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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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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荒郊雪人

第七十回 荒郊雪人

過了一會,盈盈微笑道:「你率領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貪嘴貪舌,背後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你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擔了這個虛名。」
令狐冲初時並不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之聲,竟然是他所發。但見盈盈身子顫動,冷得厲害,忍不住伸手去握她左手,頃刻之間,也是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正在全力散發,當即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要知向問天和盈盈內功雖均高強,卻和他所習並非一路,只能以內力助他和寒氣相抗,卻不能令寒氣散去。他自己正將全副真力和寒氣抗禦,以免全身凍結為冰,再無餘力散發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冲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之道,將「寒玉真氣」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散之於外,令他所中寒毒一分分的減少。
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令狐冲突然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聽,盈盈內功遠不及他,沒聽到這聲息,但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了什麼?」令狐冲道:「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之聲,不知是誰走近。你爹爹呢?」他聽那聲音,倘若是人,也必武功低微,不足為慮。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蹓躂蹓躂。」說這句話時,臉上又是一紅,她知道父親心意,乃是故意避開,好讓令狐冲醒轉之後,和她細敘離情。這時令狐冲又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裏的足印已給大雪遮了一半。令狐冲指著那兩行足印道:「這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兩人順著足跡,行了里許,轉過一處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卻是一動也不動。兩人吃了一驚,並肩搶了過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透了過來,登時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叫道:「爹,你……你怎麼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是全身戰慄,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她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了左冷禪的「寒玉真氣」之後,一直強自抑制,此刻卻終於鎮壓不住,寒氣發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以全身功力助她父親抵擋寒氣侵襲。
盈盈道:「也不是甚麼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只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前年春天,我叫那侄兒綠竹翁陪伴,出來遊山玩水,免得再管教中的閒事,不料卻發見了一樁奇事。不論我到甚麼地方,總有人知道我的蹤跡,一得不到解藥,便來向我哀求。我初時很奇怪,因為我到甚麼地方,只告知東方不敗一個人。我行蹤十分隱秘,居然還是有人知道,那自是只有東方不敗洩漏出去了。原來這也是他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尊敬。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隨即又想:「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冲靈劍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只是我胡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重歸華山和娶岳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清楚無比。令狐冲素知師父千金一諾,說過的話絕無及悔,他既答應自己重歸門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四個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逐漸逐漸,將四個人的頭髮、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令狐冲一面運功,一面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爾不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玉真氣」厲害之極,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身子肌膚之冷,已若堅冰,只是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是以雪花落在身上,竟是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覺身上有些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火光耀眼,又即閉上,只聽得盈盈歡聲叫道:「爹爹,他……他醒轉來啦。」卻沒聽到任我行回答的聲音。令狐冲再度睜開,只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喜悅之情。令狐冲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冲一看周遭情景,見是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是給師父踢了一腳,問道:「我師父、師娘呢?」盈盈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你一味讓他,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台,還這麼狠心踢你一腳。震斷了他腳骨,才是活該。」令狐冲驚道:「我師父震斷了腳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法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
岳不群飛起一腿,正踢中他的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凌厲,令狐冲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已鮮血狂噴,只覺跟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此刻岳不群又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來,令狐冲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只是想:「師父為甚麼要使這一招?他是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便乘機殺我麼?」只見岳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了三招「冲靈劍法」,隨即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三招「冲靈劍法」,跟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簫史乘龍」。高手比武過招,即是拚到千餘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複,要知道一招能為對方所化解,第二次再使也是無用,反而給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後,乘隙而攻。此時岳不群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是大惑不解,心思機敏之人已猜到他必是含有深意,但到底是何用意,自是難以猜測了。
令狐冲心無旁騖,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之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間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之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聽得出是一騎前,一騎後,跟著便聽得一人在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令狐冲雙耳之外雖是堆滿了白雪,仍舊聽得分明,那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但聽得兩騎馬絲毫不停,又聽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其中緣由,便即亂發脾氣,你聽我說啊。」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關你甚麼事了?又有甚麼好說的。」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顯是岳夫人乘馬在前,岳不群乘馬在後追趕。
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老衲的弟子,老衲便可將本門的「易筋經」內功相授,助其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絕不允,老衲也是無法相強。再說,你當日揹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時內傷雖然未癒,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想他這番話倒也有理,我說:『那你為什麼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麼?』」令狐冲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你。」盈盈道:「這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麼暴戾之氣,當真胡說八道之至。」
