒有死,所以派遣他的徒眾到各省去訪查我。近來靜玄且親自渡江來尋我,我因不欲與他們爭鬥,所以形跡更得隱密一些。再有就是這二三年來,我雖久已絕跡江湖,可是一般人都還沒忘了我的名姓,所以我更不願露出真面目來。否則,東城殺死黃驥北的那件大案會能重翻,那時必於德五哥和姑娘都有些不利!」
秀蓮手提包裹,臂挾著雙劍,出了屋子;往馬棚下一望,就見店夥才把鞍子放在馬上。秀蓮明知他們是故意磨煩,便趕忙過去,用手一推,那店夥一屁股就坐在馬糞上。秀蓮自己動手,很快的將馬備好,行李和雙劍放在鞍後,她自己的雙刀放在鞍旁,然後牽馬出了店門,上馬往南走去。
此時柳建才已叫他手下的夜叉鬼饒成、鐵腿金二等人進到王老二的店裡,把陳鳳鈞攙架出來。陳鳳鈞的半隻左臂已被削掉,疼得他慘切呻|吟。法普氣得不住跺腳,柳建才又從店裡把他妹妹的那匹紅馬牽出,俞秀蓮卻掄刀過去,喝聲:「把馬給我留下,叫你妹妹親自來向我要才行。」將說到這裡,只聽腦後一聲風響,卻是法普掄和*圖*書鐵杖打來。
同時秀蓮聽了李慕白的事,心中也覺得十分驚奇,便收了雙刀,向法普搖頭說:「我已有三年沒見著李慕白了,他現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你雖滿口說得有理,可是你深夜追下我來,就不算是強盜,那陳鳳鈞更不是好人!」
這時外面就咚咚的亂捶店門。秀蓮出了酒店,雙手握刀,大喝一聲:「別打門,你們是幹什麼的?找誰的?」這尖銳的森厲的喝聲,透出了板門,外面立刻就停止了捶門,聲音也寂靜了,彷彿一個人也沒有了。秀蓮將腰帶繫了繫,把前髮向後掠了掠,這時外面就有江南口音,向裡門輕輕地說:「我是沖霄劍客陳鳳鈞,俞秀蓮你不要害怕,我是向你求親來了!」
「可是,後來僱人打撈他的屍首,卻不見了。這兩年來,我們本以為他已經死去,可是在今年又聽說他並沒有死,並且已往北方來了,我師父才派了我們分途來尋找他。也不是必要害他的性命,只要他能將圖籍還給我們就完了。在鳳陽府我遇見這位柳大莊主,柳大莊主此次出來,一則是尋找他的胞妹?二則也是尋李慕白,要找回他所失的一口斬鋼削鐵的寶劍。
秀蓮又咚咚的用拳頭捶門,裡邊卻沒有人答話,秀蓮高聲喊著說:「快開門!我是在這裡往著的,強盜已被我打走了。」連喊了幾聲,裡面才把門開了。秀蓮一看,原來那後院住的旅客全都驚起來了,黑忽忽地擠滿了一屋子人。
當時,這柔軟的一縷情絲,竟比長槍短刀還要鋒利,使秀蓮心中如受重創;她不禁對著幾個尼姑,簌簌地流下幾點眼淚來。尼姑就又勸了她半天,秀蓮方才苦笑了一笑。少時,尼姑給她取來早飯吃了,天色很快地又溜到中午了。
秀蓮一聳身跳到店門外,只見外面瑩瑩白雪之中,有六匹馬,五個人。秀蓮把雙刀一掄,獨站在一方;然後藉著雪色去看,就隱隱認清了,原來正是在磁州遇見的柳建才等人,和那個用快刀砍胳臂的賣藥僧人。此時那僧人已舞動禪杖過來,厲聲道:「好個俞秀蓮,我們今天本無意跟你作對,你反倒把我的師弟陳鳳鈞殺死了!」
那打更的人退回身來,一問秀蓮,秀蓮此時酒意已失,身上寒冷,實在不願往下再走了,遂就點頭說:「成,只要有了地方能坐一晚上就行了。」又問:「我這匹馬有地方拴嗎?」在櫃上熱酒的王老二說:「有地方,牽到後院就行了,草料也都現成。」說著他把酒給那兩個已經醉了的人送過去。
