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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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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暗箭難防

第五十七回 暗箭難防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武功甚強的好手,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定靜師太絕不畏懼,還可佔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
越鬥下去,她越是暗暗心驚,這七人顯是練成了一種陣法,進退趨避之際,七個人便如一人,相互之際非但絕不衝撞,而且攻的攻,守的守,十四條手臂一同使將出來,她便如是和一個生有十四隻手的怪物打鬥一般。她心中又想:「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這些妖人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派中人並非不知。但這七人無一不是從所未見,亦是從所未聞的人物,半點不知他們是什麼來頭。魔教近年中原來勢力膨脹若此,竟然有這許多身份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
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但過了良久,竟是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是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出來應門,情形顯得甚是突兀。
秦絹拉住她衣袖,說道:「師父,你擔心什麼?為什麼要擔心?那位將軍不是幫助咱們把敵人給打跑了麼?」定靜師太嘆了口氣,道:「敵人若是明刀明槍的來和咱們交戰,咱們一點不怕,打得贏便將敵人打逃,打不贏便給敵人殺了,那有什麼可擔心的。但若咱們給蒙在鼓裏,就像盲了眼一樣,那不免步步驚心,不知下一步踏將下去,踏到的到底是實地,還是浮冰,又還是一個萬丈深淵,你說擔不擔心?」
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個個昏迷不醒,傷處肌肉發黑,流出來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聽他這句話,已明其意,道:「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便有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若是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而肥之人。」將手一招,二人奔過來抬起死者的屍體,另有二人奔過去將那使判官筆之人扶起,眾人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過了一會,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別要魔教佈下了陷阱,女弟子們無多大江湖閱歷,說不定給他們一網打盡。」她走到門口,只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個人躍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眾弟子便絡繹回報,都說鎮上並無一人。儀和道:「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隻。」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定靜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為怎樣?」儀和道:「弟子猜想,是魔教的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弟子齊聲道:「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茶之中有無毒藥。」
劍尖將及胸膛,突然噹的一聲大響,手腕劇烈一震,長劍竟爾盪了開去,只見一個男子手中也是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生,精神為之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使開本門劍法,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一聲呼哨,突然從南方退了下去。
堪堪鬥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然氣喘吁吁,料想今日勢將命喪廿八舖中,一瞥眼間,忽見瓦面上多了幾個蹲伏的人影,共有十餘人之多。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初時顧住對敵,全未發覺,但搏鬥良久,月光西斜,那些人影越來越長,終於突然察覺。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佛門雖戒自戕,但這是戰陣之上力盡而死。可不是我自殘生命。身死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葬送,九泉之下,卻是愧對恆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心念已決,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令狐冲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一閃,擋在儀和的身前。那使鏈子槍的漢子突見出現了一名軍官,不由得一怔,此時天色漸明,已是瞧得頗為清楚,見他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提槍不發,槍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誰?剛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麼?」令狐冲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賊!你們在這裏攔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們屁股開花,每人大叫我的媽m.hetubook.com.com啊!」
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一晃,一條禪杖當頭壓將下來,卻原來敵人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若是衝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們只怕要覆沒於此。」身形一側,一劍斜刺,身子離那禪杖只不過數寸,便閃了過去,長劍和身撲到,急刺那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頭陀猝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刺入。那頭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竟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也是鮮血淋漓。
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出半分喜怒之色,她順一口氣,道:「好,看劍!」一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了過去。
令狐冲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那裏去啦?」
令狐冲哈哈大笑,說道:「老實說,我的武功確實是很厲害的,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他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做作,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謝多謝,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逢賭必贏,小老婆娶足十個,兒子女兒,生他奶奶的成群結隊,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向前走出百餘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可是鄭萼前去拍門時,竟然一模一樣,無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裏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當即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面廚房、馬廄、客房各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是嘖嘖稱奇。
