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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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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令狐冲日來對「江南四友」甚生好感,頗有親近之意,二來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於我呢,三莊主和四莊主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既是風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要知他那「七絃無形劍」乃是一種高深之極的武功,既然對人使用,對手自然也是武學高明之士,內力之強,不用多說。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是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冲竟然半點內力也無,以致這「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作用。黃鍾公大敗之後,心灰意冷,待得知悉自己所以落敗,並非由於自己的絕技不行,自是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連連搖晃,笑道:「好朋友,好朋友,可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那裏還有閒情逸致,講究什麼鍾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於掌股之間,只要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令狐冲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一點。」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其實已然大減,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黃鍾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不過,此後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麼?」令狐冲躊躇道:「連童兄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後,他定會問長問短,我若絕口不言,未免於友道有虧。」黃鍾公道:「那童兄也是個老於江湖之人,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令狐冲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應了便是。」
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聽說風兄弟的劍法如此了得,說甚麼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兄弟再比一場。」令狐冲甚是躊躇,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若是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倘是鬧得不歡而散又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沒關係,不……不……」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絕不會怪你風兄弟。」向問天道:「好吧,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廣州府見。」
此言一出,黃鍾公等四人都是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鍾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裏?」令狐冲信口胡吹,說道:「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在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種劍招,是用來和任老先生之傳人對敵的,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種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莊四莊主頗為不滿,是以這幾句話頗有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一代豪傑,卻被囚禁於這暗無天日的所在,定是中了暗算。梅莊四莊主所使手段之卑鄙,那是不問可知了。
黃鍾公道:「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手中拿著一個瓷瓶出來,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狐冲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鍾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鬥,療傷聖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裏去了。」
黑白子道:「大哥,任先生本來不是此人的敵手。他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麼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梅莊這四個小雜種辦事?」黑白子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什麼『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風老先生而言,此言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二哥錯了。」黑白子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和_圖_書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翁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小雜種給人家逼得已無容身之所,無可奈何,這才想到老夫。老夫若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黑白子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是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黃鍾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令狐冲轉過身來,便往外去。那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道:「在這裏面。」令狐冲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乃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妾,所以他們堅絕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的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的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想通了此節,種種疑因豁然而解,但一捏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便又尋思:「看來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這女子比劍。他自己急欲見她一面,既不可得,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是義結金蘭,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若是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久以前之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個人已走進了內室。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冲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冲道:「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的玄鐵棋枰當年威震大江南北,只須有人擋得他驚天動地的三招連環,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頭地,一舉成名。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冲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以我所料,便是老風親自動手,雖然勝得黑白子,卻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啊。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
令狐冲一捏之下,覺得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中的一粒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但黑白子等三人卻都道他說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丹青生道:「有甚麼好笑?風兄弟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可不用請教了。」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向問天拱了拱手,向黑白子道:「既是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冲道:「咱們走吧。」令狐冲抱拳躬身,說道:「四位莊主隆情高誼,晚輩感激不盡,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莊拜見。」丹青生道:「風兄弟,你不論那一日想來喝酒,隨時駕臨,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冲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一直送了出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若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
黑白子道:「風兄弟,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向問天連連搖頭,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我若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是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那是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麼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冲並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hetubook•com.com丁堅在門外答應了。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冲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冲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莊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裏,似是二莊主在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麼久,大莊主方始答允。那麼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便是他的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高明麼?」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此刻知我內力全無,自己是顧全身份,不便出手,若是派一名後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即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豈能做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到手便難以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亦非事理之所無。若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
令狐冲雖然發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推想全部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之中,顯然年月已是極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黃鍾公等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武功必然極高,聽黑白子如此說,忙道:「二莊主此言差矣,風老先生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請他老人家指教。」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冲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所見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冲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什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冲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什麼『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裏,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丹青生道:「此人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埒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面幕,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面幕?」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那麼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道:「童兄既是執意要臨場觀鬥,那也只好如此,但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但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那幅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他善於揣摸旁人心思,雖然明知令狐冲得勝,仍是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令狐冲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對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倖之事,莫過於此。」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什麼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大當。」向問天笑道:「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於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在。」禿筆翁哼的一聲,道:「你不是好人!」
令狐冲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黑白子「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麼病都能治,怎麼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令狐冲搖了搖頭,對於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治。」黑白子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坐著呆呆的不語,眼中流下淚來。
黃鍾公沉思半晌,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令狐冲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和_圖_書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他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有生之日,自當銘誌不忘。死生有命,晚輩身上之傷,也不怎麼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
令狐冲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經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黃鍾公捋鬚大笑,說道:「如此說來,我的『七絃無形劍』倒還不算是廢物,我只怕『七絃無形劍』變成了『斷絃無用』呢。」
