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笑傲江湖(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六十七回 絕處逢生

第六十七回 絕處逢生

向問天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與眾不同,氣度胸襟,與什麼偽君子、什麼真小人,那是全然有別了。」方證又道:「老衲卻有一事不明,恆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盈盈「啊」的一聲尖叫,道:「什……什麼?定閒、定逸兩……兩位師太死了?」方證道:「正是。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見,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麼?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令狐冲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一個火把,搶前而行,但卻一路也步步為營,生恐又觸上甚麼機關,地道不住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有餘,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始終沒再遇到甚麼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令狐冲快步搶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軟,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同時一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膛,身子竟然已在空處。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飄落,跟著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一條山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地道並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卻聽得計無施在身後說道:「大家傳下話去,千萬別出聲,多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令狐冲心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
令狐冲心道:「師父為什麼這樣說?他明明見到藍姑娘中箭受傷,我是在救她性命,卻何以說得我如此不堪?是了,師父恨魔教入骨,認定他們個個不是好人,他決計不願我娶魔教教主之女為妻。」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親眼見到令狐冲單身奔進殿來,藏身於木匾之後,對岳不群之言自是不信。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這個少年風流倜儻,到處留情,當真是名師出高徒,盡得師門真傳。」岳不群忍不住向妻子瞧了一眼。岳夫人明知丈夫規行矩步,是個方正君子,平素便對本門的女弟子也不多瞧一眼,任我行這麼說,自是一派胡言,見丈夫眼光射來,便對之微微一笑。岳不群轉過頭來,說道:「任先生所說的少年,是敝派棄徒令狐冲這小賊麼?」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冲。哈哈,你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麼?」岳不群道:「這小賊貪戀女色,為了一個女子,竟然鼓動了江湖上一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剎,若是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向問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別說令狐公子來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絕無妄施搗亂之心,即令這批江湖朋友行為越軌,堂堂少林派好手逾千,難道不會護寺?你且瞧瞧,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忽然有人說道:「朋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令狐冲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心道:「這人也來了。」向問天道:「請問余觀主,少林寺多了些什麼?」余滄海道:「牛屎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起來。令狐冲心下微感後悔:「我只約束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叫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污穢了這清淨佛地。」
他初時尚恐這單刀不夠鋒利,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削鐵如泥,實是希世奇珍,不由得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隻鐵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全是「獨孤九劍」中的招數。這些鐵和尚不絕從兩壁進攻,但手腕一斷,禪杖跌落,兩隻手臂雖然仍是上下揮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冲眼見越向前行,鐵和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綻大露,手腕一斷之後,機括雖是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了。群豪手執火把,跟隨其後,替他照明,削斷了百餘隻鐵手之後,石壁中再無鐵和尚躍出。有人一數,鐵和尚共是一百單八名之數。群豪在地道中齊聲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
令狐冲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個人肩頭,背上都被鋼杖擊傷,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淵內力相抗,受傷雖然不輕,卻無一致命,過不多時,一個個都醒轉了。桃根仙睜眼不見鐵和尚,便即吹牛:「這個鐵做的和尚好生厲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了。」桃花仙倒還有三分自知之明,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也有一點功勞,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冲強忍肩頭疼痛,笑道:「這個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鐵和尚有機括牽引,以在下之見,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得以絞盤絞緊機簧鐵鍊,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機簧力道一盡,鐵和尚便不能動了。」令狐冲急於要救盈盈脫險,說道:「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幾次,機簧力道方盡,再試七八次,天也亮了。那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一用。」當即有人越眾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https://m•hetubook.com.com下這口兵刃頗為鋒利。」令狐冲見那人高鼻深目,頦下一部黃鬚,似是西域人氏,接過那口刀一看,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道:「多謝了,要借兄長寶刀,去削鐵人,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為接聖姑,大夥兒性命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盈盈道:「這……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面上,放小女子身脫牢籠……」令狐冲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只是她二人卻在這裏送了性命,確是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二位的兇手是誰?我……我非為她二位報仇不可。」
