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笑傲江湖(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九回 殺人滅口

第十九回 殺人滅口

果然聽得木高峰繼續說道:「是了,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那意思是說,你林家果然有一部辟邪劍法,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你還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麼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的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什麼也不肯交了出來。」他沉吟一會,嘆了口氣,道:「我瞧你啊,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什麼堅絕不肯將劍譜交了出來,這劍譜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來,這劍譜上所記錄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什麼連青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種家傳武功,不提也罷。」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有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種稀鬆平帶,攻不足以誅奸,守不足以防身的三腳貓劍法,又怎入得木前輩眼目?」
林震南呼吸急促,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是我林家祖傳之物,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啟視,否則有無窮禍患,…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冲點頭道:「好,這幾句話我傳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氣絕。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麼一撞,便亦斃命。
曲洋嘆了口氣,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託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哈哈一聲長笑,閉目而逝。
林夫人被丈夫一點,登時明白,說道:「不錯,駝子,你立時把我們夫婦殺了吧。」令狐冲在廟外聽到此處,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子令狐冲奉業師之命,恭請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
令狐冲道:「恆山派那位師妹倒也不是故意騙人,她當時只道我是真的死了。」岳靈珊抬起頭來,淚眼模糊的瞧著他,只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是憐惜,道:「大師哥,你這次……這次受傷可真是不輕,須得回山好好靜養才是。」
木高峰舉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得令狐冲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但對華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紫霞功」的厲害,知道這位岳掌門外貌雖是恂恂儒者,其實內功之高,深不可測。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自知這種事情深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麼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熱諷,損我一番。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榻恭候。」說著雙足一蹬,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於廟後,唯恐給岳不群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了。
費彬又驚又怒,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了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但見他一柄其薄如紙的利劍猶如一條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費彬要待喝罵,但莫大先生劍招實在來得太快,逼得他連連倒退。曲洋、劉正風、令狐冲三人都是劍術行家,眼見莫大先生的劍招變幻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是一精至斯,只見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總是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但見二人身周,鮮血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大叫一聲,向上躍起。莫大先生抽劍而退,將長劍又插入胡琴之中,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林夫人見到他掌力如此驚人,甚為駭然,低聲向林震南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孩兒晦氣……」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婦已然性命難保,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道:「夫人,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劍譜,第二件事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譜,非保護平兒的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日不說,這駝子一日便不敢傷他。此中訣竅,不可不知。」他已然將心橫了,索性將木高峰稱為駝子。
這幾日來,岳靈珊為這個大師哥擔足了心事,初時聽到他為青城派的羅人傑所害,已然狠狠哭了幾場,只是她知道這位大師哥聰明機警,本領極大,未必就會給青城派的弟子殺死,心中還存著五分指望,果然後來便得父親告知和*圖*書,大師哥其實未死,此番在土地廟中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突然間拉住他的衣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冲輕拍其肩,低聲道:「小師妹,怎麼啦?有誰欺侮你,我去給你出氣!」岳靈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冲的衣袖來擦了擦眼淚,道:「你沒有死,你沒有死!」令狐冲搖頭道:「我沒有死!」岳靈珊道:「原來是恆山派的小尼姑騙人,嚇得我……嚇得我……」她本想說「嚇得我不想活了」,但這一句話真情流露。又是當著父親和眾同門之前,畢竟說不出口,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熬煎之苦,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下流。
費彬躍起後一交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泉湧般向上噴出,原來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被莫大先生一劍刺中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劍口中噴了出來,又是詭異,又是可怖。儀琳扶著令狐冲的手臂,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她雖學武多年,卻從未見過這等殺人的慘象。
說話之間,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卻是二人。岳不群問道:「是誰來了?」令狐冲道:「一個沉穩,一個輕捷,那是二師弟和六師弟。」岳不群點了點頭,道:「冲兒,你真聰明,一點便透,幾時學得一點德諾的沉穩,我可就放心了。」勞德諾和陸大有還沒進廟,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腳步也也已隱隱再來,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白羅,岳不群之女岳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
令狐冲躬身從二人手中接了過來,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那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此事可說是易如反掌。
