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所以妳就相信她說的？潔姬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莉兒，她認為傑佛瑞．達莫只是沒找到好女孩，才會變成殺人魔。我們什麼時候讓她來決定怎麼養育小孩了？」
「他摔下去、跳下去或被人推下去，隨妳挑哪一個。我連他為什麼要去那間屋子都不曉得，更別說怎麼掉出去的。我不曉得該怎麼辦，莉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睫毛歉疚一眨：「快一年了。」
「哪一個？」
「你們說有人死掉，誰死了？」
奧莉薇亞低頭收緊下巴，和荷莉一模一樣。我伸手拿酒，發現她目光一閃，但她沒有開口，於是我斟了滿滿一杯，灑了好一些在漂亮的石板吧台上。
我先打手機給奧莉薇亞，免得吵醒荷莉。我打了三次都切到語音信箱，便改打家裡的電話。
「不行，拜託，千萬不行，找上級是最糟糕的做法。球王已經警告我別插手，說他會盯著我，絕不讓我碰案子。我要是越級處理，讓自己卡進去，尤其萬一壞了他珍貴的破案率，他只會更堅持己見。所以，我該怎麼辦，莉兒，我該怎麼辦？」
「莉兒，」我說：「幫我一個忙。別裝傻，我已經受夠了。妳這裡是『慾望師奶』的世界——像在溫室一樣，拜託。我長大的『溫室』可不是這樣，我家比較像『天使的小孩』。妳家在溫室喝義大利紅酒，我家則是窩在廉價公寓，拿失業救濟金坐公車。」
「我不曉得能去哪裡，莉兒。」
奧莉薇亞開始抓頭髮，拿著橡皮筋輕轉幾圈熟練紮個馬尾。她顯然打算裝酷、裝冷靜到底。「我認為潔姬可以介紹他們給荷莉認識。」
我疲憊地想，真的嗎？老實說，我一向認為家裡遲早有人下場淒涼，但我不會把賭金押在凱文身上。我說：「我一直在想之前問她做什麼，她總是像小鳥吱吱喳喳，一點也不慌張，不是說她和莎拉溜直排輪，就是自然課做火山模型。我從來不曾懷疑她有事情瞞我。我想到就痛，莉兒，真的想到就痛。」
她轉身將門拉開，喀噠一聲關上。要不是為了荷莉，這一關肯定會讓整棟屋子搖晃。
「拜託，法蘭克，我們怎麼知道凱文會——」
「我們跟她說需要保密一陣子，因為你和你家人吵架了，就這樣。我們本來要——」
奧莉薇亞的臉又垮了一點。她認識球王，不怎麼喜歡他，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也不大喜歡我。她很有禮貌地問：「你滿意嗎？」
我真的一頭霧水，過去幾天讓我的腦袋近乎呆滯。奧莉薇亞匆匆抬頭看我一眼，目光帶著秘密和愧疚，我才明白其中必有蹊蹺。
「沒錯，那是因為你的反應讓她知道不要再問。她跑來問我，法蘭克，也問了潔姬，因為她想知道。」
「莉兒，」我說：「平常我會很高興跟妳抬槓，但今天晚上，我想我該警告妳，我會抓著我想知道的事情不放。荷莉到底是怎麼認識凱文的？」
荷莉一雙冒火的眼睛陡然睜大，但隨即臉蛋一垮，仰頭發出痛徹心肺的尖叫：「不要——不要，媽咪，不要，媽咪，不要……」
「我沒有一秒鐘後悔，」我說：「妳呢？」
我開車到戴齊，夜色很深，街道昏暗，而且靜得詭異，所有人都蓋著高級棉被，睡得安穩自在。
喘息聲，但不是嘆氣。「等我一下。」她掛上電話，身影在臥房窗簾後方移動，手臂伸進袖子，雙手梳攏頭髮。
幾分鐘後，奧莉薇亞說：「她明天早上會想談這件事，我們最好都在。假如你想睡在客房……」
「放屁，我記得這件事她只問過我一次，從小到現在就一次。」
她聽了雙唇微微一撇，幾乎難以察覺。「法蘭克，我頭一回聽你說話，就知道你來自藍領家庭，你也毫不隱瞞，但我還是跟你約會。」
莉兒屏住氣，hetubook.com.com似乎急著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嘆息一聲。她輕輕喚了我的名字，彷彿自言自語：「喔，法蘭克。」她手指從我肩膀滑開，帶走了溫暖，留下冰冷的小點。我聽見門在她身後靜靜關上。
「多久以前開始的？」
「妳明知道我不想讓她接近他們，光憑這一點就夠了，妳還需要知道什麼？」
莉兒還想反駁，但我不斷撂重話，最後她決定放棄，鐵著一張臉。「我感覺很噁心，莉兒，真的想吐。我還以為起碼在這一點上可以信賴妳。妳老是覺得我的家人不好，配不上妳，怎麼會認為他們配得上荷莉？」