岳不群道:「這雪地裏沒有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你瞧,這其中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麼男女之別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岳不群伸手拉住她坐騎的轡頭,說道:「師妹,你為什麼性子這樣急?這裏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岳夫人道:「又有什麼性急性緩的了。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山去吧。」岳不群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掌門不做,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偏偏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人家的指使?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的盟主,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一,這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什麼話來?」岳不群道:「恩師是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岳夫人道:「是啊。你若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後。華山派雖小,咱們儘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傍旁人。」
令狐冲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兩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盈盈道:「有傷痕的,怎麼沒有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乃是被人用毒針刺傷而死。」令狐冲「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
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令狐冲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
盈盈道:「當時我對老和尚說:『你年紀這麼大了,欺侮我們年紀小的,也不怕醜。』老和尚笑道:『那日你自願在少林寺捨身,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癒令狐少俠,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衝著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你這就下山去吧。』就這麼著,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後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麼萬里獨行田伯光的,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位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而且群豪是你率領,我又已下山,她們要趕上山來,向你說明,免得雙方動手。不料兩位心地慈祥,武功極高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說著長長的嘆了口氣。
令狐冲喃喃的道:「我刺傷了師父的手腕,又震斷了他的腳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心中懊悔嗎?」令狐冲道:「我這www.hetubook.com.com樣做,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痛下殺手,想要殺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如此讓他,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那裏都不會死,就算岳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派,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裏,慢慢放低了聲音,道:「冲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裏……」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
令狐冲見到盈盈的側面,見她鼻子微聳,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色甚是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麼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問一句話,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種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說甚麼話,儘管說好了。」令狐冲道:「我一直心中奇怪,為甚麼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你怕得這麼厲害。」盈盈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令狐冲道:「不,不,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
令狐冲「哼」的一聲。盈盈續道:「這『三尸腦神丹』服下之後,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東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冲道:「原來如此,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
令狐冲倚著石壁坐了下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沒受過傷一般,說道:「這可奇了,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好像沒傷到我什麼。」盈盈道:「我爹爹說,你練了他的吸星大法之後,體內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內功之強,早已勝你師父數倍。當時你所以受傷吐血,只不過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而已,但有內功護體,受傷畢竟甚微。爹爹給你推拿了幾次,激你自身的內力療傷,這會兒早就好了。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倒是奇事一件。爹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這中間的原由。」令狐冲道:「我內力雖強,師父這一腿踢來,我內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為甚麼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畢竟還是遜了一籌。」
令狐冲道:「我要叫你一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盈盈臉上浮起一朵紅雲,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冲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裏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令狐冲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之時,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臉上全是溫柔之色。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令狐冲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炭,卻又何妨?」盈盈輕聲道:「你愛說笑,儘管說一個夠。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
當時岳不群曾將「蕭史乘龍」的故事說給他聽,說道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簫,有一青年男子自名蕭史,乘龍而至,奏絲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後來夫妻二人雙雙仙去。所謂「乘龍快婿」,這古典便是由此而來。岳不群說道:「這蕭史既是仙人,又是秦穆公的女婿,自然是既有富貴氣,又有仙氣。這一招使將出來之時,須得富貴氣和仙氣兼而有之。像你這樣使招啊,路數雖然是對了,卻是既有市井氣,又有浪子氣,這不是『蕭史乘龍』,而是……而是……」其時岳靈珊適在旁邊,便接口道:「而是『朱亥屠狗』」三個人便大笑了一場。這番情景,令狐冲一直記得清清楚楚,當岳不群說到「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這句話時,他心中怦然而動,低下了頭,不敢去瞧師父,更不敢去瞧小師妹,而這招「蕭史乘龍」,後來也沒怎麼學好。每次練到這「玉女劍十九式」時,不自禁的總要想起這「乘龍快婿」的典故來,常想:蕭史和弄玉乘龍上天,何等逍遙快樂,其實就算不做仙人,只須夫妻雙雙在人間吹簫唱陪,快樂亦是不減登仙了。
令狐冲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害得師父受傷,實是負咎良深,心想:「小師妹因我之故,給儀和師妹砍傷,師父不但受傷,更是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這番罪孽,再也難贖。」一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輕微的爆裂之聲,但見洞外大雪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
