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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丹尼爾面無表情朝我瞟了一眼，隨即撇開頭去。「我早該猜到的，你們與她說了多少？」

警笛聲從遠方小徑傳來，不只一個。

「算了吧，」賈思汀幾乎喃喃自語，說：「拜託，小瑞，算了。」

小瑞跌坐在沙發上。「你瘋了！」他痛苦吁喘著說：「你該知道自己瘋了。」

「我已經說了，因為我認為大家現在沒辦法理性地討論。今天過得夠長，也夠痛苦了——」

「不要！」艾比說，語氣平淡決絕，有如命令。她縱身朝他奔去，裙襬翻飛，陽光下色彩明顯。

他們望著他。「一切都會沒事的，」他說：「真的，不會有事的。」他露出微笑。

丹尼爾聽了只是匆匆點頭。「好，」他說：「那接下來我們這麼做。大夥兒現在都很激動，」小瑞一翻白眼，嫌惡地哼了一聲，丹尼爾置之不理。「我認為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因此我們暫時停幾天，完全不提這件事，讓狀況平靜下來，所有人消化這幾天的經歷，之後再好好談一談。」

丹尼爾動也不動。「你們跟她說了什麼？」

我發現丹尼爾也注意到了。「你們要是不想提，」他冷冷說：「相信我，我一點也不介意。要是這輩子再也不提，我會很高興。」

「住口！」賈思汀大喊。他閉緊雙眼，雙手摀住耳朵，表情極度痛苦。「天哪，不要再說了，停下來——」

「嗯，」丹尼爾說：「這樣好多了。」

丹尼爾用手背撥開臉上的頭髮。「我想沒這麼簡單，」他說：「不過，妳說得沒錯，他們在路上了，我們時間有限。」

「不，」賈思汀說，彷彿跑步似的氣喘吁吁。「不，蕾西，不會吧？拜託！」

「這是怎樣？」小瑞瞪大雙眼，氣喘如牛，「蕾西，怎麼回事？」

「要是我根本不在乎你怎麼想呢？」

小瑞好比決鬥的公鹿，朝賈思汀（或丹尼爾，或他們兩人）撲了過去，結果一腳撞翻桌子，酒和果汁傾倒而出，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弧線，酒瓶和杯子滾落一地。小瑞一手撐起身子，繼續往前衝。我擋在小瑞面前，抓住他的手腕，但他手臂一揮，將我狠狠甩開。我雙腳踩到灑出來的伏特加，重重跌在地上。

感覺花了很久、很久。丹尼爾空著的手緩緩舉起，流暢地劃個弧圈，重新抓著槍。客廳彷彿墜入海底，警笛漸漸淡去，房裡只剩無邊的沉靜。賈思汀嘴巴大開，但我聽不到他說什麼，唯一的聲音只有丹尼爾扳開擊錘喀噠一響。

「我的ｍ.hｅtuｂｏｏｋ•ｃoｍ.cｏｍ——天哪！那是我的孩子，死了，因為他！」

妳的秘密武器，法蘭克曾經這麼形容。蕾西將這最後致命一擊留給我，從庫柏手裡轉交給我。一個念頭從我腦中閃過，發出珠寶般的璀璨光芒，隨即消逝，彷彿開關啟動，讓一切開始運作。我喉嚨緊縮，疼得難以呼吸，只得用力嘶吼：「我懷孕了！」

丹尼爾說：「夠了！」他聲音開始揚高。

當世界與生命在你面前光速分崩離析，唯有母親不棄不離。我曾經想過自己要是被人拿刀架著脖子，要是性命只在毫秒之間，但我或許無話可說，沒人可以呼喊，心裡就覺得恐怖。但在丹尼爾和我先後開槍的一瞬間，在那寂靜的片刻，我卻輕輕喊了一聲：「山姆。」

忽然間，我站住不動，小瑞從賈思汀身上跳開，艾比抵著牆壁，我們幾個彷彿被炸彈震得四散開來。屋子瞬間僵住，嚇得噤聲不語，房裡只剩我們急促的喘息聲。

「為什麼？」丹尼爾反問道，語氣再度恢復自持。我一開口，他臉上立刻浮現慣有的冷靜，完美而堅定。「我還以為妳是我們當中最想早點回復正常的人。妳會這麼執著過去，還真不像妳。」