定靜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隨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一排房屋奔行一周。沒瞧見絲毫異狀,左足一蹬,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舖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白雲庵中,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只是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是蘊藏著莫大的詭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是束手無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左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什麼沒有?」可是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原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一個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卻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逕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一隻黑色手套,料想乃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救命哪!」萬籟俱寂之中,這尖銳的聲音特別凌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這聲音,並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並未見到什麼動靜,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儀清等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了點頭,儀和率領六人,向東北角上奔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是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仰望著那個小黑點,直至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抬頭仰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知道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個小丑般的將軍來插科打諢,其實局面凶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裏逃生,定靜師太寫這封信,定是將這一戰的情況,去告知掌門人定閒師太了。
但見一家家店舖都是上了門板,廿八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幾百家店舖,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舖的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便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安客店」四個大字,卻是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當下便有一名女弟子鄭萼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歡喜,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派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
儀琳急道:「師伯,他……他……令狐師兄可也不知咱們這時候過仙霞嶺啊。」定靜雙目盯住了她,道:「他不知道?你又如m.hetubook•com•com何得知。」儀琳道:「令狐師兄此刻不知到了何處,說不定是在塞北,又或許是在關東。他又怎會和魔教勾結,加害咱們?」定靜師太哼了一聲,面色不善,道:「儀琳,你是出家人,六根清靜,早已皈依我佛,若是誤入了歧途,那可悔之晚矣。」儀琳合什稽首,低垂道:「弟子不敢。」定靜師太見她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珠晶瑩,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嚴厲了些,心中起了憐惜之意,拍拍她的肩頭,道:「敵人遠遁,諒他們一時不敢再來進犯。大家乍逢大敵,只怕也累得很了,便在這裏吃些乾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原來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極是機密,晝宿宵行,數十人南來,江湖人物均不知情,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在此伏擊,是以定靜師太加倍的震驚。
他在這裏胡說八道,他身後的恆山派弟子個個聽得搖頭。令狐冲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聽得都是皺眉,心中卻道:「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若是敵人發槍刺他,便當出劍相架。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原有治傷的靈藥,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著休息。」
恆山派會餐之時,本是不許說話,這一次各人更是豎起了耳朵,傾聽外邊的聲息。第一批吃過後,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儀清忽然想到一計,道:「師伯,咱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個人去點燈。」
她連呼數聲,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這廿八舖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是出家的尼姑,心下雖怒,罵得終究頗為斯文,稍稍粗俗之言便罵不出口,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證明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教正面為敵。什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若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榮譽,在教規中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悄沒聲的一齊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
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之刀亂揮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教眾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之尖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氣海穴」上。那人吐了一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冲叫聲「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的「神堂穴」,那人一交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冲雙腳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正好戳中在一名持刀的教眾身上。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一柄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見機極快,呼的一掌,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齊聲問:「師伯,這人是什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舖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燈光出來,再過一會,東首許多店舖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火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一抬頭,見到天邊一鉤新月,心下默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定靜昔年叱吒江湖,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局面之凶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便面臨可怖十倍的情境,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心下又再默禱:「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若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孽報應,只由弟子一人承當。」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令狐冲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我年紀不大,又是冒牌將軍。」當下抱拳還禮,說道:「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府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定靜師太心想:「這人身負絕世武功,絕不會甘心做朝廷的鷹犬。但他既如此說,和圖書自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今日我恆山派免遭覆沒之厄,全是這位少俠所救,大恩大德,今後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說道:「古人言道: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原來將軍是一位大隱於朝的高人。將軍武功深不可測,老尼久歷江湖,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