計無施道:「公子,隆冬之際,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了山腳。」祖千秋道:「是了,咱們誤打誤撞,找到了少林寺出寺的秘密地道。」令狐冲道:「那就快快傳話進去,要大夥兒從地道中出來。」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夾攻,若將地道的前後都給堵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後山,抬頭可以望到山頂的寺院。群豪均知尚有不少同伴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這時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客漸漸增多,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屍體已都抬了出來。群豪死裏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於色。
這時令狐冲已看得清楚,使禪杖的僧人並非活人,乃是以機括操縱的鐵人,只是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的機括,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退呼應,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桃花仙抽出腰刀擋架,但聽得噹的一聲大響,腰刀給擊成了曲尺之形,原來禪杖份量極重,下擊之力更是沉猛無比。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大著幾歲,但執掌武當門戶,確是任先生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呵呵。」令狐冲一聽他的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的聲音好熟,我定然聽過他的說話。」隨即恍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之間,他心頭湧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要知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五嶽劍派名頭雖響,與少林、武當卻總還差著一截。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所以千方百計要將五派併而為一,創立一個五嶽派,其用意恐怕便在欲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戰勝了這位劍法獨步當時的冲虛道長,當真是喜不自勝。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見過面的。左師傅,近年來你『大嵩陽神掌』又精進不少了吧?」令狐冲又是微微一驚:「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只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道:「聽說任先坐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復出,實是可喜可賀。『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記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能和左兄對掌,可嘆啊可嘆。」左冷禪道:「江湖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只是如方證大師,冲虛道長這幾位有德之士,絕不會無故來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招。」左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之言,顯然以前二人曾有一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方證大師繼續說道:「這位是泰山掌門人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人岳先生,這位便是岳夫人,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任我行笑道:「寧女俠我是知道的,岳什麼先生,可沒聽見過。」令狐冲心下不快,暗想:「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罷了,卻絕無只知寧女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岳不群淡然說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可知他的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華山派的門下。」岳不群道:「不知任先生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人仁義過人,智勇雙全,武功既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將他排擠,我姓任的卻和他一見如故,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個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令狐冲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鐵和尚的招數固是極精,每一招中均具極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刷刷兩劍,刺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只聽得噹噹兩聲,劍尖都刺在鐵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聽得桃實仙啊的一聲大叫,已被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冲本已心下驚惶,這一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刺出,錚錚兩聲,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術中的至精至妙之著,只是刮去了鐵和圖書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銹,頭頂風響,一杖罩將下來。令狐冲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是一杖擊到。
令狐冲點了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小心!」令狐冲又踏出兩步,呼的一聲,一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毫不思索的舉刀一揮,嗤的一聲響,鐵和尚右腕應聲而斷,鐵手和鋼杖掉在地下。令狐冲讚道:「好寶刀!」
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盟主,那些龜兒子還道咱們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龜兒子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令狐冲搖手道:「咱們來到少林是為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傷。」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幾個龜兒子來吃了,否則給他們欺負得太過厲害。」令狐冲道:「請各位傳下號令,大夥兒分別散去,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鬥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須廣為傳佈。我令狐冲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定要助聖姑脫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麼?」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幾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幾聲,裏面無人答應,這才回報:「都出來了!」令狐冲童心忽起,說道:「咱們一齊大叫三聲,好教正教中人嚇一大跳。」祖千秋笑道:「妙極!大夥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令狐冲運起內力叫道:「大家跟著呼叫,一、二、三!『喂,我們下山來啦!』」
