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無情無義
令狐冲想要坐起身,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曳然而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冲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剎那之間,令狐冲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他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之中,心下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祇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中的鼠輩。」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是人人手執火把追來,呸,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個個手執火把?」岳靈珊道:「正是。」林平之久經患難,心思縝密,可比岳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岳靈珊一想不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甚麼?」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粱叢中,與令狐冲、盈盈兩人所伏之處,祇相距數丈。令狐冲、盈盈雙手緊握了一握,再也不敢說話。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也是難以明白。為甚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音甚是冷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續道:「你沒學過這路劍法,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台大戰,鬥到酣處,兩人使的全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在前三十六招,使的尚頭頭是道,三十六招之後,越來越是不對。每一招竟似要輸給你爹爹,總算他劍術根底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但始終脫不出辟邪劍法的範圍,終於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並不希奇。辟邪劍法無敵於天下,原非嵩山劍法所能敵。他學會了辟邪劍法,面臨大敵之際,非使不可,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何處學來,何以又學得似是而非?」他說的最後起幾句話,顯是在潛心思索,說話遲疑不定。
令狐冲慢慢行了幾步,只聽得來人的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思:「他要搶在敵人頭裏,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若是伸手抱他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冲郎,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冲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身子提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粱叢中疾行而前。令狐冲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一個恆山派掌門,被她這生如提嬰孩般抓在手裏,若是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給青山派人眾先到,小師妹立遭凶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
林平之道:「當然是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後,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去,人事不省。」勞德諾道:「岳不群本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救了你的性命。」
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長劍,緩緩插入劍鞘,說道:「林少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只聽他語音極低,嗓聲嘶啞,每一個字都是含糊不清,只是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聲音從喉中發出。林平之道:「多謝閣下拔刀相助,不敢請教高姓大名。」一面說,一面和岳靈珊從高粱叢中走了出來。那人說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在下陪同兩位,覓地養傷,擔保令岳無法找到。」令狐冲、盈盈、林平之、岳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躍動,明暗不定。
林平之道:「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不但復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狠古怪,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哼,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了出來,以強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
盈盈心想:「沒有甚麼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管教你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開,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盈盈生怕令狐冲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之旁,說道:「冲郎,有人來了!」
盈盈抓著令狐冲,走到離岳靈珊的大車十餘丈外停下,低聲道:「你安安穩穩的坐著別動。」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聽得的仍是這清幽的鳴琴之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盡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在眼前,心想:「這是什麼地方?」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和圖書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林平之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何以自存。何況此刻自己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岳靈珊二人,還是將劍譜奪了去。心念一轉,便道:「左掌門和勞兄願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岳不群之心,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參閱。」
「你媽半晌不語,嘆了口氣,才道:『你苦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甚麼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吧。』你爹爹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媽道:『我何必偷看這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氣餒。
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後精誠合作,自當坦然以告。我在岳不群那裏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大上其當,心中有所不甘。我一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醜,望風披靡,顯是已得辟邪劍譜的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飽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道:「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貴師徒過目?」勞德諾道:「這是林兄弟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只是咱們歃血結盟,要合力撲殺岳不群。林兄弟雙目若然完好,年青力壯,自亦不懼於他。以今日局面,倘若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真劍,才有誅殺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之上。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後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後,立即將袈裟毀去。若是將袈裟藏在身上,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岳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暗算,總是不願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之後,說道:「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岳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岳靈珊道:「你……你……你也這麼說?」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模倣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聽來,有如厲梟夜啼,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說道:『我自然知道,只因為這部劍譜,是你取了的。』你爹怒聲吼叫:『你……說……是……』但只說了幾個字,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冲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均是劍法之類。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其時冲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房中除了你我二人,並無別人進來。那件錄有劍譜的袈裟,可不是我拿的。』你爹幾次插口說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哥,我華山一派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的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併四派。華山一派在你手中,說甚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恆山、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鬥他一派,我看還是佔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夥兒轟轟烈烈的劇鬥一場,將性命送於嵩山,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的列祖列宗。』」盈盈聽到這裏心下暗讚:「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多了。」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修習這劍法的內功,也沒什麼好處。」他心下明白,岳不群取得袈裟後,錄成副本,卻略去了「引刀自宮,武林稱雄」等等修習內功的要訣,左冷禪和勞德諾所習的只是劍法,無相應的內功與之配合,自是威力大遜。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應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什麼?」令狐冲道:「我一定答應的,你要我辦什麼事,一定給你辦到。」岳靈珊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岳不群奸詐凶險,你我都墮入了他的彀中。」勞德諾道:「我恩師是個十分明白事理之人,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語責怪於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其心何安?我硬是拚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岳不群這奸賊為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激噴而出,顯得心中怨毒奇深。