原來岳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冲和岳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所創,二人給這套劍法取了個名字,叫作「冲靈劍法」,那是以二人的名字湊合而成。當時令狐冲一片痴心,只盼將來能和這位小師妹並締鴛盟,將「冲靈劍法」一路流傳下去。那時候岳靈珊對他也是極好,雖然不涉男女之私,但二人的情誼,與其餘一眾師兄妹和_圖_書大不相同。門下弟子若不得師父允可而私創武功,本是武林中的大忌,只有藝成滿師之後,師父許其下山便宜行事,那才可以另創新招。但令狐冲和岳靈珊創此劍法,只是為了一時好玩,絕無瞧不起師傳劍法而標新立異之意。二人心中都有一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岳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師兄妹都會,只有這一套「冲靈劍法」,天下卻只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他二人從未向同門吐露這樁秘密,更不敢向岳不群提起,不料岳不群突然之間,竟會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登時使令狐冲手足無措,又是羞慚,又是傷心,心道:「此刻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一時之間,只覺活在世上了無情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跟著又是一劍刺到,這一招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弄玉吹簫」。令狐冲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岳不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式甚是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長劍矯夭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灑蘊籍,頗有仙氣。當年令狐冲學此招式時,劍法雖然對了,卻一直沒學到其中一股典雅華貴的風姿,曾讓師父大大數說了一番。
岳不群刷刷兩劍,令狐冲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岳不群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刺將過去,令狐冲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冲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甚麼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冲難以抵敵?」
令狐冲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初識令狐冲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冲隔著有三四尺遠。令狐冲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後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冲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冲道:「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盪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的了。」
盈盈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又說,這針並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令狐冲道:「是了。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沒有斷氣。這針既然還是當心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點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令狐冲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恥。」盈盈道:「正是。」
令狐冲自和她相識以來,心中對她一直是又敬又懼,此刻卻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洞外的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什麼才好。
當日令狐冲在孤山梅莊之中,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邦偉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尸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當時鮑大楚言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尸蟲便由殭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後來和任我行、向問天二人一同飲酒,向問天在席間又說起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說道這丹藥中裹有尸蟲,服下後平時並不發作,了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午時,不服教主所賜藥物。原來剋制尸蟲的藥物藥性一過,那尸蟲便脫困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當時黃鍾公寧可自殺,也不肯吞服此丹,足見這丹藥之力,端的是霸道絕倫。原來群豪所以感激盈盈,乃是為了她助其解脫此困。盈盈又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當然並非都是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一名幫主受過我的恩惠,他屬下的幫眾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裏,抿嘴一笑。令狐冲嘆道:「你跟著我沒甚麼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學會了三分。」盈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在朝陽神教之中,一生下地,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氣使,要怎麼便怎麼,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令狐冲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
令狐冲道:「是啊,你又有甚麼暴戾之氣了?」盈盈笑道:「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不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發作。」令狐冲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
他自然知道岳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和-圖-書姻,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他,岳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冲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然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
令狐冲道:「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是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待得脫困而出,得悉情由,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後山,也沒受什麼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什麼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見,這才知道他根本就沒傳你易筋經,也沒給你治病。我當時發覺上了當。生氣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閒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冲道:「你聽她這麼說,才不罵他了?」
岳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你若是拿到了證據,便當邀集天下武林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以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又嘆了口氣,道:「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又是強弱不敵。」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師妹,恆山派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武功,和咱們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岳夫人道:「沒有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問這個又幹甚麼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令狐冲聽到這裏,心頭一震,他本來也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有這麼好的功夫,少林、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道之士,絕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有什麼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成了那五嶽劍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語。岳不群又道:「咱們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那裏還有反抗的餘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岳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就算咱們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待機而動,那你為什麼將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給了左冷禪?那不是紂為虐,令他如虎添翼嗎?」岳不群道:「這也是我的權宜之計,若不送他這部武林之士夢寐以求的劍譜,難以令他相信我誠心和他攜手。他越是對我沒加疑心防範,咱們行事越是方便,一旦時機成熟,便可揭露他的陰謀,與天下英雄一同撲殺此獠了。」
