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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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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火窟救人

第六十二回 火窟救人

岳靈珊道:「怎麼?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我面前顯威風麼?」令狐冲搖頭道:「我若是要殺林師弟,不用在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岳靈珊道:「誰又知道你心中打什麼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弟見到你的惡行,你這才要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令狐冲沉下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岳靈珊道:「你親手幹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來問我!」令狐冲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了兩個,傷了一個,這還不夠麼?」
那三人急向後躍,一名高大漢子喝道:「閣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趕快撥開火路救人。」眾弟子用劍砍下樹枝,撲打燃著的柴草。儀和等幾名弟子已然躍進火圈。那些枯枝乾草一經著火,再也撲打不熄,但十餘人合力撲打之下、火圈中已開了一個缺口,只見儀和等人已扶了幾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來。
令狐冲一驚,急從火圈中躍出,但見山坡上東一團、西一堆,數百人已鬥得甚急。恆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但也有許多人落了單,不及組成劍陣,已與敵人動上了手。組成劍陣的即使未佔上風,一時之間也是無礙,但人自為戰的便凶險百出,已有兩名女弟子在這頃刻之間屍橫就地。令狐冲雙目向戰場掃了一圈,只見儀琳和秦絹二人背靠背正和三名漢子相鬥。他一提氣,向她二人急衝過去,猛見青光閃動,一柄長劍往他胸口疾刺而至。令狐冲足下絲毫不停,一劍揮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帳。幾個起落,已奔到儀琳之前,一劍刺入一名漢子背心,又一劍從另一漢子脅下通入。第三名漢子舉起鋼鞭,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令狐冲長劍反迎上去,將他一條手臂齊肩卸落。儀琳臉色慘白,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阿彌陀佛,令狐大哥。」
定閒師太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馬師兄,我恆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你們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燒窯,將我們燒成焦炭?貧尼不明,倒要領教。」那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正是姓趙、姓張、姓馬,他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只道身份十分隱秘,本就已給令狐冲迫得手忙腳亂,忽然聽定閒師太叫了自己的姓氏出來,都是一驚,嗆啷、嗆啷兩響,兩人手腕中劍,長劍落地。令狐冲劍尖指在那姓趙的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撒劍!」那老者長嘆一聲,說道:「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內力到處,手中長劍竟爾斷為七八截,紛紛掉在地下。令狐冲向後退開,儀和等七人各出長劍,將三人圍住。
定閒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定逸師太道:「有什麼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是。」仍是簡單敘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本來恆山派倉卒受攻,當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歷代相傳,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主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劍分交定閒、定逸等禦敵。這些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且退,一直逃到了這山谷之中。這山谷舊產精鐵,數百年前原是鑄劍之所,後來精鐵採完,鑄劍的爐子搬往別處,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恆山派才得支持多日,未遭大難。但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起火攻毒計。倘若令狐冲等遲來半日,眾人是勢必無倖了。
令狐冲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姐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之後,將骨灰運回恆山?」定閒師太道:「正是。就將她們火化了吧!」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死已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居心險惡,手段毒辣。
令狐冲心想今日這一戰性命相搏,決計不能有絲毫容情,若不在極短時刻內殺退敵人,困在石窯中的定閒師太等人便無法脫險。他奔行如飛,忽而直衝,忽而斜進,足跡所到之處,一丈內的敵人無一能夠倖免,過不多時,又有二十餘人倒地。
一路無話,數日後便到了浙南龍泉。令狐冲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流血雖多,畢竟只是皮肉之傷,他內力渾厚,兼之外服內敷恆山派的治傷靈樂,到得龍泉境內時已好了一半。眾弟子甚是心急,甫入浙境便打聽那鑄劍谷的所在、但沿途鄉人均無所知。到得龍泉城內,只見鑄刀鑄劍舖甚多,可是向任一家刀劍舖打聽,竟無一個鐵匠知道鑄劍谷的所在,眾人這可大急起來,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姑,有沒聽到附近有人爭鬥打架。眾鐵匠都說並沒聽到有人打架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於尼姑,那是常常見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幾個尼姑,卻也不怎麼老。
嵩山派三名高手萬料不到居然這麼容易便獲釋放,對定閒師太不禁心生感激,向她躬身行禮,轉身飛奔而去。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臥於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有的便大聲呼救,定閒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干,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于嫂,儀清,便救他們一救。」眾人知道這位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只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儀清叫道:「大夥兒分頭找找,且看有無異狀。」過不多時,秦絹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這裏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著叫道:「鐵錐!有一枚鐵錐。」眼見這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伏的群山,眾人當即向前疾馳,沿途不時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突然之間,儀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向令狐冲道:「本門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和人纏鬥,定是向這裏過去。」眾人皆知掌門人和定逸師太定是鬥不過敵人,從這裏逃了下去,令狐冲如此說,只是措詞冠冕些而已,眼見一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料想這一場爭鬥定然十分慘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眾人均是憂憂忡忡,腳下越奔越快。