李慕白聽俞秀蓮說到這裡,便點頭說:「姑娘不必細說了,以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自從那在黃河北岸看見姑娘騎著柳夢香的那匹紅馬,我就覺得很詫異,所以我就折回南岸來,隨時在暗中幫助姑娘,後來我替姑娘擒了花槍馮隆,見姑娘北上我就放了心,曉得姑娘的事已辦完了。
俞秀蓮聽了,不住地冷笑,說:「你們真聰明,你把我攔住,叫他們把馬搶去,你現在卻又來跟我說好話!」
那人也真沒慮到秀蓮會自己下地,現在屋門已被秀蓮擋住,他也不能過去將秀蓮推開,他自己逃走。遂就站在那裡,似乎發了一會怔,然後依舊運用江南口音說道:「俞姑娘你不要多疑。我是龔道士,因為你的腿傷還未癒,所以我今夜再來,告訴你治療的法子。」秀蓮卻不禁嘿嘿冷笑,「吧」的一聲,驀然打起火來。立時,火光照滿了這間小屋,對面的那個人無法再躲藏了。
李慕白便推門出屋,將門再掩上,還回首向那燈光慘黯的窗紙上看了一看,然後才飛身上房走去。
秀蓮一聽,這人說的話也是江南口音。在十幾步之外,雖然看不清這人的面貌,但也可以略略看出這人是很瘦小的,頭上家戴著個平頂帽子,衣袖很肥,大概不是個僧人便是個道士。秀蓮不由暗驚,遂橫著雙刀問說:「你先不用問我,你是幹什麼的,在這雪天半夜裡……」
就在這時,忽聽外面沓沓沓的一陣馬蹄,用力敲在雪地上雜亂之聲;秀蓮由夢中打了一個冷戰,趕緊睜開眼睛,側耳向外靜聽。只聽有人用拳頭亂捶店門,像是好幾個人的聲音,很齊的齊聲叫著。櫃旁邊躺著的王老二被驚醒來,他大聲問:「什麼事,找誰的?」外面的人說:「你就開門吧,我們喝酒。」
李慕白卻擺手說:「姑娘且不要生氣,以後咱們再觀察他。如果他再做出了什麼惡事,那時我自然要與他鬥鬥,否則也不必去惹他。我實在沒想到靜玄禪師能到此地來,而且他竟與姑娘作對。本來,我此次北返,一過江的時候就聽人傳說,宮中丟失珍寶的案子又重翻了!有一個張大總管,他說盜寶的要犯楊小太歲並非別人,就是李慕白;並說我自北京逃走之後,就改變名姓了,因此我十分憤恨,又怕德五哥因我再受連累,就探知那楊小大歲現在太行山,所以我才到了河南。
「最大的事就是在當塗江心寺,我奪去了靜玄禪師所祕藏的人身穴道圖,共十八幅。為此,靜玄禪師率領徒眾追我至繁昌江邊,在船上我們交起手來,我失足墜於江中。因我略識水性,所以才得泅水逃走,寶劍和穴道圖籍都在我身邊,並沒丟失。我便悄悄到了池州,就住在九華山上。後來江南鶴老俠也去了,他因與靜玄有舊,就勸我將點穴|圖送回。可是我那時早已將圖籍祕密收起,只告訴他老人家我在落水之時已將圖籍完全遺失。直到他老人家跟我同住三個月餘,他又往旁處去了,我才將圖籍取出來,詳細研究,私自練習。
說到這兒,秀蓮嘆了口氣,又接著說:「這次我到河南,總算沒白來。」遂就把在彰德府遇著單刀楊小太歲,他送給自己四顆珍珠的事情,詳細說了。最後她憤慨地說:「珠子一日不獻還宮內,那件盜案就一日不能銷除,德五哥也一日不能寬心。我想現在我們這裡既已得到四顆,其餘的全在楊豹身邊,楊豹現在已經往北京去了多日,我們應當將珠子全數得到手中。然後由大哥或我將此物獻還宮內,為德五哥洗去沉冤,這比什麼都要緊。現在我的身體也好了,明後天就要起身,李大哥,我們一路同行怎樣?」