「艾比說得對，丹尼爾，」我說。有其他人在房裡，我不可能躲到椅子後方當掩護。但只要他拿槍指著我，至少不會指著他們。「把槍放下，你覺得怎麼做才是最好的？是我們乖乖坐下來等警察來，還是逼他們出動鎮暴小組？」

丹尼爾環顧其他人，艾比無助等待，小瑞怒目圓睜縮在沙發上，賈思汀扭身雙眼驚恐地看著他。「噓，」他食指按著嘴唇對他們說，我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臉上看到如此強烈的愛戀、溫柔與熱切，「不管發生什麼，一個字也別說。」

「警察，」艾比說：「丹尼爾，警察跟蹤你。」

「非常有啟發的一次談話，」小瑞說：「從頭到尾都是。」

「可能吧，」丹尼爾說，臉上忽然疲憊至極，彷彿榨乾了最後一滴精力。我心想法蘭克怎麼能把他留這麼久，兩人單獨在偵訊室裡到底談了什麼？「所以再多相信幾天應該沒差吧，不是嗎？」

「噓，」丹尼爾柔聲說：「沒事的，艾比。」

「是真的，」我說：「丹尼爾，是真的。」

「不可能。」丹尼爾說，但他根本沒有轉頭去看其他人的反應，只是死盯著我。

艾比說：「丹尼爾。」

「正好相反，」小瑞說：「我覺得我已經好幾年沒有這www.hetubook.com.com麼清醒過。」

時間充裕，我還來得及看見賈思汀彎身將頭埋在腿間，看見我將槍往下對準丹尼爾胸膛，丹尼爾雙手緊握威伯利手槍。我想起他那雙大手放在我肩上的感覺，溫暖而有力。我還來得及憶起同樣的感覺，在很久之前，想起販毒小子散發的強烈驚慌，鮮血從我指間汩汩湧出，想起自己忽然明白，流血而死是那麼容易，那麼輕鬆簡單。接著，我只聽見世界爆開。

「安靜！」丹尼爾說。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小瑞問：「假如你想拉大家一起陪葬，那是你家的事——」

「小瑞，」艾比說：「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很不安——」

「不夠！」我大吼一聲，所有人頓時停下動作。我之前一直很安靜，讓他們自己推著局勢跑，我再伺機出手。這會兒，他們全都閉上嘴巴，眨著眼睛轉頭看我，彷彿忘了我人在旁邊。

「我想知道是誰刺了我，我需要知道！」

「不是，為什麼不現在談？」

「把槍放下，丹尼爾，」我說。他一定知道，我只能朝他頭部開槍，而我可能打偏。「不會有事的，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我發誓。把槍放下。」

我曾經在哪裡讀過，所有墜機之後尋獲的黑盒子，機長發覺大難臨頭說的最後一個字都是「媽」。

「蕾西，」丹尼爾清清楚楚對著我身上的麥克風說：「刺傷妳的人是我。其他人應該會跟妳說，事情是個意外——」

丹尼爾腦袋一仰，但不明顯。他雙唇微張，長吁一口，聲音輕柔，無比憂傷。

小瑞根本沒聽見。「妳要把他的話當聖旨，他一彈手指，妳就跑到他跟前，那是妳家的事，艾比。妳真的以為他在乎妳愛他？他根本不當一回事。必要時，他一眨眼就會把妳甩掉，就像他準備——」

我想他沒聽到。「我們開始爭吵，」他對我說：「結果打了起來，之後……老實說，我也不大記得詳細經過。我正在洗碗，手裡剛好拿著刀，我想到妳打算賣掉所有權，就覺得驚惶不安，我相信妳一定能瞭解。我想攻擊妳，也真的下了手，但事後的結果卻超乎我們當時預料之外。我很抱歉，對妳做了這些錯事，還有你們。」

「請你相信我，」丹尼爾說：「我不常求你什麼，但這回請你聽我一次。」

所有人轉頭看我，房裡突然一片死寂，他們的神情瞬間僵固茫然，讓我以為他們沒有聽懂。於是我說：「我原本會有個孩子。」說完只覺得頭重腳和_圖_書輕，也許真的雙腳搖晃，我不曉得。陽光湧入房裡，客廳一片金黃，色澤神聖奇特，無法描摹。