令狐冲恐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什麼東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極了!」桃谷六仙一聽,一齊奔了過來,問道:「什麼東西如此有趣?」令狐冲道:「我瞧見六隻老鼠咬住一隻貓,從這裏奔了過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走向那裏去了?」令狐冲隨手一指,道:「向那邊過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每大夥兒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冲是繞彎兒罵他們是六隻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為真,都是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著令狐冲,逕向後殿奔去。
數千人跟著齊聲大叫:「喂,我們下山來啦!」令狐冲又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吧!」群豪跟著大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吧!」令狐冲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令狐冲笑道:「走吧!」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數千人也跟著罵了起來:「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駭人聽聞。令狐冲大聲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吧!」群豪喊得興起,跟著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吧!」眾人叫嚷了一陣,眼見半山裏並無動靜,天色漸明而大雪仍是紛紛飄落,有些人便漸漸散去。令狐冲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才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一知我們都下了少室山,既是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讓祖兄他們同行。」當將寶刀還了給那西域豪士,當下向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藍鳳凰、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說道:「大家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後,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道:「公子,你要到那裏去?」令狐冲道:「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後自當詳告。」眾人不敢多問,當即拱手而別。令狐冲展開輕功,竄入了樹林之中,隨即縱身上樹,以免在雪地裏留下足跡。他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晌,耳聽得群豪喧嘩之聲漸歇,終於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下緩步回向地道的出道處,果然已無一人。那出口處是隱藏在兩塊大石之後,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絕不會發現。令狐冲此時手中已無兵刃,在地下拾了一根樹枝,拗成四尺來長,拿在手中,又回入地道。
令狐冲俯伏在地,只聽得背後呼呼風響,盡是禪杖掃掠之聲,一時之間,他便覺如在夢魘之中,全身絲毫動彈不得,心下惶怖已達極點,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但聽得風聲漸輕,嘰嘰格格之聲不絕,似是各個鐵和尚回歸了原位。忽然間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這裏麼?」令狐冲大喜,叫道:「我…我在這裏……」但聽得自己的聲音微弱之極,幾乎不相信發自自己口中。他伏在地下,不敢稍動,只聽得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進來,聽得計無施「咦」的一聲,甚是驚奇。令狐冲道:「別…別過來…機關…機關厲害得緊。」
只聽任我行續道:「這個年青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轉眼間,卻不知去向,我這個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所以要向你打聽打聽。」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昨日和-圖-書在少室山上,在下倒見過一個年輕人,右手持劍,左手摟著一個美貌姑娘,聽說是甚麼五毒教的藍教主。任先生,你可得小心些,可別讓你的乘龍快婿給甚麼綠孔雀、藍鳳凰拐跑了。」
群豪被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無不破口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你罵他「直娘賊」,他就問你為什麼是「直娘」而不是「彎娘」,你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問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動手。
驀地裏眼前一黑,接著什麼也看不到了。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鐵和尚之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其實便是燃著的桌腳,橫持在手時可以燒著,一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冲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得幾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武功的精要之處在於看通敵人招數的來路,識破敵招中的破綻,先前長劍雖然刺不倒和尚,但仗著料知敵招來勢,一一閃避開去,此刻眼前一黑,登時全然的手足無措,接著左肩一陣劇痛,身子向前俯跌了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
桃花仙叫聲「啊喲」,著地滾倒,又有一柄禪杖摟頭擊了下來。桃根仙、桃枝仙各抽腰刀,搶過去相救兄弟,雙刀齊上,加之其時那禪杖下擊之勢已衰,這才擋住,不讓擊在桃花仙身上。但一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幹仙、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手足情深,三股風般撲將進去。五柄單刀使將開來,與兩壁擊來的禪杖鬥了起來。那些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極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鐵和尚一杖既出,盡屬妙著,更有一樁極厲害處,鐵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係純鋼所鑄,數百斤的重量再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遠勝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單刀碰到禪杖之上,直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頃刻間便彎曲斷折。六個人叫苦連天,要想退出,後路呼呼風響,盡是禪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幾個鐵和尚參與夾擊。
只聽得盈盈道:「兩位師太帶同小女子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閒師太言道:我們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否則驚擾了少林寺的高僧,那可心中不安。但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面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道江湖豪士龍蛇混雜,良莠不齊,只怕其中有不肖之徒乘機上少林寺搗亂,我們可太也對不起方丈大師。當下定閒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
耳聽得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了進來。一人說道:「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們四下裏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來少室山上有什麼地道秘徑,通向山下,否則這些人怎麼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餘年,可從來沒聽見有什麼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道:「既然稱得上秘徑,尋常人等也就不會知道啦。」