這時火圈中又有十餘名尼姑出來。更有人背負屍體而出,定逸師太大踏步走出,厲聲罵道:「無恥奸徒,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著火,正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于嫂過去替她撲熄。令狐冲道:「兩位師太無恙,實是萬千之喜。」
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門,沒聽見庵中有絲毫聲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劍出鞘,越牆而入。儀清怕她有失,跟著躍了進去。儀和道:「你瞧這是什麼?」指著地下。只見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劍頭,顯是被人用利器削下來的。儀和叫道:「庵裏有人麼?」尋向後殿。儀清卻去拔閂開門,讓令狐冲和眾人進來。她拾起一枚劍頭,交給令狐冲道:「令狐師兄,這裏有人爭鬥過。」
于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後來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麼重。」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大哥好生無禮,咱們恆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萼道:「儀和師姐對這位岳姑娘可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是輕輕一劃,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
只聽得儀和在後院叫道:「這裏又有劍頭。」眾人跟著走同後院,但見到處殿堂中的地下桌上,都積了灰塵。天下尼庵佛堂,必定灑掃得十分乾淨,既是這等塵封土積,那麼至少也有數日無人居住了。令狐冲等來到後院,只見好幾株樹木被利器劈斷,檢視斷截之處,當也已歷時多日。後門洞開,門板飛出在數丈之外,似是被人踢開。後用外一條小徑通向草山,走出十餘丈後便分為兩條岔路。
想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于嫂她們化緣回來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于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儀和笑道:「自己使不了,那便救濟窮人哪,這叫做劫富濟貧。」她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麼來頭,卻跟咱們動上了手。」令狐冲驚道:「跟你們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衝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麼不三不四的尼姑,甚麼也不怕醜。」
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不約而同的催馬疾馳。儀琳道:「令狐大哥,你別跑得太快,小心傷口。」令狐冲道:「這些外傷,也算不得甚麼,有你的靈丹妙藥,不久就好了。」儀琳心道:「我知道你最大的創傷,是在心裏。」
定閒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略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不敢當。」定閒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岳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來效力,那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過……不過令狐師兄是被逐出華山派,岳師伯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她素來慈祥,對弟子們從無疾言厲色。
令狐冲道:「你們站在這裏,可別走開。」眼見于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縱身過去,刷刷兩劍,一中小腹、一斷右腕,敵方兩名高手又即報銷,一回身,長劍到處,三名正和儀和、儀清劇鬥的漢子在m.hetubook.com.com慘呼聲中到地不起。
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這時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他心中待你實在是真心誠意,你為什麼這樣兇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一個出家人,又怎麼知道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冲受人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至於門中清規戒律,日後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部置之腦後,當即朗聲說道:「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他就想對我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令狐冲嘆了口氣,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麼?我才不上你的當。令狐冲,小林子若是好不了,我…我…」說著急抽馬鞭。疾馳向南。令狐冲聽著隱隱蹄聲,心中茫然若失。
這兩個男子的聲音一自西北方發出,一後東北角傳來。眼見谷中火頭越燒越旺,顯是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執劍在手,提一口氣,長聲叫道:「大膽賊子,竟敢向恆山派眾師太為難,五嶽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援,賊子們還不投降?」一面叫,一面便向山谷衝了下去。
秦絹說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甚麼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秦師妹,咱們身在佛門,慈悲為懷,此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令狐冲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冲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據那位岳姑娘說受傷甚重。我想貴派金創膏丸,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給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令狐冲拱手道:「有勞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種冤枉,我等也須向岳先生分說分說。」令狐冲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那還能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若是撇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閒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我卻一無所知……」他慢慢走將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忽然想起:「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後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麼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