令狐冲於文字一道,本來所識有限,他不知七絃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有試過,隨手將兩本冊手往懷中一揣,說道:「小師妹,你休息一會,便請將曲長老、劉師叔的遺體也掩埋了。」儀琳道:「是。」曲非煙聽到掩埋爺爺的屍身,又哭了起來。儀琳見她哭得傷心,陪著她垂淚。令狐冲仰起了頭,吁一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雖然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卻也令人欽佩。」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一眼看去甚是熟悉,正是本門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陪著非非在這裏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同來。」儀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走開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
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廟門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冲兒,你在廟裏嗎?」令狐冲道:「是!」睜眼站起身來,只見天已黎明。岳不群緩步走了進來。他一見林氏夫婦的屍身,皺眉道:「死了?」令狐冲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假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岳不群沉吟片刻,道:「嗯,余滄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卻是不小。」令狐冲道:「師父,余矮子向你賠了罪麼?」岳不群道:「余觀主腳程快極,我追了半個時辰,沒能追上,反而越離越遠,便不追了。他青城派的輕功,確是勝我華山一籌。」他是彬彬君子,贏就贏,輸就輸,一派的光明磊落,令狐冲哈哈一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後,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別派為高。」岳不群臉一沉,道:「冲兒,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眾師弟師妹的表率。」令狐冲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
林平之一見到父母的屍身。撲上前去,伏在兩具屍身之上,放聲大哭。眾同門聽他哭得哀痛,無不慘然。岳靈珊見到令狐冲無恙,本是驚喜不勝,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說什麼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麼?」令狐冲道:「沒事!」
令狐冲久歷江湖,頗具見識,說道:「小師妹,咱們趕快將三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洩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道:「此事若是洩漏出去,莫大先生自知是咱們三人說出去的,禍患可是不小。」儀琳道:「是。但若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冲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和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道:「我不說。」令狐冲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道:「大……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屍身?」令狐冲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的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www.hetubook.com•com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線索。」
令狐冲吃了一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曲非煙見到令狐冲的臉色,叫道:「爺爺,爺爺!」令狐冲搖了搖頭。曲非煙顫聲道:「爺爺死了?」見令狐冲不語,知道爺爺確已逝去,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儀琳將她抱在懷裏,慢慢的替她推宮過血,但她被費彬的大嵩陽手所點,儀琳功力有限,一時卻解不了她的穴道。
岳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實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絕不會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岳不群嘆了口氣,尋思:「我華山派向來抱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宗旨,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後,玉女峰畔只怕更無寧日了。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又想到劉正風一意要退出武林,畢竟難以如願,反而送了一命,心下不勝感慨。
但聽那胡琴之聲越來越是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出來。費彬叫道:「是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只聲得胡琴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冲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都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崽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向費彬拱了拱手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木高峰轉頭向林震南的夫人道:「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林夫人尖聲道:「你說什麼?那和我平兒又有什麼干係?平兒怎麼了?他……他在那裏?」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夫一見就很是歡喜,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門下。」令狐冲在廟外聽得,心中連罵:「老匹夫無恥之極,硬逼不成,便以花言巧語去騙林老伯的劍譜。」
令狐冲撐著樹枝,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快步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令狐冲尋思:「本門那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鬥得這麼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之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露出半邊臉去,向外一張,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身手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逼你,看來其中真有什麼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錄的劍法精義,由於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豈不是埋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處來,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於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苦笑道:「木前輩一番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索,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搖頭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總鏢頭,我覺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勞前輩指點,在下早有這番自知之明。」木高峰連連搖頭,道:「不對,你沒有明白。」
岳不群道:「你答應便答應,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冲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名是師徒,情若父子,岳不群恂恂儒雅,對眾弟子並不如何嚴厲,令狐冲向來也不如何怕他,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什麼,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吃了大虧啦!嘿嘿!」