「一年，每個週末，整整一年。我每次都問荷莉這星期過得怎麼樣，原來她一直給我胡謅的回答。」
雨還在繼續，耐心、不停地下，噗噗拍打玻璃。冷風灌入縫隙，有如煙霧在屋裡漫布開來。離婚這麼久了，但我發現我依然在心裡默默提醒自己，要把縫隙找出來補好。奧莉薇亞啜飲伏特加，我注視窗上她的倒影，看她的目光被暗影遮蓋，凝望只有她才看得見的東西。半晌之後，我說：「妳為什麼從來不說？」
「荷莉是個身心健全的快樂小女孩，你應該曉得。這麼做沒有任何害處，她喜歡見到他們。這是……沒有人料到會是這樣。」
我聽見自己開口，聲音微微帶著沙啞：「他是我弟弟，不管他怎麼摔下去，我都應該抓住他。」
奧莉薇亞沒有看我，她說：「她非常想認識你的家人，法蘭克，他們也是她的家人。家人很重要，她有資格知道。」
奧莉薇亞匆匆說：「小乖，回去睡覺。媽媽和爸爸只是在聊天。」
「喔，錯錯錯，是很多杯，我才剛開始。」
她雙手擱在腿上，我伸手按著她的手。喀什米爾毛衣很軟、很舊，我依然記得她手的模樣，熟得就像自己的手掌。過了一會兒，我到起居室拿了一條披肩回來，披在她的肩上。
「我在妳家外頭，」我說：「可以讓我進去嗎？」
「莉兒！」我說：「她為什麼哭？」
荷莉從她母親肩頭抬起淚濕脹紅的臉龐，大聲尖叫：「凱文叔叔！他讓我玩超級馬利兄弟，還要帶我和潔姬姑姑去看童話劇！」
我將車停在一棵很有氣質的樹下坐了一會兒，抬頭注視荷莉臥房的窗戶，想起自己從前深夜下班回家，將車停在車道上，安安靜靜轉開門鎖，奧莉薇亞會將東西放在吧台上：創意三明治、小字條和荷莉白天的繪畫。我會坐在吧台吃三明治，就著廚房窗外的燈光看畫，諦聽重重沉靜之下的聲響：冰箱嗡鳴、微風拂過屋簷和我愛的兩個女人的輕柔呼吸。
「你們可以說是保密，也可以說是說謊，他媽的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這種事情我家人最會，個個是天生高手。我希望荷莉離他們越遠越好，希望她能打敗遺傳，長大成為誠實、健康、沒有扭曲的人。妳覺得這麼做太過分嗎，奧莉薇亞？妳真的覺得我這樣要求太多嗎？」
「妳們不能見我家人，這麼做是在玩命，得帶火焰槍和全套防彈衣。荷莉到底去見了我家人幾次？」
奧莉薇亞轉頭看我。「事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法蘭克，真的。她不覺得這是對你說謊。我告訴她必須等一陣子再告訴你，因為你之前和家人大吵一架。她說：『就像我和克柔依吵架那樣，我整個星期都不希望想起她，否則就會哭。』她比你想的還要善體人意。」
她沒有回頭，「說什麼？」
「不要！我要知道！」
我語氣裡的尖酸嚇到了我，也嚇到了她。奧莉薇亞轉頭看我，廚房來的微光稀疏滑過她的臉龐，光影狹長、憂傷而美好，有如聖像卡。她說：「你沒這wｗw.ｈｅtｕbook•ｃom.ｃom麼想吧？」
「天哪，法蘭克。難道……到底怎麼了……」
奧莉薇亞終於火了。「我什麼時候說過那種話，法蘭克？什麼時候？」
「沒錯沒錯，我非常確定。我這幾天和他在一起，他還是我小時候認識的凱文。髮型好看不少，也長高長大了，但還是同一個傢伙，不可能搞錯。關於他的事情，重要的我都知道。他不是殺人兇手，也不會自殺。」
我必須停止走動。我背靠水槽雙手摀臉，張大嘴巴隔著手指深呼吸一口氣。環保燈泡發威了，將廚房照得一片亮白，低聲哼鳴，感覺咄咄逼人。「莉兒，他們會說是凱文殺了蘿西。我看過球王的表情，他沒有明講，但心裡就是這麼想。他們會說小凱殺了蘿西，後來發現我們快追到他了，便決定結束生命。」
沉默。
荷莉瞪著我。「弟弟？」她說，聲音有點尖銳，帶著顫抖：「也就是我叔叔？」
「好幾杯才對。」她話語裡帶著昔日的笑容，令人感傷。
奧莉薇亞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帶著幾分感傷。她說：「你也知道，荷莉在長大，再過幾年就是青春期了，事情會改變的。」
「可是現在……？」
我親自造訪奧莉薇亞，想當面說服她。我們爭論了一小時，我坐在她書桌上浪費她的時間，逗她發笑，後來時間晚了，我邀她共進晚餐，好舒舒服服繼續爭辯。最後，痞子多了幾個月的自由，而我有了第二次約會。