桃花仙道:「是背後也好,前面也好,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個人伸手便去拉動佛像。令狐冲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達摩是中土武學之祖,少林寺的武學所以領袖群倫,歷數百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一脈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於大徹大悟,所以寺中所供奉的佛像,也是面向牆壁。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那去理會令狐冲的呼喚,三人一齊使勁,力道逾千斤,只聽得軋軋連聲,已將那達摩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個人一齊大叫,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露出了一個大洞。只是鐵板的機括日久生銹,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發出嘰嘰格格之聲,聞之耳刺牙酸。
向問天道:「這位是朝陽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他二人在武林中的名頭,當真是響亮無比,只是退隱已久,方證大師、岳不群夫婦他們均不相識。眾人一聽到向問天這兩句話,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聲,其餘各人卻是十分鎮定,心下雖然震驚,外形卻是絕不顯露。方證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向左使,光臨敝寺,老衲大感榮寵。不知兩位有何見教?」任我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些什麼人。」這幾句話,說得老氣橫秋之極。方證說道:「既是如此,待老衲替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冲下虛。」
令狐冲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狐冲有意將他們遠遠引開,免得和群豪爭鬧相鬥,當下信手亂指,七個人越走越遠。
令狐冲聽這幾人對答之言,知道其hetubook.com.com中一人乃少林寺僧人,其餘數人當是少林派約來的幫手了。只聽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身?」另一人嘿嘿的笑了一聲。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給我出來!」
令狐冲道:「請那一位到外邊去搬幾塊大石來,都須一二百斤的。」當下便有三人出去,搬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每一塊至少有二百斤重。令狐冲端起一塊,運起內力,著地滾去。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引發機括,兩壁軋軋連聲,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動,呼呼風變不絕,一柄鋼杖越舞越快,過了良久,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入石壁之中。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馳,矯舌不下。
要知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捲住令狐冲右足,叫聲「得罪了!」又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餘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並未觸動機括,那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
令狐冲聽他說到這裏,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
原來計無施等久候令狐冲不歸,心下掛念,一路尋將過來,在達摩堂中發現了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冲和桃谷六仙橫臥於地,頭臉上盡是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你怎麼了?」令狐冲道:「站住別動,一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是!我用軟鞭拖你出來可好?」令狐冲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捲住桃枝仙的左足,將他著地拖出。
六個人口中不停,手下行動卻也十分迅捷,片刻之間,已拆下桌腿,點起了四根火把,六個人便如小兒一般,你爭我奪,搶了火把,鑽入洞中。令狐冲尋思:「瞧這模樣,明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莊被困,也是經過一條長長的地道。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顆心怦怦大跳,當即鑽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了上去。這地道甚是寬敞,與梅莊地下的狹隘潮濕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氣甚重,吸在胸中,極不舒服。他急奔一陣,已追到了桃谷六仙。只聽那桃實仙道:「那六隻老鼠怎地還是不見,只怕不是鑽到這洞裏來的。」桃枝仙道:「那麼咱們回出去,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幹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卻也不遲。」六個人又行一陣,突然之間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向後一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一名僧人手執禪杖迅速踏入右邊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賊禿驢,卻躲在這裏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聲響,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去。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死,他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一條禪杖飛出。
令狐冲大吃一驚:「原來我蹤跡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後傳出哈哈一笑,一人說道:「老子透了口大氣,吹落了幾片灰塵,居然給你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哪!」這聲音甚是清亮,正是向問天的口音。令狐冲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向大哥早就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這裏多時,卻沒聽了出來。若不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絕不會知覺……」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一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呼喝:「什……」「你……」「幹……」但這三人的呼喝之聲都只吐得一個字,隨即啞了。令狐冲忍不住探頭出去,只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向問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任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但每出一掌,殿中便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動,三人則是仰面向天,都是雙目圓睜,神情十分可佈,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均被任向二人一掌擊斃。任我行微微一笑,說道:「盈兒,下來吧!」西首木匾之中,又有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盈。