令狐冲聽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兇險得緊。」當下撐著樹枝,走進土地廟中,殿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當即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冲,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母。」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恕罪恕罪。我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要知岳不群的名氣,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亮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每年派遣鏢師到青城山去送禮,但岳不群等五嶽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與他們結交,連送禮也不送,此刻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
令狐冲笑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已學乖成精,還不夠乖?」從懷中取出一枚火箭炮來,走到和-圖-書天井之中,晃火摺點燃了藥引,向上一擲,那火箭炮衝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上半天,幻成一把白銀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餘丈後,化成滿天流星。原來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煙花中的銀色長劍,便是他外號「君子劍」的表記。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聽得遠處有腳步聲響,向著土地廟奔來。岳不群道:「這是根明,他腳步輕飄有餘,沉著不足,眾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卻是難以及遠。」果然過不多時,高根明滴滴答答的搖晃著算盤,奔近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裏麼?」要知從遠處望見火箭信號,只能夠約略得悉方位所在,卻無法確知必是在這土地廟中。岳不群道:「我在廟裏。」高根明進入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冲在旁,大喜道:「大師哥,你身子安好,咱們大夥兒可真登擔心得緊。」令狐冲見他喜悅之情十分真摯,心下不禁感動,微笑道:「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
令狐冲從語意中知道師父武功勝過余滄海,心中暗喜,他傷病之軀,站得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這兩位絕世高人,展開輕功,一追一逃,這一怔間,怕不已在數十里外!」他拄著樹枝,向前走去。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紅牆,看來是座頹廢的廟宇,他正想找處地方歇息,便向那紅牆處行去。離廟尚有數丈,便聽破廟中有話聲傳出。
林夫人還欲再問,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未必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面前威迫?」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駝』要殺你的兒子,有什麼難處,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只須決心去找他來殺了,難道此事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這個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喀喇一聲,提掌又將一張木几打得粉碎。
豈知「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兒子性子剛強,不苟言笑,對這個胡說八道的駝子一定不會屈服,他武功再高,兒子也不肯拜他為師,於是說道:「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那裏?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們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你們卻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告知於我。」
林夫人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麼?」說著提起右手輕輕向丈餘之外的土地神像劈了一掌,掌風到處,喀喇喇一聲響,土地公公的神像登時垮了下來。林夫人更是驚慌,問道:「怎……怎麼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什麼時候將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說著順手一掌,將身前的一張神壇又劈得粉碎。
令狐冲腦中甚是混亂:「儀琳師妹為什麼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過了我,算得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和她又不是知交友好,只不過同是五嶽劍派中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眼見費彬又踏上了一步,長劍劍尖上的閃閃賣青光,耀人眼目,忽然之間,松樹之後飄出了幾聲幽幽的胡琴之聲,這幾下琴聲甚是淒涼,似是嘆息,又似是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的斷續之音,便如是一滴滴的小雨,落在樹葉上一般,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的。」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很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很好」,哈哈一笑,又道:「威震江湖,那也未必,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林某意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也決計不會說將出來。林某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還是有的。」木高峰點頭道:「是了,是了,是了!」令狐冲在廟外聽著,尋思:「什麼『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他心思十分機敏,微一動念,已知木高峰連說和*圖*書三個「是了」是何用意。
又瞧了一陣,只見余滄海越轉越快,變成一圈背影,繞著岳不群轉動,雙劍相交之聲,只因實在太快,已是上一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噹噹,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冲心道:「倘若這幾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眼見師父仍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出劍如此迅捷,我生平從所未見,師父不要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滄海如一枝箭向後平飛丈餘,隨即站立,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一聲不響的站著。令狐冲吃了一驚,看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也是一聲不響的站著。他眼力雖然銳敏,卻也沒瞧出這場劇鬥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內傷。
令狐冲道:「前輩但有所命,無不遵從。」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數千年間,縱然世上再有曲洋,卻不見得又有劉正風,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卻又不見得二人生於同時,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嘆。」他說到這裏,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此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劉賢弟另有一本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劉正風從懷中也取出一本冊子,笑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馳去。岳不群大聲喝道:「姓余的,你想一走了之麼?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說話時身形一幌,便也追了下去,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冲嘆了口氣,心想:「余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寧死不說,到後來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託我轉言。但他們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什麼『不得啟視,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你當令狐冲是什麼人了,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華山本門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學不周全,焉有餘力再去理會別派的劍法?再說,要是你林家的劍法真有過人之長,你夫婦又怎會落得這等下場?」當下靠在柱上,閉目養神。