突然之間,岳靈珊「啊」的一聲慘呼,顯是遭人加害。令狐冲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粱叢中躍了出來。令狐冲大
www.hetubook•com.com叫:「林平之,別害小師妹。」令狐冲易容改裝,黑夜之中,勞德諾原是認他不出,這一聲呼喝,勞德諾認得他的聲音,登時魂飛天外。他此刻最怕的,便是岳不群和令狐冲二人,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一躍上了一匹青城弟子騎來的馬匹,雙腿力挾,縱馬狂奔。令狐冲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髮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林平之道:「你到恆山出家,正是得其所哉。」岳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岳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什麼意思?」林平之道:「什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是兇狠。
令狐冲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岳靈珊道:「他……他不會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這時月光斜照,映在她的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全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殷紅如胭脂,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損,推尋源由,禍端也是從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是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權勢薰天,少俠一人如何能與之相抗?何況……何況……嘿嘿,岳不群的親生愛女,便朝夕陪在少俠身畔,少俠便有通天本領,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
岳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後……以後機會甚多,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沒下手的機會。那倒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麼方便。」岳靈珊哭道:「原來……原來……你所以娶我,只是……只不過是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你媽道:『你說話的聲音就全然變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難道你自己不覺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你被窩裏總是落下了許多鬍鬚……』你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語音甚是驚怖。你媽道:『我早瞧見,一直不說。你黏的假鬚,能瞞過旁人,怎能瞞得過和你同處十餘年的師妹,又和你做了二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你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道:『沒有。』你爹問道:『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設法交給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冲洗刷明白。這路劍法,我今晚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是有損於人,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岳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果然是你!」她這一聲叫了出來,令狐冲全身登時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是個相稔之人,聽岳靈珊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道:「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並非事實。
令狐冲一怔,料想不到林平之竟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冲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能答應她去盡力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設法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裏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應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應。」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應的……而且……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冲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采,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令狐冲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就算是天下最大最重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到嵩山,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此功不小。」令狐冲和盈盈都是暗暗點頭,心道:「左冷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人馬蹄聲也近了許多。她探頭向高粱叢外一望,祇見黑暗之中,一列火把高舉,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是燃了火把追人。」令狐冲道:「他們是拚死一擊,什麼都不顧了,啊喲不
m•hetubook•com•com好!」盈盈也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冲道:「咱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總還辦得到。」令狐冲知道盈盈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餘下諸人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冲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她聲音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冲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山歌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冲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了雞餵狗,是不是?可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這大車之中,要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冲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狐冲笑道:「怎麼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令狐冲道:「聽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
蹄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截住了去路,餘人將大車團團圍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這狗賊,做烏龜公?怎地不伸出頭來?」眾人聽得車中靜寂無聲,有人道:「祇怕是下車逃走了。」祗見一個火把劃過黑暗,擲向大車。忽然間車中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火把,反擲過來。青城眾人大轟,叫道:「狗賊在車裏!狗賊在車裏!」
勞德諾憤憤的道:「原來我混入華山門下,岳不群自始便即發覺,只是不動聲色,反觀我的作為,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死決戰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嶽派掌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令狐冲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這個小師妹在華山各處小峰峽谷中攜手共遊,有時她要自己做什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願,可從來沒拒卻她過一次。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冲要求什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霎時之間,令狐冲胸中熱血上湧,明知只要一答應,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怨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應便是,你放心好了。」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應?」
令狐冲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珊姑娘便葬在那裏。」令狐冲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有各人的冤孽。」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盈盈道:「我自然不怪。如果你真是個浮滑少年,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她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珊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靈珊叫道:「胡說!自己幹下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地為什麼要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冲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若是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夠修習辟邪劍譜?」
岳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到他如此譏諷,不由得又哭了起來,泣道:「你……你……」勞德諾曾聽到他夫妻在車中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便同回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好。」勞德諾道:「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們可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岳靈珊道:「小師妹,你是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後林兄弟便是我嵩山派永遠的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謝了。在下和勞兄到得嵩山之後,立即便將劍譜真訣,源源本本的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
令狐冲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哈哈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好得緊吧。」岳靈珊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www.hetubook.com.com那件袈裟於他已然無用,反而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也很好。」她說了這句話,便不言語了。