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好一會,盈盈緩緩說道:「我爹爹本是朝陽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後來東方不敗暗使詭計,把爹爹囚了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那東方不敗又是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沒有絲毫疑心。那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特別客氣,我不論說甚麼,他從來沒一次駁回。所以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令狐冲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朝陽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也不是我教的教眾,不過一向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尸腦神丹』。」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冲猛地裏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乃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復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和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自身快樂,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麼?」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模模糊糊,只見岳不群長劍一橫,在嘴外半尺處掠過,跟著便向他面前推來,正是一招「弄玉吹簫」。令狐冲心中又是一動:「我初識盈盈,乃是向她學琴,她對那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曲譜甚是喜愛。後來她傳我奏琴之技,授我『清心普善』之曲,倘若我日後學會奏琴,和她琴簫合奏這曲『笑傲江湖』,那時候她不是要吹簫嗎?小師妹待我如此寡情,我卻念念不忘於她,而對甘心為我而死的盈盈,我竟可捨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倖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冲嗎?」一時之間,心中只是想:「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間腦中一暈,只聽得錚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在地下,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冲身子晃了一晃,睜開眼來,只見岳不群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正有鮮血一點一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驚,才知適才心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岳不群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是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過了良久,她才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後若是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令狐冲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於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什麼道理,我就是…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冲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麼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冲甚是奇怪,心想:「師娘向來脾氣甚好,不和師父吵嘴,這一次不知為甚麼師父竟然得罪了她。」但聽得岳夫人那乘馬越奔越近,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過不多時,岳不群縱馬趕到,說道:「這曠野之中,居然有人堆了四個雪人,師妹,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聲,似是餘怒未息,但對四個雪人也頗感興趣。令狐冲剛想:「這曠野之中,那裏有四個雪人了?」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了白雪,早已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他童心未泯,覺得這件事實在好笑之極。
盈盈柔聲道:「你為什麼嘆氣?你後悔識得我嗎?」令狐冲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裏,我…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抬起頭來,凝視他雙目,道:「你為什麼說這種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令狐冲內心感到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盈盈眼光中突然閃出喜悅的光芒,道:「冲哥,你…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令狐冲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也將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見自出娘胎以來,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是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永恆如此。
令狐冲見第二次又使這幾招劍法,待他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冲靈劍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只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原來華山之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般,稱為「迎客松」。這招華山劍法「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松的形狀上變化而出。天下名山雖眾,卻無一山有這般形態的松樹,因之「蒼松迎客」這一招,乃是華山派所獨有。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戶,不但同門歡迎,連山上的松樹也會迎歡我了。」
岳夫人道:「什麼強弱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武當派冲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岳夫人道:「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中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後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麼?」令狐冲聽得師娘如此說,心下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鬚眉。」
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屬下倒是首次得聞,不知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乃是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所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岳先生無功蓋世,劍術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又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向問天道:「岳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千秋萬載,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這個固然。」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儘量的譏刺岳不群。岳夫人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恨不得便拔劍上前廝殺。岳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一劍刺出,令狐冲向左一避,岳不群側身向右,長劍向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刺轉來,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絕妙之招,叫作「浪子回頭」。令狐冲舉劍一擋,岳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正是一招「蒼松迎客」。那日令狐冲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發現石壁上所刻的各派劍招,便有這一招在內。他長劍輕輕一揮,按照石壁上所刻的招式擋了開去。任我行和向問天同時「咦」的一聲,大是驚奇:「他怎地會使這一招?」
如此過了良久良久,天色漸明,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冲擔心盈盈嬌女弱質,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之苦,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任我行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從自己掌心之中,可以覺察到她手掌上脈膊的細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只是隱隱覺察到天色明亮,卻什麼東西也無法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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