餘下敵人尚有六七十名,眼見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擋,驀地裏發一聲喊,有二十餘人向樹叢中逃了進去。令狐冲再殺數人,其餘各人更無鬥志,也即逃了個乾乾淨淨,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後追逐,但相距漸遠,顯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腳步,轉過身來,喝道:「你們是嵩山派的是不是?」
令狐冲道:「此處火勢灸人,大夥兒到那邊休息。鄭師妹、秦師妹,你們七位去找野菜或什麼吃的,我看大夥兒都餓得很了。」儀清、鄭萼等分頭應命而去。過了不久,鄭萼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回來,服侍定閒、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了。龍泉這一戰,恆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姐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餘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之間,山谷中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
她一見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師太道:「我正識得你是令狐冲……」令狐冲道:「弟子開路,請眾位一齊衝殺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長枝,挑動燃著的柴草。定逸師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時,只聽得一人喝道:「甚麼人在這裏搗亂!」刀光一閃,一刀隔著火光劈了下來。令狐冲眼見火勢甚烈,而定逸師太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竟是不肯隨己衝出,當此情勢,只有快刀斬亂麻,太開殺戒,方能救得眾人脫險,當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復砍下,令狐冲長劍一閃,嗤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卻聽得外邊一個女子尖聲慘叫,當是恆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令狐冲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並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莊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若是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竟然到福州,開始向華山派動手?說道:「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華山派痛下毒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道:「不錯,的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令狐冲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hetubook.com.com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絕不是他敵手,但恩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於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親疏,恆山派的事,只好讓她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援。」
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合力料理他,料理了這廝。」三條灰影飛身撲至,三劍齊出,分指令狐冲咽喉、胸口和小腹。這三劍劍招精奇,勢道凌厲,實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令狐冲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嵩山派的劍法,難道他們竟是嵩山派的?」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冲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那裏?」儀和道:「我先問她,為甚麼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恆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規的尼姑。』我說:『甚麼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口裏放乾淨些。』她馬鞭一揚,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啦。」
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見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劍,劍招已是神妙難測,倘若轉過身來,自己三人那裏能是他之敵?這三人心下暗暗叫苦,均想:「我等退走之時,何以不分為三路,卻擠在一起?」令狐冲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對右首敵敢人攻其右側,逼得三人越擠越緊。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無餘裕能還得一手。三人所使劍法,均是嵩山派的精妙招數,但在「獨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成了挨打不還手的局面。
定閒師太舉首向南,雙目中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姐!」忽然身子晃了兩晃,向前直摔下去。眾人大驚,搶上扶起,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原來恆山派遭敵人圍攻,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率領弟子且戰且走,逃入了這鑄劍谷的石窯之中,支持多日,力戰之下,既無飲食,又不得休息,早已心力交瘁,瀕於油盡燈枯之境,此刻強敵已退,又復傷悼定靜師太之逝,那是再也支持不住了。眾弟子或呼師伯,或叫師父,都是十分惶急,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誰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條山路越走越是險峻,盤旋而上,繞入了後山,行得數里,遍地皆是亂石,已無道路可循,恆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如儀琳、秦絹等人已然墮後。又走一陣,山中更無道路,亦不再見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眾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左側山後有一陣濃煙向天升起。令狐冲道:「咱們快向那邊瞧瞧。」立時發足向該處奔去。但見那濃煙越升越高,繞過一處山坡後,只見眼前好大一個山谷,谷中烈焰騰空,柴草燒得劈拍作響。令狐冲隱身石後,回身揮手,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定閒、定逸,今日送你們一起上西天,得證正果,不須多謝我們啦。」令狐冲心中一喜:「原來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尚在人間,幸喜沒有來遲。」又有一個男子聲音叫道:「好好相勸加盟聯派,共襄大事,你們偏偏固執不聽,自今而後,武林之中可再沒恆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們可怨不得人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頑固,累得許多年輕弟子都枉送了性命,實在可惜。