他出來,藉著屋裡透出來的燈光和外面的雪色,看了看秀蓮,秀蓮已由馬上解行李和雙刀雙劍。王老二先把她讓到櫃房裡,然後把馬牽到後院。此時打更的人又敲著梆子踏著雪走了,更聲也漸漸遠了。
俞秀蓮看那模糊的馬影在雪地之上消失了,她才喘了兩口氣。覺得剛才這場爭鬥非常沒有意味;同時想著李慕白既然確已來到北方,他為什麼要不認我呢?那個人的脾氣,依然是那麼古怪,因此又覺著心中非常難受。她嘆了口氣,手提雙刀到了店門前,用手一推門,原來門已關閉上了。
秀蓮一看這所謂櫃房,不過是在這賣酒的屋子裡,擋上幾條木板,至多可容四個人站立;但是又支著個小舖,舖上躺著一個憔悴的婦人,還有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全都睡著了。秀蓮只能在那舖板前面露出的半截板櫈上坐下,包裹和劍就放在腳前地下。秀蓮心中十分煩惱,想著:與其在這狹窄的地方坐一夜,還不如冒雪衝寒的往下走呢!
秀蓮又看了李慕白一眼,她將門閉嚴了些,說:「李大哥請坐!」李慕白很拘束的坐在炕旁,秀蓮依舊靠著門站立,二人心中都堆積許多話,卻不知應當從哪裡說起,良久,秀蓮才說:「李大哥!自從那年你自京中逃走之後,就再也聽不見你的信息,後來德五哥由新疆赦還,他對你無時不在想念,卻又無處去託人打聽你的下落。直到今年八月間,才聽花槍馮隆那些壞人在外面傳說,說是大哥你在江南因與靜玄和尚等人爭鬥,墜入江中已死了。德五哥卻不很相信。
這時寒風依然怒吼,雪花不住飛落,也不知過了有多少時候;忽然她清醒了一點,左手稍微能動彈,但是頭部仍然昏沉疼痛,抬不起來。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左手抬起,將臉上的雪微略掃開。微微睜開眼睛,就見天色已發魚肚白色,雪雖沒住,但也甚微了。秀蓮想要站起身來,但全身都像沒有力氣,頭部沉重的無法抬起來,她就呻|吟了幾聲,又把眼睛閉上,一任雪花往臉上落。
俞秀蓮聽到這裡,她覺得十分詫異,就趕緊問說:「李大哥,www•hetubook•com•com你為什麼不願見我們呢?」李慕白嘆道:「並不是不願意,實在有種種難處。第一是我的盟伯江南鶴老俠,他對於我過去的事,全都非常不滿。今年夏天,我在九華山拜別他老人家之時,他就吩咐我:此番北上,只許探望家鄉,如有機緣,可以與德嘯峰及姑娘見一面。其他的人,無論有恩或是有仇,一概不准見面相識。第二是就在兩年以前從北京逃出來,便直到江南,在路上又惹了許多糾紛。
秀蓮氣忿忿地又把眼睛閉上,心說:「沒有人救我,我就在這裡躺著,躺兩三天還不能好嗎?只要我能夠起來,我就饒不了那仇人!」她把牙咬了咬,忽然又瞪大了眼睛問說:「你們看,我有一匹黑馬,還有兩口刀,在我的身旁沒有?」旁邊的人都往四下看了看,有的就笑著說:「哪兒有呀?」
俞秀蓮聽到這裡,她不禁十分害怕,同時她又氣憤地說:「那靜玄和尚這樣的狠毒,將來我定要找他去拚一拚!」
