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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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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逐出師門

第四十六回 逐出師門

那魔教長老低沉而短促的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舞成一團梨花,向令狐冲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法極快,令狐冲已無餘暇去看那四名大漢是何等樣人,使的是何種兵器。但見那婦人一刀護身,一刀攻人,左手刀攻擊時右手刀守禦,右手刀攻擊時左手刀便即守禦,她雙刀連使,那便是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禦。大凡比武過招,不患攻人不狠,而患攻敵之時己方露出破綻,以致為敵所乘,所謂招數用老,便是此意。這婦人的刀法卻是武林中罕見的家數,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酣暢,刷刷刷刷四刀,令狐冲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
令狐冲聽了此言,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
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然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是一刀兩段,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令狐冲心想:此時已是無路可走,若是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他長劍一發,勢難中止,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一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鐧,點穴橛、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鎖牌、八角鎚、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此招既出,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鎚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餘十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
令狐冲心道:「令狐冲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倖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知道此刻自己後心已在三劍的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了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迴手一揮,青城派三人的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呆了一呆,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
令狐冲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不禁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說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冲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是十分輕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見到他時,均感詫異,卻也不加阻攔。
方證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冲說道:「此經不能貿然傳授,大師已說得甚是明白。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冲「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竟是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後來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隋朝封為『正宗晉覺大師』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經』,乃梵文所書,經義深奧,得到遺經時達摩老祖已經圓寂,無從請益。二祖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負經於背,遍歷名山,訪求高僧,譯解妙諦。但想二祖其時已是當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二祖的大德法師,那也是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刺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生大師說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冲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冲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冲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方生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冲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和*圖*書大師相告。」方證道:「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
方生道:「你現在覺得怎樣?」令狐冲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裏?」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令狐冲大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到少林寺來?」
方證抬起頭來,說道:「說什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什麼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是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乃本寺開山祖師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錫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自恃聽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眼見不論如何求告,達摩老祖總是不允,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向問天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齊向他身子刺了過去,不論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長槍刺中不可。便在此時,使鎚的二人將四柄銅鎚自他頭頂砸下,使懷杖的將雙杖掠地擊去,同時呼呼風聲,兩塊鐵牌勢挾勁風,向他臉上擊到,當真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要知向問天在魔教中地位甚高,武功之強,早已眾所週知,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來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遠,若不將他打得重傷,要想拿他那是千難萬難,而要將他打傷,定須數人齊上,是以十二個魔教好手一搶上去,便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謝采聲,手下鐵鍊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吧。」令狐冲好生欽佩,心道:「這人旁若無人,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均是指向令狐冲,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冲,給我跪下!」這一聲喝後,長劍一挺,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膚。
令狐冲心想:「難道他們都是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這些人個個都是彪形大漢,一色青衣,背上都插著兩柄亮晃晃的鋼叉,顯是用於同一門派。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冲道:「沒瞧見。」
他疑團滿腹,這一日輸了真氣後,他忍不住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那裏?」一睜眼,只見眼前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令狐冲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但絕非師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忽然間認了出來,這人頭上光禿禿地,燒有九顆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的想了起來,道:「你…你是方…方…大師。」那老僧微笑道:「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冲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是在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的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為飢餓,尋思:「卻到那裏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了過來。這幾人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冲心想:「你們要殺我嗎?那就快些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冲在此。要殺我的報上名來。」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都向他砍了過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撲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後心,雙手一揮,已將那道士手中的長劍捲在鐵鍊之中,同時右足一點,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追擊,那裏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用力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反足一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噗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幾晃,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只聽得魔教人叢中采聲如雷,數十人大叫起來:「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冲和圖書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不過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過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冲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是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我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主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筋骨尚能轉移,何況換去體內的真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冲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緣。」當下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時陽光耀眼。他已許久未見太陽,陡然間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
方生看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冲,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冲淚流滿臉,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該。」方證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令狐冲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個個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是天下雖大,無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是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冲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撞死在這斗室之內。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頦下疏疏朗朗的一叢花白長鬚,垂在胸前,手中持著酒杯,眼睛望著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間時,赫然正掛看一柄弧形的長刀。令狐冲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股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上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侶,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冲臉上身上盤旋一圈,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心下微感詫異,鼻中哼的一聲,也不回答。令狐冲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滿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冲讚道:「好酒!」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令狐冲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什麼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道:「好酒!」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一切事情,以後慢慢再說。」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助其療傷。如此過了十餘日,令狐冲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笑而不言。
令狐冲心下歉然,說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向問天喝采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冲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是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鍊聲響,只見兩名青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繽鐵懷杖,另一手持鐵牌,都是極沉重的兵器,兩個人四件兵刃,和鐵鍊相撞之時,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後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雙杖嚴密守護,每一招均是守勢,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鍊縛住了,運轉不靈。只聽得魔教中一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了涼亭。這二人均使八角銅鎚,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鎚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在四人間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四人。每當有隙可乘,將鐵鍊攻向一人時,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將過去,打法兇悍之極。堪堪鬥了十餘招,那身材瘦小的漢子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青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的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抖起碗大槍花,疾朝向問天攢刺。向問天向令狐冲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間想起那日在衡山劉府,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https://m•hetubook.com.com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冲笑道:「要斃我令狐冲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當日曾在酒樓之上,給令狐冲一腳踢下樓來,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冲內力已失,已是遠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只聽得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這三匹馬身高毛潤,極是神駿,馬上騎的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冲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那裏?」令狐冲嘆了口氣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冲微笑道:「沒有見過,便不能知道麼?」那青年提起馬鞭,正要向令狐冲頭頂劈將下來,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