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儀和忽然嘆了口氣,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閒師太問道:「為什麼?」儀和道:「他已被逐出華山派,無所歸依,若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歷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岳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鄭萼道:「師伯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對你這樣兇,你就自創一個……創一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麼?」令狐冲臉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列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儀和心直口快,說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岳靈珊勒馬退開丈餘,說道:「令狐冲,小林子他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你若是尚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否則…否則…」令狐冲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麼?」岳靈珊怒道:「你若不是卑鄙無恥,天下再也沒有卑鄙無恥之人了。」
鄭萼應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蒙令狐冲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葯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鍾鎮所脅,又受蒙面人圍攻,幸得令狐冲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於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姐贊同併和*圖*書教之議。哼,用心好毒,用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敵人所擒,師姐便欲不答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說到後來,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又道:「師姐在仙霞嶺被圍攻,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人算中。」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活潑伶俐,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岳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何以……何以要殺八師弟,你…你…」說到這裏竟自垂下淚來。令狐冲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什麼忍心殺害林師弟?」
令狐冲問道:「定閒師太怎樣了?」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聽音說道:「有勞掛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但見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上拿著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氣閒。令狐冲大為詫異,心想:「這位定閒師太竟然如此鎮定,身當大難,卻沒半分失態,當真是名不虛傳。」當即躬身行禮,說道:「弟子令狐冲拜見師太。」定閒師太合什回禮,即道:「有人偷襲,小心了。」令狐冲應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揮劍,噹的一聲,擋開了那胖大漢子刺過來的一劍,說道:「弟子赴援來遲,請師太恕罪。」噹噹連聲,又擋開背後刺來的兩劍。
高手過招,實無絲毫餘裕,他心中只這麼一動,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令狐冲運起「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要訣,一劍圈轉,將敵人攻來的三劍一齊化解了,劍意未盡,又將敵人逼得退開了兩步。只見左首是個胖大漢子,四十來歲年紀,頦下一部短鬚。居中是個乾瘦的老者,皮膚黝黑,雙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竄出,反手刷刷刷兩劍,刺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那三人大聲吼叫,追了上來。令狐冲早已打定了主意:「這三人劍法甚高,一時三刻之際,無法打發了他們。纏鬥一久,恆山門下損傷必多。」他提起了內力,足下絲毫不停,東刺一招,西削一劍,長劍到處,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甚或中劍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追趕不及,只一盞茶功夫,已有四十餘名敵人死傷在令狐冲的「獨孤九劍」之下,果真是當者披靡,無人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敵方頃刻間損折了四十餘人,強弱之勢登時逆轉。每殺傷得幾名敵人,恆山派女弟子便有數人緩出手來,轉去相助同門,原是以寡敵眾,反過來漸漸轉為以強凌弱,越來越佔上風。
定逸師太不耐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著令狐冲,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什麼將你逐出門牆?還說你和魔教勾結?」令狐冲道:「弟子交遊不慎,當時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師太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是說你師父的是非,他…他明知我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贊成嵩山派的併派之議了。」令狐冲心中一動,覺得儀和之言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絕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卻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令狐冲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位小師妹心高氣傲,素來不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都是運數使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鄭萼聰明伶俐,早瞧出令狐冲對這位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就讓她罵幾句也沒甚麼,偏生黑暗之中,甚麼也瞧不清楚,日後見到,倒要好生向她陪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陪甚麼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下,也沒這個道理。」令狐冲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吧。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難過,不願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是難上加難,今晚卻化便是幾千兩。」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剝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空。」