令狐冲心情大是激動,但見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全無血色。他正想躍下和她相見,任我行回過身來,向著他藏身之處搖了搖手。令狐冲不明其意,尋思:「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是都知道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但剎那之間,他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他一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娘岳不群夫婦和少林方丈方證大師,其餘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後,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只聽得方證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七煞掌。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復回?」盈盈道:「我何以去而復回,正要請方丈大師指教。」方證道:「此言老衲可不明原由。這兩位想必是黑木崖上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來到少林是客,便請坐下說話。」令狐冲心下暗暗佩服:「方證大師果是有道高僧,眼見本派弟子屍橫就地,竟然絲毫不動聲色,對付來襲殺人的對頭,仍是如此彬彬有禮。」
和_圖_書他快步前行,回到達摩堂中,側耳傾聽,只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想來正教中人行事十分持重,一路緩緩查將過來,只怕有人佈下陷阱,中了機關。令狐冲運力雙臂,將達摩像慢慢推回原處,心下盤算:「要偷聽正教諸門派掌門人的談話,該躲在何處最好?少林寺中千房百舍,便不知他們將在那一間屋子中會商。」想起當日方生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得方丈打坐的處所,當即奔出達摩堂,逕向後行。可是奔了一陣,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大,始終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餘人走近,他處身之所乃是一座偏殿,殿上懸著一面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無處可以藏身,一縱身便鑽入了木匾之後。
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歡暢,豪群大敗之餘,坐困寺中,當真性命便在旦夕,居然還有人笑得這麼開心。令狐冲和計無施一聽,便知是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死到臨頭,還是如此好笑。」只聽桃枝仙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的一雙腳,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也。」桃葉仙道:「你們這些笨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底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桃花仙笑道:「你們要嘗嘗鐵釘的滋味,何不用個大鐵鎚,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鎚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再也無過於此了。
方證大師說道:「令狐公子屬下的眾位朋友光臨少林,老衲終日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多不損毫末,定是令狐公子瞧菩薩面上,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令狐公子,自當親謝。余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我去把六隻老鼠揪了出來。」頭一低,已從洞中鑽了進去。桃幹仙等五人誰肯落後?紛紛鑽進。洞內似乎極大,六個人進去之後,但聽得腳步之聲,但隨即六個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桃枝仙道:「裏面黑漆漆地,深不見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地,又怎知一定很深?說不定再走幾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幾步便到盡頭,為何不再走幾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定』,卻不是『一定』,『說不定』與『一定』之間,大有分別。」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說?」桃根仙道:「吵甚麼?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為甚麼只點兩根,點三根不可以麼?」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為什麼便點不得四根?」
計無施道:「我知道公子義薄雲天,絕不肯捨眾獨行。但人人在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為大夥兒報此大仇?聖姑困於苦獄,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令狐冲嘿嘿一笑,說道:「原來計兄是要我獨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家死就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誰不死?咱們一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了。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是無用,但若今晚不是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有脫身之機了,不由得長嘆一聲。
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只是想到兩位師太已死,語調中帶著幾分感傷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住靦腆之情。令狐冲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激盪。
桃幹仙砰的一聲,推開一間偏殿之門,裏面黑漆漆地一無所見。令狐冲笑道:「啊喲,六隻老鼠抬隻貓,鑽進洞裏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別騙人。」晃亮火摺,但見這房中空盪盪地一無所有,只是一尊佛像面壁而坐。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說道:「那裏有洞?咱們把老鼠趕出來。」拿了油燈四下一照,卻是一個洞穴也沒有。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後?」桃幹仙道:「菩薩的背後,就是咱們七人,難道咱們是老鼠麼?」桃枝仙道:「菩薩對著牆壁,他的背後,就是前面。」桃幹仙道:「你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後怎麼會就是前面?」
祖千秋問:「公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令狐冲將情形簡略說了,道:「多半聖姑便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鐵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桃幹仙道:「要破鐵和尚,復有何難?我們只是一時還不想出手而已。」桃實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鐵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衝進去引動機括,讓大夥兒開開眼界如何?」但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頭,那肯再上前去領略那鋼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幹仙道:「眾位,貓捉老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畢生未睹。」他六兄弟另有一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那便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扯了開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