想起了往事,尤其想起了李慕白,她心中不勝難過,暗想:「自己的初心,原是要伴著孟思昭訂婚的那枝金釵以度終身。李慕白那不過是對我俞家有過好處的人;可是後來,不知為了什麼,自己就對他發生一種不可告人的心情。尤其那次到提督衙門的監獄中去救他,以及如今……簡直感情和行動都已超過了義兄妹的關係。將來倘或再見了面,那可怎麼解脫呢?!……」
磁州也是冀南的大地方,所以城內街市頗為繁華。秀蓮忽然看見有一家估衣舖,裡面掛著許多婦女穿的皮棉衣裳,秀蓮暗想:現在天氣冷了,我由北京出來時,本沒有想到要在外面奔波這些日,沒帶什麼厚衣裳,應當在這裡買一件。但她又想了想,身邊的錢恐怕不夠;所以就要出城回到店裡去取,於是就轉回身來。
走了不遠,尚未離了關廂,忽聽身後有人高聲叫道:「大姑娘!大姑娘!」秀蓮趕緊回頭去看,只見身後有三個人騎著馬緊緊跑來,他們一看見秀蓮的正臉,就不禁都發了怔!秀蓮卻不理他們,催馬就出了關廂,找著大道,又往北馳去,走不到二三里,就聽身後有人高聲喊道:「前面騎紅馬的女子,站住!站住!」
「到了開封,我們又全都住在那王興鏢店對門的店房內;我就想查找你的行動,但那時我可沒有想到就是李大哥你。直到在開封城裡,大哥幫助我殺傷張玉瑾,後來因城中鑼聲四起,大哥領我到城牆上,對我說了幾句話,我聽得你聲音廝熟,才想起來,才知道李大哥是在暗中保護我了。」
這時王老二又開著門,用驚疑的目光看地下放著的刀劍,他就說:「大嫂,你是幹什麼的?」秀蓮說:「我是在江湖賣藝的。」王老二聽秀蓮是江湖上踩軟繩把式的一個女子,他的態度就不像以前那樣鄭重了,笑了笑說:「買賣怎麼樣,還不錯吧?」
這時忽然由東邊來了一輛車,車來到近前就停住了。旁邊看熱鬧的人往兩旁一閃,有人就說:「好了,白雲庵的師父們來啦!」這時由車上下來三個尼姑,來到近前就低著頭問:「你是姓俞不是?」秀蓮見是三個尼姑,她便呻|吟了兩聲,和緩地說:「不錯,我姓俞,你怎麼知道?」那三個尼姑也不說什麼,就一同上前,費了很大的事,才把秀蓮抬到車上。一個尼姑坐在車轉旁,兩個在車後面跟隨著,就趕進城裡去了。
和尚卻從容地笑了笑,發出江南口音說:「這是出家人二十年來練的真功夫,這叫作『鐵布衫、金鐘罩』。是真氣功,不是什麼妖術邪法。諸位要疑惑我這刀不快,可以自己取一把刀來隨便砍,不過得先說明了砍什麼地方。因為這全仗著一口氣,氣運到哪裡,哪裡就跟鋼鐵一般,不夠顧全身。誰要說全身都是金鐘罩,那就是妖術邪法,不是真功夫了。」說完了,由身後一根禪杖掛著的黃包裹著,掏出些藥丸來,賣給一般圍著看的人;又誇他這丸藥,說是:「強筋補血,專治五癆七傷,藥名叫金剛不壞丸。沒病人吃了更能健壯,一服藥兩粒,只收一個制錢。」
對面的李慕白,這時心也感慨萬端,他嘆了口氣,說:「俞姑娘,並不是我專躲避著你,現在一般的舊友,我都不願再見了!」
秀蓮心中不禁驚疑,此時她頭部已經完全輕鬆了,兩臂也覺得照常有力了。秀蓮就驀然伸手將那人揪住,同時坐起身來,又問:「你是誰?」那人卻用力將手奪開,一下子又將秀蓮推倒在炕上,他就急忙開了屋門走了。
秀蓮看他那黃布包裹上寫著是:「行腳天下,普結善緣」,心中十分驚異,暗道:「看這和尚確實有真功夫,不似江湖賣藥的假和尚。」她又低頭看,見和尚腳旁地下放著一個黃布大包裹,和一桿三尺長的很沉重的竹節鋼鞭。