定閒師太緩緩的道:「貴派意欲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併成一個五嶽派。貧尼以恆山派傳世數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下中道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此事本來儘可從長計議,何以貧尼一有不從之意,各位即下毒手,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嗎?」定逸師太道:「師姐跟他們多說什麼?一概殺了,免留後患,咳……咳……」她咳得幾聲,又大口吐血。那姓馬的高大漢子道:「我們是奉命差遣,內中詳情,一概不知……」那姓趙老者怒道:「任她們要殺hetubook.com.com要剮便了,你多說什麼?」
身後嗤嗤風響,三長劍同時刺將過來,令狐冲此刻不但劍法精妙,內功之強也是當世少有匹敵,一聽到這金刃劈風之聲,內力感應,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長劍揮出,反刺敵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極高,變招甚快,急閃避過,饒是如此,那高大漢子手背上還是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涔涔而下。令狐冲道:「兩位師太,想嵩山派是五嶽劍派之首,和恆山派同氣連枝,何以忽施偷襲,實是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師太問道:「師姐呢?她怎麼沒來?」秦絹哭道:「我師父為奸人所害,力戰身……身亡……」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兩步,身手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鮮血狂噴。
那姓馬的被他這麼一喝,便不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定閒師太說道:「三位卅年前橫行冀北,後來突然消聲匿跡。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了嵩山派,另有圖謀。唉,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這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是個宅心慈祥的有道之士,雖然當此大變,仍是不願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便即轉口,長嘆一聲,問道:「我師姐定靜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那姓馬的初時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顏面,大聲道:「不錯,那是鍾鎮師弟……」那姓趙的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那姓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此,還隱瞞什麼?左掌門命我們兵分兩路,各赴浙閩幹事。」定閒師太唸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嶽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歸併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門?如此大動干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姐,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一句話沒說完,口中一道血箭直噴出來。定閒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義,必遭惡報,你們去吧!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恆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號令,敝派雖然皆是孱弱女子,卻也絕不屈於強|暴。左掌門併派之議,恆山派恕不奉命。」儀和叫道:「師伯,他們…他們…」定閒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道:「是!」長劍一舉,七個人收劍退開。
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當即馳馬前往,到得庵前,只見庵門緊閉。鄭萼上前打門,半天也無人出來。
令狐冲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裏,又嗚咽起來。令狐冲舒了口氣,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麼說?」岳靈珊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令狐冲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勁於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眼見那劍平平飛出,撞上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柏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那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
令狐冲有心要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從此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神情越來越是猙獰可怖,但劍法卻並無散亂,顯然每個人數十年的修為,確是大非尋常。
令狐冲接過劍頭,見斷截處極是光滑,問道:「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使的可是寶劍麼?」儀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寶劍。我師父曾道,只須劍法練得到了家,便是木劍竹劍,也能克敵制勝,她老人家又道,寶刀寶劍太過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殘人肢體……」令狐冲點頭道:「那就不是佛家的慈悲之道了,是不是?」儀清點了點頭。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乾草堆得兩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湧身便從火堆中跳將進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尚未燃著,他搶前幾步,見有兩座石窯,卻不見有人,便叫:「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恆山派的救兵來啦!」這時儀和、儀清、于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大叫:「師父、師伯,弟子們都到了。」跟著敵人呼叱之聲響起,兵刃相交之聲大作。只見窖洞門口一個高大的人影鑽了出來,滿身血跡,正是定逸師太,手中執著一柄長劍,當門而立,雖然衣衫破爛,臉有血色污,但這麼一站,仍是淵渟嶽峙,神威凜凜,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
他心意已決,說道:「昨晚自離福州之後,我跟恆山派的這些師姊師妹們一直在一起,怎能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岳靈珊道:「哼,我問問她們?她們跟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麼?」恆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人叫嚷起來。幾個出家人尚只分辯是非,言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
定逸師太突然厲聲喝道:「死的已經死了,怎地如此解脫不開?」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便收了哭聲,只是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姐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楚些,給掌門人稟告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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