令狐冲出得寺來,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涼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欲殺我而甘心,令狐冲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瑤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乾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冲。」令狐冲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說道:「令狐冲,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你再不給我滾開,大夥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冲道:「說話的是泰山派的師叔麼?在下和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你們幾百人圍住他一個人,那算是什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和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咱們幾時和魔救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咱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幹各的,毫無關連!」令狐冲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方生合什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冲道:「大師說那裏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一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銘於萬一。」
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身子一矮,呼的鐵鍊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鎚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鎚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那八名使槍之人互有默契,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鐵鍊盪開了兩桿槍,但這八人槍法均了得,其餘六人槍便如六條毒蛇出洞,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之下。
令狐冲心想:「這些人看模樣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我去瞧瞧熱鬧,固是有趣,但若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冲,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縱自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是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種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
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刺密諦高僧所闡發的,大抵是神宗佛學,直至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這位李衛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不少教益。」
令狐冲一見眾人如此蠻不講理的狠打,眼見向問天勢難脫出圈子,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轉身,迅速無比的旋轉起來,手上的鐵鍊甩將過來,撞得一眾兵刃叮叮噹噹直響。他身手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噹噹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鍊,穿破涼亭之頂,飛了出去。他這時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盪了開去。魔教中領頭的長老喝道:「緩攻遊鬥,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退了一步,挺搶而立,只要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鍊中露出空隙,這便搶攻而上。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絕難長期的旋轉不休,如此打法,他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和-圖-書就擒。
其後身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冲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令狐冲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道:「我所說的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冲吃了一驚,道:「我…我…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
令狐冲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團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冲令狐少俠。」令狐冲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免禮,請坐。」令狐冲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色頗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沒想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驚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冲,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茲將逆叛令狐冲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都大聲喝采,叫道:「好劍法!」「好快的身手」「華山劍法,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但便在此時,他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湧,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二僧只道他是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冲身前平平飛來。令狐冲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是憑藉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傳過來這等渾厚的內力。幸虧我內力已失,若在往日運力一接,二力激盪,只怕我會給這股力道撞出數步。」只見那信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的字樣,間架端正,筆劃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冲心中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將信紙抽了出來,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確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時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那魔教中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識相的,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難道真要鬥一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麼?」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卻發出嗆啷一響。令狐冲見他雙手之間竟是繫著一根鐵鍊,不由得大為詫異:「原來他還是從牢籠中逃出來,連手上的束縛尚未去掉。」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裏胡塗的在這裏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繫著鐵鍊,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冲不可。」
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這片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冲便沿著那條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這涼亭本是這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令狐冲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之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他雖是坐著,仍幾乎有常人高矮,足見此人身材極高。令狐冲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飲酒,不由得敬仰無此,但覺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再無一人如此人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個個都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冲的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冲「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圓一身之脈絡,繫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巨濤之中,怒浪https://www•hetubook•com.com澎群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令狐冲聽得連連點頭,覺得其理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暗合之處,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學。
這瘦小漢子身旁,站著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間帶子卻是各隨顏色均有。那瘦小漢子腰間所繫是一根土黃色帶子,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繫黃帶。令狐冲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的魔教長老曲洋,便穿的是這樣的青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那瘦子說是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眾了,莫非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長老之一?
那知道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之間,便奔得遠了。令狐冲心道:「原來他們去追拿另一個人。」這幾個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馬蹄之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騎著的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冲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
向問天見令狐冲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感興趣,低聲道:「小子,你為什麼要幫我?」令狐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冲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冲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衝了過去。
令狐冲道:「是。」心想:「按照輩份,風太師叔原比這兩位少林高僧為尊,他們確應稱他老人家為前輩了。」方證雙目緊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本派內功秘要『易筋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強加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鳩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冲微一運氣,果覺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劇痛攻心,登時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待得醒轉時,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冲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師尊有甚不測麼?」令狐冲將手中書函交給方生,哽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障礙,此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可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冲。」方生臉現喜色,說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采。」
他移步之際,仍是雙腿十分酸軟,但見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見到方生時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執禮甚恭。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什道:「方丈有請。」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令狐冲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
向問天暗叫:「我命休矣!」當此情景之下,他避得開一桿槍,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令狐冲一瞥之下,也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風清揚在思過崖上所授「獨孤九劍」中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髮之際,那裏還能多所思索?長劍閃出,只聽得噹啷一聲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到地下,八槍跌落,卻發出噹啷一響,可見幾乎乃是同時跌落。令狐冲一劍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這八個人中劍的先後之別,幾乎已無法辨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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