「丹尼爾，」艾比尖叫道，聲音扭曲，喘不過氣來：「別這樣。」

「丹尼爾，你聽好。」

「蕾西？」賈思汀不可置信輕喘一聲，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側，只見我的套頭毛衣撩起一半，露出束腰和繃帶，佩槍在我手裡。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拔槍。

艾比雙臂大張，有如海星朝他奔去，頭髮飛揚。

「那東西是從哪裡弄來的？蕾西！」

說完他轉身看我，微微頷首，這動作我熟得不能再熟。我和羅伯遇到有人不肯開門，或隔著偵訊室的桌子，也會互看一眼，腦袋不著痕跡地輕輕一點：上吧！

但我沒有移動。「你！」小瑞說，我不曉得他說的是丹尼爾或賈思汀。「你！」

丹尼爾一雙灰眼沉著好奇，帶著事不關己的興趣打量我。「為什麼？」他又問一次：「事情畢竟過去了，我們又聚在一起，沒有留下永久的傷害，不是嗎？」

「我叫你閉嘴！」丹尼爾說，語氣令人害怕。

眼前的一切讓我無暇思考。不管丹尼爾對艾比說了什麼，我一直認定是他。但當小瑞提高嗓門又說了一句「媽的！」我才恍然明白他不是對丹尼爾說話。丹尼爾依然立在門口，前面坐著賈思汀。小瑞在對賈思汀說話。

「小瑞，」丹尼爾疾言厲色說：「你給我馬上閉嘴，坐下來鎮定一點！」

依然一陣沉默。

「反正她也想起來了，」賈思汀說，聲音顫抖。「難道你沒聽見嗎，在警局裡？要是我們不把經過跟她說，她就要打電話給警察——」

「你從剛才就像三姑六婆一樣躲在門後偷聽，想搞清楚我有多信任你。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不讓我們繼續談下去？難道是怕蕾西之外，還有人想離開？到時你會怎麼做，丹尼爾？你還打算幹掉多少人？」

「把槍放下！」我說，聲音大得讓賈思汀失控地嗚咽一聲。

接下來的一切，在我記憶中接續得乾淨俐落，步步分明，有如一支編排完美的舞曲。之所以如此，或許因為我將同一套故事，對法蘭克、山姆和政風組員反覆說了無數次，或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但這就是我所記得的，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我想自己看見他白襯衫多了一個開口，有如香煙燒穿的小洞，但我其實望著他的臉龐。他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什麼都沒有，甚至不顯驚詫。他雙眼凝視我的身後，我想自己永遠不會曉得他看什麼ｈｔｔｐs://wwｗ•ｈeｔｕｂoｏｋ•cｏm•ｃｏｍ。他感覺就像越野障礙或體操選手，飛越死亡之後完美落地，神情專注清明，超越任何極限，沒有絲毫保留，心中篤定萬分。

「你把槍放下！」我說：「我就把槍放下，好嗎？」

丹尼爾指的是在我和麥克風離開之後。我正想開口，小瑞就問：「為什麼？」他緩緩抬起眼皮，轉頭看著丹尼爾的模樣，讓我忽然察覺他醉得厲害，心裡莫名警覺起來。

小瑞近乎溫柔說了一句：「你這混蛋！」他緩緩起身，雙手縮著彷彿凍結在胸前。

「我說了，」丹尼爾說：「事情沒那麼簡單。」

丹尼爾一個分神，小瑞立刻抓住他的手臂。丹尼爾迅速往旁邊一閃，動作俐落，手肘朝小瑞的肋骨猛力一頂，手槍依然指著我。小瑞大力地呼喘一聲，彎下腰去。「你要是再這麼做，」丹尼爾說：「我就只好賞你腿部一槍。我有正事要辦，沒時間和你耗，給我坐下。」

「才不夠，我不要就這樣結束。」

「求求你們，」艾比說：「他們就要來了。丹尼爾、蕾西，求求你們。」

丹尼爾站在高背扶手椅後方，目瞪口呆的賈思汀雙手緊抓扶手，嚇得魂飛魄散，他和椅子正好擋在丹尼爾胸前。賈思汀頭上，一支黝黑邪惡的小槍管正對著我，我別無選擇，只能瞄準丹尼爾的頭部。