儀琳嘆了口氣,心想:「江湖之上,偏有這許多機心,真……真是難得很了。」見令狐冲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的屍身之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令狐冲確也累得傷口又在劇痛,於是倚石而坐,翻開曲洋的琴譜,只見前面十餘頁中,都是坐功的口訣,又繪著許多人體,身上註滿了經脈,此後又是掌法指法的訣要,到二十餘頁後,才是撫琴之法,以後小半則全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是一字不識。
令狐冲見他說話之時出氣多而入氣少,顯是命在頃刻,本來可用真氣相助,讓他支撐至師父到來,但自己也是受傷極重,無法運氣,只得說道:「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賬後,便會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你日後多……多加指點照料。」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受伯父重託,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冲道:「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一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一出口,寒光一閃,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劍光起處,直刺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極快,費彬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
令狐冲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門,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適才師父和余滄海鬥劍,將他打得服輸。那余矮子迫不得已,只好吐露了伯父、伯母的所在。師父命小侄先來照料,相信師父和平之師弟不久便可到來。」林夫人聽得即可和兒子相見,口中不斷唸佛。林震南道:「但願……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
林震南更知他是在撒謊。要知林震南武功https://m.hetubook•com.com雖然平平,但身任當世第一大鏢局的總鏢頭二十年,人情世故,自是精熟,尋思:「平兒倘若真的拜了他為師,他巴不得便帶了平兒來。這辟邪劍譜的所在,我寧死不肯告知旁人,正是為了自己兒子。平兒若到眼前,我夫婦臨終之際,豈有不對平兒說的?」於是嘆了口氣。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髮絲,只盼和兒子再見上一面,眼見已是難以如願。如果真有什麼辟邪劍譜,老前輩不說,在下也會求老前輩轉告我的孩兒。」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如此了。你死也不肯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那是何故?自然是為了林家的令譽,為了保全林家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徒有一本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本劍譜留在世上,又有什麼用處?」
岳不群見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屍身之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兒,暫且收起眼淚,料理你父母的喪事要緊。」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父母死屍的臉上滿是慘痛之容,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哽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後一面也見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令狐冲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裏。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一句話,要我向你轉告。」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令狐冲道:「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堅不吐實,以致被震斷了心脈。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這等行為卑污,定為天下英雄恥笑。」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提起一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雖然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震得樑上灰塵簌簌的落將下來。
眼見費彬臥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已然斃命,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絕不是為了什麼貧富之見,只是說什麼也性子不投。」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人下淚,未免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儘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令狐冲心想:「這二人耽於音樂,當真是入了道,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什麼哀而不傷,什麼風雅俗氣。」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是名不虛傳。」曲非煙叫了起來:「爺爺,你給我解開穴道吧,咱們該得走了。」曲洋支撐著待要站起,但只欠了欠身,便又頹然坐倒,搖頭道:「我辦不了。」他轉頭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麼?」
令狐冲立即停了腳步,閃身在旁,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你只須將那辟邪劍譜的所在告知於我,我便替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冲在群玉院床上,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心下暗自驚訝:「此事大為不妥,給木高峰搶先了一步,林氏夫婦落入了他的手中,那又麻煩得緊。」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我不知有什麼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乃是口授,並無劍譜。」說這話的,自是福威鏢局的總鏢師林震南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前輩願意為在下報仇,我自是感激不盡,只是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令狐冲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心下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閒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余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著轉身,只是揮劍運氣護住後心。余滄海不絕進攻,揮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是只守不攻。令狐冲看得佩服,尋思:「師父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即是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所以能夠不動火氣,只因他劍術高出對方,這不但是由於風度甚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極少和人動手,令狐冲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只是假打,自不如此番真鬥的令他瞧得驚心動魄。又見余滄海每劍之出,都是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之勁,令狐冲瞧得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的武功,那知道這矮道士如此了得,縱然我沒有受傷,也絕不是他對手,下次若是撞到他,倒須小心在意,還是儘早遠而避之的為妙。」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