令狐冲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哥麼?」令狐冲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急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令狐冲見那劍深半尺,顯是造成了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令狐冲和盈盈雙手一握,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法。」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岳不群。這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禪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自是令人大為詫異。岳靈珊低聲道:「平弟,這人使的,似乎便是你的劍法。」林平之「咦」的一聲,問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說話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冲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劍法,但進退之際,既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變化,以一敵眾,仍是大佔上風。岳靈珊道:「他劍法似乎和你相同,只是出手沒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誰?為甚麼會使這劍法?」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說得很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那裏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他繼續說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種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於事全無補益,死了之後,未必就有臉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令狐冲左足踏地,傷口覺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無息,大車一動,只道是趕牠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盈盈快劍一揮,將騾頭一劍切斷,乾淨俐落之極。令狐冲輕聲讚道:「好!」他不是讚她劍法快捷,以她這等武功高明之人,快劍一揮,騾頭便落,原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半點聲息。至於以後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師兄是你所殺的了?」勞德諾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勞德諾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中了。這人陰險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乃是假的,是岳不群所偽造,所以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勞德諾咬牙切齒,說道:「若非如此,封禪台上比劍,我恩師怎會輸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下?那……那劍譜上,漏記了許多主要的關鍵,以致劍法雖妙,修習內功的法門卻付闕如。」
酣鬥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出來,將另一人攔腰斬為兩截。餘人心膽俱寒,向後退開。那人又是一聲呼喝,衝出兩步。青城弟子中突然有人「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餘人洩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步行飛奔,剎那時走得不知去向。那人顯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緩緩喘氣。令狐冲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鬥,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是受了頗重的暗傷。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抽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裏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令狐冲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是說:「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令狐冲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找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冲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時,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後,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昏迷迷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聲:『師父!』八師哥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靈珊驚道:「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
林平之嗯了一聲
和-圖-書,暗自沉吟。勞德諾又道:「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峰。這西峰之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岳不群與令狐冲害的。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自然便是辟邪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是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治癒,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這番話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目為毒液所染,早知復明無望,他所謂治癒云云,原不過是安慰的說法,大家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仇,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意思是說,你們的價錢,不妨便開了出來,看我是否能夠接納?
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應了。要見他肯毀去劍譜,一切……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將劍譜立即毀去!』我一聽此言,大吃一驚,當時便想出聲阻止,這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關上。跟著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一抓,相差了丈許,沒能抓上。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拼命向外一勾,只覺得腳尖碰到袈裟,立即踢將回來,更是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
令狐冲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道令狐冲對岳靈珊關心之極,既知敵人來襲,若不親眼見到她脫險,縱是瞬息的時刻也不能過。即令他受傷再重,也是非過去不可,任何勸阻均屬無用,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
岳靈珊大聲道:「他……他……林平之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了,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殺了一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我突然失蹤,豈不為岳不群所疑?只是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岳靈珊道:「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令狐冲恍然大悟。這勞德諾帶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傅,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棋子,那麼勞德諾殺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有什麼希奇了。只是師父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冲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裏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耳聽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眾人猶豫半晌,眼見車中並無動靜,各人這次趕來,乃是不顧性命的要為師報仇,義無反顧,雖見情勢有變,凶險大增,卻也決計不能退,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餘人一湧而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竄在青城派弟子之後,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只見這人身披黃衫,似是嵩山派的打扮,臉上卻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這人身形甚長,出劍奇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名青城弟子中劍倒地。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勞德諾道:「左掌門是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是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中的種種動靜。」
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冲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這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全沒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勁,武功顯是頗高。青城弟子擲出的火把共有八個,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有傷人,餘下的青城弟子卻再也不敢投擲火把了,只是遠遠圍著大車,齊聲吶喊。有人叫道:「龜兒子不敢下車,多半也是受了傷。」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隻手乾枯焦黃,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絕非林平之或岳靈珊。
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心中登時為之一爽,跟著琴聲宛轉往復,只覺得這曲調甚是熟習,聽著更是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量,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這琴聲不斷。這琴聲果然是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冲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刺我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