黃鍾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兄,黃鍾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冲一呆,尋思:「怎地大莊主叫他任兄?難道裏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裏面竟然無人答應。黃鍾公又道:「任兄,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屁就放,沒屁放給我滾得遠遠地。」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孤冲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令狐冲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室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響,推門進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他衣衫,便是黃鍾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鍾公搖了搖頭,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黑白子又低語數句,黃鍾公仍是搖頭。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試劍法事小,若是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比劍之事,就此作罷。」五個人躬身向黃鍾公行禮,告辭出室。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真是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這位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與?」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冲尋思:「為甚麼兩道鐵門之中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要破鐵門。」此後連行走數十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十餘丈,才又見燈光。令狐冲覺得在這地道之中呼吸極是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一事:「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旁,走了這麼遠,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一個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擊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冲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向問天攜著令狐冲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那位大莊主琴上所撥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冲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裏。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位莊主有仇麼?」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二十年來你縮頭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盪,焉能活到今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傢伙都打敗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常人自然不是敵手。」他說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鍾公等人過不去了。他越感這地底黑牢中潮濕鬱悶,心中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是如此難受,他們將這樣一位大英雄關在這潮濕的所在,一關便是數十年,當真殘忍無比,心想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我也要諷刺你們一番。黃鍾公等聽在耳裏,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可如何。黑白子老謀深算,卻另有一種想法,尋思這人不肯和令狐冲比劍,縱以言語相激,也是無用,看來令狐冲另有深意,似是故意討好於他,再逗他比劍,聽得丹青生說了個「風」字,便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可打岔。
在這一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黑白子道:「風兄弟,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冲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是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醜了。」
令狐冲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同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心念一轉,已知令狐冲和大莊主比劍又是勝了。
黑白子忽道:「風兄,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豈不知自洩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令狐冲道:「二莊主此和_圖_書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這才明言。」言下是說,既是英雄豪傑,豈能乘人於危。黃鍾公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黑白子道:「你內力既失,想是受了重傷。在下有一至交好友,醫術如神,只是為人怪癖,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衝著在下的面子,必肯為你施治。」禿筆翁道:「那『殺人名醫』平一指對我二哥向來……」令狐冲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黑白子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令狐冲聽得身後丹青生發出詛罵之聲,想是他身材高大,如此彎腰俯行,加倍的不舒服。走了一盞茶時分,黃鍾公停了下來,接著發出噹噹噹的聲響,似是他用什麼物事擊打一扇鐵門,過了一會,又聽得鑰匙旋轉之聲,呀的一聲響,鐵門推開。黃鍾公晃亮火摺,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鐵門上現出一孔,約莫一尺見方,那鐵門仍是緊緊關著,適才鐵門推開之聲,原來開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鐵門。這扇小鐵門,想是傳遞飲食之用了。
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冲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黑白子道:「風弟兄劍法如神,自始至終,黑白子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我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絕不信華山派之中,古往今來有那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手。」黑白子道:「任兄還很瞧得起在下,只是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那人道:「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冲道:「前輩不可上他們的當。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劍,其實暗中另有所圖。」
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冲,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令狐冲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法謀取麼?」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令狐冲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得高的,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劍便罷,若是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令狐冲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他,只是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相饗,這五根手指嗎,倒是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一個枕套,誰也瞧不出來。
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鍾公已掀開床上的被褥,再將床板揭了起來,下面卻是一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鍾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三尺闊、五尺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然甚是沉重,他將之平放在地上,說道:「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雙足落地後頭頂便即隱沒。黑白子道:「風兄弟先請。」令狐冲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茫,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鍾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鍾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冲見那石門便如是一塊大岩石相似,少說也有兩尺來厚,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幹這種卑鄙的勾當?」他隨著黃鍾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鍾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極厚的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這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冲心下暗暗冷笑:「我還道梅莊四位莊主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那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人關在這等暗無天日所在。」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慄慄:「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鍾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明知對方用心不善,卻也是無可奈何。
丹青生笑道:「好,咱和_圖_書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鍾公的琴堂。黃鍾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答允不下去觀戰了。」黃鍾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櫃,取了一隻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冲,道:「這是我的,你戴著吧。大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黃鍾公點了點頭,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下去。」黑白子又打開木櫃,取了兩柄木劍出來。令狐冲心想:「他們怎地一再說是『下去』?難道那人住在什麼低窪之地?」黃鍾公轉頭向令狐冲道:「風兄弟,咱們去見一位朋友,跟你較量一下劍法。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令狐冲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絕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麼好說的。」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麼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兄弟輸了之後,又到那裏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忽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黑白子等三人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了?那有欺騙風兄弟之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祟祟,不知玩什麼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令狐冲笑道:「梅莊之中,盡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風兄弟那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令狐冲大是驚奇,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之間全部推翻,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的男子,而且出話粗俗,簡直是個市井俚人。只聽黃鍾公說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兄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兄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冲道:「原來他是坦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道:「黃鍾公,你們四個小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料理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廿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了。小雜種,夾著尾巴給我滾蛋吧。」令狐冲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鍾公之言,便已算到,實是江湖上罕見的人材。」
室內一床一几,陳設甚是簡單。床上掛了一頂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令狐冲心想:「這一切事情推演,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要知令狐冲生性灑脫,於名教禮教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個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他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多半也是為了這個舊情人之故。」
令狐冲道:「那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什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什麼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什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冲轉過身來,只見一個人影快速無比的竄到了身前,正是丹青生。他手中還拿一隻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這等迅速奔行而酒漿毫不濺出,輕功之強,實是罕見。向問天道:「四莊主匆匆趕來,有何見教?」丹青生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令狐冲接過酒碗,只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一股酒香,極是醇厚,讚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讚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乾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大和尚送給我的。他寺中共有六瓶,稱為金山寺的鎮寺之寶。風兄弟,我那裏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
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令狐冲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莫要騙我,也不這麼容易。」丹青生等笑了笑,走近身去。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冲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
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行回到棋室之中。丹青生斟上各種美酒和令狐冲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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