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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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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劍譜之謎

第六十回 劍譜之謎

令狐冲道:「孩兒做錯了事。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絕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岳不群長嘆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份來處置你?除非是……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若是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裏,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鍾鎮道:「尊駕是那一派的人物?」令狐冲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絕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吧?哈哈,哈哈。」他笑聲之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鍾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的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平淡,但目露兇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冲揭了他的底,已決心加以誅卻。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亦教令狐冲從胡思亂想中醒了過來。他抬起頭來,只見師父臉上紫氣一現,舉起手掌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之間,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歡喜,只覺在這世上做人,實是說不出的苦澀無味,今日死在師父掌底,卻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是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心底所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靈珊瞧去,只待師父一掌打落。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小姐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氣惱已極。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為甚麼又和魔教的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教中的人士?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吧!」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絕不敢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厲聲道:「你口中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他怒喝之時,臉上紫氣一現,卻是動了真怒。令狐冲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已是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有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靈,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麼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奇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冲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岳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可是臉上卻無半分笑意。令狐冲腦中亂成一團,只是想:「難道盈盈當真是任我行的女兒?但那時任我行給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會有甚麼權勢?」
正說到這裏,只聽得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華山派二弟子勞德諾的聲音。岳不群道:「怎麼?」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曲劍鍾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逕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話說,當下也走了出去。
鍾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臉無血色的少年,身穿市井小人衣飾對自己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那錦毛獅高克新脾氣最是暴躁,喝道:「你是甚麼東西?」令狐冲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什麼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麼好話,怒道:「叫岳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著令狐冲跟這三人對答。岳靈珊聽他問:「你們是什麼南北?」忍不住的好笑,只是知道眼前這三個嵩山派的高手武功厲害,大師兄既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又笑不出來。
他轉頭向岳夫人道:「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岳夫m.hetubook.com.com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令狐冲道:「我怎麼到了這裏?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麼?」岳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舊宅去,在門外見到你暈在地下。」令狐冲「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若是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性命休矣。」他心中知道,岳夫人定是早起不見了岳靈珊,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只是這件事可不便跟自己說起。
令狐冲在窗外凝目瞧去,祇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禿頂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髮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
那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冲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冲只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是被對方砍中。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令狐冲只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快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對方驀地裏出招,別說拔刀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刀柄,身上已受重傷。
令狐冲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魔教中人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岳夫人道:「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冲道:「正是。」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冲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殺人者便是咱們鏢局中的人。咱們給他們推個一乾二淨,那便是了。」岳不群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個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說謊?你……你……你……。咱們若是這麼幹,那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
令狐冲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髮,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均想此人不殺,後患無窮,殺了此人之後,連那佛堂中的一雙青年男女也須趕去殺了滅口,當即上屋向他追去。
岳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如何得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冲道:「弟子在他們身上搜出一面魔教教主的黑木令牌。」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應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妖人勾結了。」那知岳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道:「你到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是這樣容易受欺的麼?」
但覺腦頂風生,岳不群一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搶進房來,一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是熟極而流。岳夫人所點之處,乃是致命的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一格,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冲身前。原來她眼見救援不及,情急之下,使出殺招來攻丈夫之必救。岳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麼?」岳夫人道:「冲兒,快……快走!」令狐冲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讓他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岳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裏,他殺不了你的,快走,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令狐冲心道:「原來師父對那鍾鎮他們心存顧慮,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這三人。」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但令狐冲走得極快,一衝便衝到了大廳之上。