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竟無半點聲息。她轉頭說道:「師伯,店內沒人。」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是洗刷得十分乾淨,絕非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客店,該當不止這一家。」
定靜師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接,斜刺裏一柄鎚子槍攻向儀和,一柄鏈子槍刺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子槍之人著著進逼,又將儀和逼得退下了山道,那柄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跟著上面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核心。她凜然不懼,一雙肉掌上下翻飛,使開恆山派的絕技「天長掌法」,在四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子矯捷竟是不輸少年。魔教的四名好手以四敵一,竟然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儀琳口中輕輕叫道:「啊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令狐冲大聲道:「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儀琳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們便殺了你。」令狐冲胸口一挺,昂然道:「青天白日之下……」抬頭一看,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這般小毛賊攔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輩,難道不怕王法麼?」儀琳心道:「我們可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乃是身負武功的恆山派弟子,敵人也不是攔路打劫的小毛賊。雙方鬥了這許久,這位將軍還是瞧不出來,唉,他做官的人,當真不明白事情。」令狐冲大踏步上前,從一眾女弟子身旁硬擠了過去。眾女弟子只得緊貼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她定了定神,叫道:「萼兒,絹兒,你們來瞧瞧,這是那個師姊的鞋子。」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那裏?」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什麼樣子?」
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屍,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手中既不攜兵刃,口中也是一言不發,只是站在她的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那裏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
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畔坐下,閉目沉思:「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了手,但他仍能在頃刻之間,點倒五人,所用招式,竟是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人物,他該當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
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麼啦?」令狐冲雙目緊閉,詐作不醒。
定靜師太持劍疾追,忽然風聲響處,屋簷數十枚暗器同時發出,破空之聲極是強勁。定靜師太想起昨日仙霞嶺上魔教餵毒暗器的厲害,不敢托大,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數十枚暗器一一拍打開去。黑夜之中,唯有微微的星月之光,她使開恆山派劍法,大袖飄飄,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數十枚暗器給她盡數擊落。
隔了好一會,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麼出了甚麼事,何以儀清、儀和兩批人過去這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鬥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恆山派群徒均具俠義心腸,大家瞧著定靜師太,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靜師太道:「于嫂,你老成持重,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甚麼事,即刻派人回報。」那于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閒師太的傭婦。後來定閒師太見她忠心能幹,收為弟子,此次隨同定靜師太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
但這等癱軟之狀只是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轉了一圈,再回到前庭時,只見一株桂花樹下有一隻鞋子。拾起一看,見是一隻青布女履,正是本派中人所穿,布鞋尚有微溫,顯是本派弟子被擄時所遺,所奇者相隔不遠,卻聽不到絲毫呼喚吆喝之聲。
令狐冲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銹,哼,我這刀若是不生銹哪,你的毛賊十個腦袋瓜子也都砍了下來。」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的!」橫槍向令狐冲腰裏砸來。令狐冲一扯之下,連刀帶和*圖*書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向前一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冲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已使了「獨孤九劍」中的一招,刀鞘之頭正好點在那使槍漢子腰中要穴,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在地。
令狐冲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那人一筆向他背脊「神道穴」點去。令狐冲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到處,又有兩名教眾被點中了穴道。那使判官筆之人身手矯捷,向他疾撲而至。令狐冲大叫:「我的媽啊!」向前奔出,那人發足追來。令狐冲突然站定腳步,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全未料到他奔逃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衝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的「通谷穴」撞上了令狐冲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及一張薄絹,提筆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是定靜師太的嫡傳弟子,答應一聲,從背上所負竹籠之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那薄絹捲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洞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之上,臉色凝重,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那鴿兒便振翅北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衝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賊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是八面威風,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藥。」令狐冲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裏屍,也是閒事……」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屍吧,什麼叫馬革裏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什麼?」令狐冲道:「咱們北方人,就讀馬革裏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
令狐冲將走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道:「他奶奶的,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銹。將軍刀銹,怎生拿賊?」儀和正挺劍和兩名魔教教眾劇鬥,聽他在身後嘮嘮叨叨,居然一把刀生了銹,拔不出來,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叫道:「你快讓開,這裏危險!」他只這麼叫了一聲,微一疏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她肩頭,險險中槍。儀和向後一退,那人又是一槍刺到。