賈思汀雙腳在地上無力划動，想站又站不起來。丹尼爾一手鬆開手槍，將賈思汀狠狠地推坐到椅子上。「別動，」他說：「你不會受傷的。我把你牽連進來，就會讓你平安脫身。」

尖銳的煞車聲，碎石飛濺的聲響，警笛在屋外放肆高鳴。

丹尼爾眨了眨眼，緩緩側身傾倒，賈思汀背後不再有誰，只剩一面乾淨的白牆。

他已經走進起居室，頭上的天花板多了一個黑洞，石膏碎片有如一道細泉，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他雙手握著那把大戰期的古董威伯利手槍，姿態輕鬆，彷彿多年老手。他曾經用我當過槍靶。

丹尼爾怎麼做都行，就是不該叫小瑞冷靜。只見小瑞突然雙手握拳，臉色蒼白，抿起上唇，兩眼閃著無名怒火，有如山貓般齜牙咧嘴。「你敢！」他低聲說：「你敢再吩咐我一次試試看。你看看我們幾個，看看你做了什麼，你這下高興了吧？滿意了沒有？要不是你——」

賈思汀站起來，伸出雙臂想推開小瑞，但小瑞一頭撞上去，兩人摔在椅子上，直往後滑。賈思汀慘叫一聲，小瑞壓在上頭，掙扎著停住。艾比一手抓著小瑞頭髮，一手抓他領口，試著將他拉開ｈttｐs://ｍ•ｈetｕbook•com•cｏｍ。但小瑞咆哮一聲，將她揮開，手臂後拉，眼看就要朝賈思汀臉上揮拳。我從地板上翻起來，艾比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只酒瓶。

小瑞緩緩靠回沙發上。「出場滿帥的，」他冷冷說道：「你站在門邊聽了多久了？」

「她很焦慮，丹尼爾，」艾比說：「她的記憶慢慢回來了，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很想知道事情經過，我們就跟她說了。沒說誰……你知道，是誰做的，但其他都說了。」

「丹尼爾，」艾比說，我發覺她全身立刻放鬆下來。「謝天地。」

艾比看了我一眼，目光急切專注。現在只有我能讓小瑞聽話，只要我走到他身邊，雙手抱著他，將悲傷留給他和蕾西，避開公然對決，我就能讓小瑞別無選擇，讓一切到此結束。那一瞬間，我幾乎感覺得到彼此的接觸：小瑞的雙肩頹然靠著我，雙手將我緊緊圈住，襯衫貼著我的臉龐溫溫熱熱，飄著乾淨衣服的味道。

「丹尼爾說得對，」艾比斷然說道，丹尼爾回家這件事讓她冷靜了下來，語氣再度堅強，充滿肯定，「我們已經昏頭昏腦，開始胡言亂語了。過個幾天——」

丹尼爾什麼也沒說。槍擊讓他顛簸退後，槍從他手中滑落，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玻璃碎裂散落一地，發出清脆聲響。

「老實說，」小瑞說：「這陣子你常求我們相信你。」說完砰的一聲將酒杯猛力放在桌子上。

警笛聲越來越近，接著是眶啷一聲悶響，迴盪在群山之間。丹尼爾鎖上的鐵門，被不知道誰的車子撞開了。

艾比終於生氣了。「媽的，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她從椅子上彈起來，將布偶對準小瑞扔過去，動作兇狠迅速。小瑞本能地伸手一揮，將布偶打到角落裡。「我警告你，那你自己呢？有需要就利用賈思汀，你以為那天晚上我沒聽見他下樓嗎？你房間就在我樓下，天才。等你不需要他了，就把他踩在腳下，一次一次傷他的心！」

丹尼爾和我四目相對，朝我聳聳肩膀，憐憫似的一挑眉毛。我從來不曾見他這麼輕鬆自在，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我和他都曉得，剛才這聲槍響肯定從麥克風直達法蘭克和山姆耳中，荷槍刑警五分鐘內就會包圍屋子，西蒙伯公這把破槍根本就是小孩玩具。丹尼爾再也沒有能夠守住的事物。他頭髮垂落眼前，我發誓他當時面帶微笑。

「是真的，」艾比說，語氣倦乏至極：「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我就知道了。」

「把槍放下，」艾比說：「現在。妳也是，蕾西。要是他們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