二人各持一隻燭台,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一直走向後院。令狐冲在屋面上跟了下去,眼見燭台上的火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最後到了西北角的一房之中。令狐冲跟著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到窗縫上向內張望,只見那小房子原來是座佛堂。居中懸著一幅達摩老祖的水墨畫,畫的卻是他的背面,那自是描寫他面壁九年的情狀了。佛堂靠西有個極陳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鐘磬,還有一疊佛經。令狐冲心想:「這位創辦福威鏢局的林前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到得晚年,在這裏懺悔生平的殺業。」想像一位叱吒江湖的英雄豪傑,白和-圖-書髮蒼蒼之時,坐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唸經,那心境可著實寂寞淒涼。岳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有物事。若是查不到,再將經書重行釘好便是。你說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將書頁平攤開來,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跡。岳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在燭光前映照。令狐冲瞧著她的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著那隻翡翠鐲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俏臉,當真艷若春桃。令狐冲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痴了。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冲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冲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心下靈機一動,一躍上屋,四下一望,但見左前方一間屋中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不上屋追趕。
只見高克新一躍而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冲刺去。鍾鎮卻是個甚工心計之人,他舉手一攔高克新,向令狐冲問道:「尊駕是誰?」令狐冲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派吞併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是要搶林家的辟邪劍譜,二是要戕害華山、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頂老者道:「那有甚麼……」祇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白髮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裏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禿頂老者道:「怎……怎麼?」白髮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冲見他雖是斷了一手,卻仍是氣概昂然,心下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衛,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那禿頂老者說道:「禿鷹就算不肖,也不會向敵人投降。」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之中。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冲,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來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令狐冲奇道:「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這事…這事從何說起?」見岳夫人跟在岳不群身後,問道:「師…師…我可沒殺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岳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令狐冲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就算不肖,也不會向敵人投降」這句話,那麼另一個白髮老者,便是什麼「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髮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並非嵩山派武功。」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岳靈珊道:「都拆完啦,什麼都沒有。」語氣甚是失望,忽然她又說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去打盆水來。」聲音聽得頗為興奮。林平之道:「幹什麼?」岳靈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人用一種從草中浸出來的酸液寫字,乾了之後,字便隱沒,若是浸濕了,字跡卻又重現。」令狐冲心中一酸,記得說這個故事時,岳靈珊還只八九歲,自己卻有十七八歲了。當年舊事,霎時間湧上心來,記得那一天自己和她去捉蟋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給她,偏偏還是她的輸了,她大發脾氣,一腳將自己的蟋蟀踏死了,自己哄了地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事。念及這些往事,淚水又湧到眼眶之中。
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冲大駭之下,身子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如此快捷,也是吃了一驚,當即撲將上來。令狐冲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之時還不怎麼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多半上面hetubook.com.com所寫的便是辟邪劍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麼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腰刀。
岳夫人嘆了口氣,道:「冲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的說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真是……」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是,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卻並沒遵守這些囑咐。
岳不群雙目盯在令狐冲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合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當真是惱怒不可遏止,喝道:「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逕向林平之那向陽巷的舊宅走去。他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豈不是一世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於一步步走進了向陽巷中。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只得打了幾下門,跟著飛起一腳,往大門上踢去。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道:「有個甚麼姓鍾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沿著街上血跡,一直追尋到這兒。」令狐冲一呆,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
這一切令狐冲全是看在眼裏,但見林岳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這二人是什麼來頭。只見這二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團,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心中均想:「我們怎沒想到那劍譜或許會是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令狐冲只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間一個踉蹌,從屋面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那禿頂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冲見到他咧嘴而笑之時,口中只剩下三枚黃牙,模樣說不出的醜陋可佈。
令狐冲手持劍柄,只待白髮老者一露殺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那知那白髮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吧。」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
二人拆了一本又是一本,堪堪便要將桌上八本佛經盡數過完,突然之間,令狐冲聽得背後輕輕一響。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只見兩條人影從南邊屋面上欺將過來,一打手勢,躍入院子之中,落地無聲,輕功甚高。其時令狐冲已然轉在另一處牆角,只見這二人都湊眼到窗縫之中,向內張望。
令狐冲心頭一凜:「原來太陽出來了。」但見他禿頭之上,發出閃光,笑道:「兩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為什麼定要殺我而甘心?」白髮老者低聲道:「跟他多扯甚麼?」單刀一舉,向令狐冲頭頂疾劈而下。那禿頂老者似覺不屑上前夾攻,按刀旁觀,令狐冲手中腰刀刺了出去,以刀作劍,只是這麼向前一刺,刀尖便刺中了白髮老者的咽喉。禿頂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冲一刀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隨即將刀尖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麼門道的,說了出來,饒你一命。」那禿頂老者嘿嘿一笑,隨即淒然說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刀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胡塗鬼。」
果見嵩山派的九曲劍鍾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此刻令狐冲一來換上了店小二的衣服,二來岳夫人將他救回來之時,已替他抹去臉上血跡,擦去了本來用爛泥塗抹得浮腫的臉型,與廿八舖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模樣全不相同,是以鍾鎮等已然認他不出。令狐冲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麼來幹甚麼?」
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只是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是滿頭白髮。這二人行動十分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堂中連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的目光都向懸掛著的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那禿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那白髮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和*圖*書!」