秀蓮點點頭說:「還不錯。」王老二又問:「怎麼是你一個人練呢?」秀蓮說:「還有夥計,都在後頭呢。」
又待了半天,兩個喝酒的人醉了,王老二把店門關上,他就在櫃房邊,靠著熱火爐去睡,燈也滅了。裡院的馬嘶叫了兩聲,那後面屋裡的旅客們又大聲吵嚷著,並有骰子投在盆裡的清脆聲。外面風颳的愈猛,撼得木板牆咯吱咯吱的響,更聲卻微弱的響著,敲到三下了。秀蓮靠木板坐著,不住地打盹,那舖上擠著躺臥的母子三人全都睡得很香。
「我因知姑娘也在處處留意我的行動,不願被姑娘認出我的真面目,所以我就在捉獲馮隆的後兩日,方才離開了開封。我也不曉得你是往彰德府去了,我過了河北上,原是要到太行山去,不想走在新鄉,就遇上紫毛虎那夥強盜。
次日起來,秀蓮不肯立時走去,她還要在此多留兩天。將門鎖上,她什麼兵刃也不帶,就出了店門在街上行走,不由的就走進了城。
秀蓮的心情由急躁轉為懶憊了,心說:昨天那個人也許不能夠來了。於是又用手捏腿,漸漸覺得精神疲乏,便沉沉睡去。
「及至到了彰德府,在街上遇見了郁天傑,我將雙刀交給他,他才對我說姑娘已回到彰德府,住在他的店裡,他還要帶著我去見姑娘,我卻脫身走了。但因見史胖子等人齊都來到這裡,我就猜著姑娘的身旁一定有事,所以就住在那雙慶店內。本想要在暗中觀察著,如若姑娘的身旁發生什麼事情,我立時就上前幫助,可是不料史胖子那小子真狡猾,夜內竟帶著兩個夥計到了雙慶店內,將我的來歷完全探出,於是我又不得不走開了。」
「聽我盟伯說,靜玄禪師雖善點穴,但生平尚未致人於死。我盟伯並說,假使靜玄若點人的死穴,他老人家一定要嚴厲的去懲罰他。因為我盟伯江南鶴雖不以點穴馳名,但是點穴法若到了他的手中,實如兒戲一般,是一點也施展不開。只是昨天我看靜玄點你的地方,差一點就是左額角,那就是死穴最要緊的地方,可見靜玄當時居心頗惡。後來忽然一轉念,又點在不要緊的地方,並非十分用力的點了你一下,所以你便暈了過去。同時,他又在你腿上點了鬼眼穴,倒是很重的,假若不經人治,姑娘你就要終身成為廢人了!」
老尼姑看了,還不十分相信,因為見秀蓮的全身並沒有些傷痕,只是她全身卻像殘廢了似的,不能夠動作,就安慰她說:「大概休養上兩三天你也就好了!」於是秀蓮就在這白雲庵歇了一天一夜。
王老二氣忿忿地說:「火滅啦!不賣啦!明天再來喝吧!」又聽外面一個人的聲音說:「你們這兒是住著一個騎著紅馬的女人不是?」
秀蓮躺在車裡,被車顫動得更覺發暈,心裡雖然覺得這尼姑們能曉得自己的姓氏,未免可疑,但此時她卻顧不了許多,只盼著她們好好把自己安置到一個地方,使自己能夠將傷養好就是了。
想到這裡,心中卻越發憤恨,暗道:「靜玄禪師,聽說你也是江南第一流的俠客,你為什麼不跟我一刀一槍的比比武藝,卻用點穴法來暗傷我,並且把我的雙刀也搶去,這算是俠客的行為嗎?」
秀蓮一面把蠟燭點上,一面藉著火光去看這個人。就見這所謂龔道士,現在卻不是道士的裝束了,穿的是一身青布的箍身袷衣褲,頭上用一塊青布包裹,身體極為魁梧,但面貌卻有些清瘦,兩隻很有神的大眼睛,額下有短短的黑鬍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