于嫂躬身答應,帶六名姊妹,向東北方而去。可是說也奇怪,這七個人去後,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內心越來越驚,猜想敵人佈下了陷阱,誘得這廿一名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儀質儀真,你們十四個人留在這裏,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見何古怪,總是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二人躬身答應。定靜師太道:「餘人都跟著我來。」
隔了良久,定靜師太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上頭髮,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麼?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一把刀,又會生銹,從鞘中拔不出來?」
魔教中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之間,己方死了一人,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點倒,適才見這軍官衝入陣來,自己連出兩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點中要穴,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又見己方被點倒的十一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
儀和插口道:「他出招那裏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那一家那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道:「我若猜得到一二成,也不會如此擔心了。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形容之,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定靜師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七個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了,分別快步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後來竟是半點聲息也無,這廿八舖鎮上,靜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偌大一個數百家人家的鎮甸,人聲固是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
秦絹點了點頭,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到麼?」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門白雲庵換一站,hetubook.com.com從白雲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有損折人手,那幾位師姊妹敷了解藥,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突然向站在人叢外的儀琳道:「儀琳,你說那令狐冲的武功不及田伯光,幾次打他不過,是不是?」儀琳一怔,雙頰漸漸暈紅。
令狐冲轉過身來,只見坡頂的打鬥已然住手,恆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眾人對峙而立,餘人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之極。」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衝了進去。魔教教眾瞧不破他的來頭,登時刀槍交架。恆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冲大叫:「厲害,厲害,好兇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跤,刀鞘彈將起來,擊在自己額頭之上,登時暈了過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刺倒了五名好手。
眾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仍是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舖歇宿。」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舖,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是仙霞嶺上行旅的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已然暮色蒼茫,可是鎮上一個人也無。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是奇怪,這麼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原來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是互通聲氣,但廿八舖並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閒氣,但一眾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
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原來這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山門弟子,聰明伶俐,最得師父的憐愛。恆山派眾女弟子之中,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其餘四成則是俗家弟子,有些是已經嫁人的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了。
令狐冲拍的一聲,摔倒在地,掙扎著爬將起來,咦的一聲,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咱們再來打過。」儀和極是機伶,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總是易辦些。這時魔教中早有三人衝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冲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可是那「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灑優雅,但使得笨拙生硬,一樣的威力奇大,能夠克敵制勝,須知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
她一聽到別人提及令狐冲的名字,便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似乎做了什麼虧心事給人捉住一般,可是內心深處。卻又感到無比甜蜜,最好旁人日日夜夜不住口的提他。定靜師太見她雙頰暈紅,神態忸怩,心想:「這小妮子一聽到令狐冲的名字,便是模樣古怪,莫非動了凡心?」又道:「我問你是不是?」儀琳微微一驚抬頭說道:「是啊,令狐師兄的武功確是不及田伯光,他出手救我,身上便給田伯光砍了好幾刀,險險送了性命。」定靜師太點了點頭,自言自語的道:「令狐冲深知我五嶽劍派的底細,此人和魔教勾結,確是為禍不小,若不是他洩漏消息,魔教又怎知咱們這時候過仙霞嶺?」
這一下定靜師太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眼前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臨敵驚惶,乃是學武之人的大忌,定靜師太內功武術,俱臻上乘,原不該忽現此象,倘若十名高手團團將她圍住,自知絕無生路,她手指頭也不會有一根抖動,但恆山派數十名女弟子突然之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便如中了敵人妖術一般,她但覺唇乾舌燥,一霎那間,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一劍刺到中途,便當收回。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定靜師太這劍只是虛招,竟如不聞不見,不閃不避。但武功高強之人,每一招都是虛虛實實,並無定規,虛可變實,實可轉虛。定靜師太見他毫不理會,本擬收回的這一劍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逕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個人各伸雙手,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這時跟在她身畔的,只是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她抽出長劍,當先向東北角奔去。東北角上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裏裝神弄鬼,是甚麼英雄好漢?」她頓了片刻,屋中無人回答。她飛起一腿,向身畔一座房屋的大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彈開,屋內黑沉沉地,也不知有人沒人。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于嫂,你們聽到我聲音麼?」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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