岳夫人怫然不悅,道:「為什麼對著師父、師娘之面,你還要說謊?」岳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冲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冲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三丈。
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之和岳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將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並不見到有何字跡。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異狀。林平之嘆了口氣,道:「不用試啦,佛經中沒字。」
令狐冲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中和向問天聯手迎敵,自己雖未動手殺人,但在深谷之前,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縱然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乃是出於無奈,可是這筆血債,總是負在自己身上了。岳夫人道:「在五霸崗上,你得罪的人可也不少。冲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無法再包庇你了。」說到這裏,兩行珠淚從面頰上直流下來。
一拔之下,那刀只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卻原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一刀向自己頭頂砍落,當即提氣又是向前一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腰刀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刀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面,雙刀一齊砍至。
禿頂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摺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
令狐冲心道:「這人寧死不屈,確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只覺一陣頭暈,知道是失血過多,當下撕下衣襟,胡亂紮住了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那件袈裟取了出來。卻聽得拍的一聲響,一塊木條掉在地下。他抬起一看,只見那木條有半尺來長,半截燒焦,上面刻有許多希奇古怪的文字花紋。他認得這是魔教教主的令牌,叫作「黑木令牌」,當日在孤山梅莊之中,鮑大楚取出這塊令牌,黃鍾公等便奉令唯謹,不敢有絲毫反抗,可知此牌代表魔教教主權威,心想:「原來這兩名老者是魔教中人,為非作歹,殺了他們也不冤枉。」當下將袈裟和令牌都揣在懷中,心想魔教中人正在浙閩道上橫行不法,這塊令牌將來或有用處。
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甚麼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岳靈珊一柄長劍只拔出了一半,敵人的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下,岳靈珊只得放脫劍柄,舉手一擋。那人右手連抓了三抓,三抓都是指向她的咽喉。岳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那人左手一掌向地天靈蓋劈落,岳靈珊雙掌向上震去,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一指點出,岳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已然無法動彈。
岳不群身子向旁一避,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和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什麼?」令狐冲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此言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有見過。」岳夫人道:「冲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來說謊?」她嘆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崗上給你醫病,武林中無人不知……」令狐冲大為駭異,道:「五霸崗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冲慢慢站起身來,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盈盈,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從何說起?」
令狐冲大驚,忙道:「弟子不敢欺瞞師父。」岳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岳某人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分。」令狐冲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只是……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
只聽林平之道:「對,不妨試一試。」轉身出來。岳靈珊道:「我和你同去。」
令狐冲、林平之、岳靈珊三人的目光卻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頂老者道:「手指有甚麼古怪?」白髮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蓬的一聲,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和_圖_書處,擊向屋頂。
岳不群和岳夫人等均知,令狐冲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只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鍾鎮更是了得。令狐冲受傷極重,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而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鍾鎮等三人的來歷。那日夜戰,他舉劍連刺十五高手的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九曲劍鍾鎮的武功身份,與那十五高手又自不同,何況令狐冲此刻身受重傷,如何能與人動手?
令狐冲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是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什麼,我便由得她幹什麼,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絕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令狐冲對這位師娘自幼便當她是母親一般,見她越是對自己愛惜,心中越是懊悔,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之際,把持不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面上沒有光彩。」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西域去,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除了脾氣有些古怪之外,嬌羞靦腆,跟尋常女孩兒家實在並無分別。」
他又是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向來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令狐冲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了敵人的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只覺左臂上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割了一道口子。他知道今晚已然難以取勝,若不快逃,還須命喪刀下,只得斜刺一衝,向長街上奔了出去,左手握刀,將拳頭按住肩頭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這一腳大門沒有踢開,一下震盪。人卻暈了過去。
令狐冲道:「岳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什麼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傢伙,躲在福威鏢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岳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他縱聲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傢伙,一個叫爛鐵劍鍾鎮,一個叫小鬼鞭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岳不群等聽了,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道:「那麼這兩個人,確是為你害死了?」令狐冲道:「正是。」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髮和那個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裏說話,要你插什麼嘴?」岳靈珊低下了頭,慢慢退出房去。令狐冲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干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儘速避禍。」只聽岳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麼?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存不規,不知用什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福威鏢局來。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什麼話說?」
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人影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冲叫道:「小師妹,你……」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來找你晦氣。」語氣甚是焦急。令狐冲一見到小師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什麼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當真是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待得醒轉,只覺自身臥在床上,一睜眼便見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冲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潸然而下,掙扎著坐起身來。岳不群不答,只問:「卻是怎麼會事?」令狐冲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岳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麼到了福州?」畢竟女人心慈,她將令狐冲自幼撫養長大,待他猶如親子一般,此刻重見,不由得又是傷心,又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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