我靠回沙發，又倒了一杯酒，努力在腦中騰出空間容納她的回答。我不該訝異，起碼不該吃驚到這個程度。從我們認識、交往、結婚到現在，奧莉薇亞對我始終是個巨大的謎，尤其在我自以為最了解她的時候。
接著，我會寫小字條給荷莉，訓練她閱讀（哈囉，荷莉，妳的老虎畫得好棒！妳今天可以畫一隻熊給我嗎？很愛妳，爸爸。），上床之前給她一個晚安吻。荷莉喜歡趴著睡，位置佔得越大越好，莉兒（起碼那時候）喜歡蜷起身子，總會預留我的位子。我爬上床，她會輕聲呢喃，背靠著我，摸索我的手掌，要我摟著她睡。
「我知道。我應該跟你說的，至少尊重你的意願，可是……」她閉起眼睛，腦袋靠著沙發搖搖頭，半明半暗的光線讓她眼窩下方的陰影有如瘀青。「我知道只要一提起，我們就會大吵一架，而我實在沒力氣，所以……」
我哈哈大笑，讓奧莉薇亞身體一縮。「我的天老爺啊，莉兒！妳竟然說這個叫成果？我有沒有聽錯？就我所知，事情搞成現在這樣雞飛狗跳，離所謂的成果遠得很。」
「或者妳是故意這麼做的，因為知道我死命反對？妳真的那麼氣我？說啊，莉兒，我受得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妳喜歡愚弄我嗎？是不是讓妳開懷大笑？妳真的就為了氣我，把荷莉扔給那一堆超級瘋子？」
「我想要你，就這麼簡單。」
「潔姬週末晚上會帶她去喝茶。她只是見見自己的家人，法蘭克，沒什麼大不了。」
「媽的，誰管她要什麼？她今年才九歲，拜託。她也想要一頭小獅子，還有用披薩和紅色M＆M巧克力做成的減肥餐，妳難道也要給她？我們是她的父母親，莉兒，應該給她好的東西，而不是順她的意。」
「蘿西留了一張字條，應該說半張，另外半張出現在凱文身上。有可能是將凱文推出窗外的人放的，但球王不這麼想。他認為情況很明顯，一次乾淨俐落偵破兩件案子，任務完成，不需要偵訊，也不需要搜索票或審判之類的大陣仗。何必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我將自己推離水槽，又開始走來走去。「他是重案組的，那裡的人全是超級智障，只看得到眼前的直線，只要稍微偏離，即使就那麼一次，他們也會茫
和圖書然若失。讓他們進臥底組，半天就會要了他們的命。」
「才怪！才不是沒事！」
奧莉薇亞指尖按著嘴巴說：「天哪，為什麼？難道他們……是什麼讓他們這樣想……為什麼？」
謝伊、我媽、我父親。我從來沒有打過女人，但當我察覺自己雙手緊緊抓住脂粉氣的高腳椅的邊緣，才發覺自己有這個念頭。
「怎麼回事？」
「要不要找他上級談談？他會聽嗎？」
我說：「妳讓我女兒騙我一年。」
「噓，法蘭克，這件事對她的影響有這麼大嗎？關於你家人，你只說你不想再和他們聯絡，又沒有說他們是一群斧頭殺手。潔姬很棒，一直對荷莉很好，她說家裡其他人也都非常好——」
「不行，門都沒有。我才不要袖手旁觀，眼睜睜看他們拿他頂罪，只因為死人沒辦法回嘴。他也許無法反抗，但他媽的我絕對要挺身而出。」
「現在……那傢伙是隻蠢牛，莉兒，比他自以為的還要笨上十倍，一有線索就死抓著不放，即使搞錯了也不管。現在……」
「妳得將我家人排除在外，事情才會這麼簡單。妳也許要我，但絕對不會要我的博帝叔叔，他最喜歡跟人比賽放屁大聲。妳也不會要康塞普塔姑婆，她逢人就說她搭巴士坐在一群嬉皮後面，那髮型有多驚世駭俗。還有我堂妹娜塔莉，她讓七歲兒子坐躺椅領第一次聖餐。我可以了解自己為什麼不會讓鄰居心臟病發，頂多輕微心悸，但我們都曉得其他人肯定會被老爸的高爾夫球桿和老媽的早午餐會搞瘋，絕對是YouTube的大熱門。」
奧莉薇亞說：「我不想反駁這一點，也不會說我沒想到，」她默默轉動酒杯，安靜了一會兒：「沒錯，我起初也認為你不和他們聯絡可能簡單一點。這不表示他們不好，只是……比較簡單。可是，荷莉出生後……她改變了我看事情的角度，法蘭克，所有事情。我希望她有家人，而他們是她的家人，這比他們有什麼怪癖都重要。」
「一樣謝了。」
「喔，相信我，我會找潔姬談談。我可以了解妳很天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潔姬就沒藉口了。你們只介紹凱文，還是所有天殺的阿達一族？跟我說只有凱文，莉兒，拜託。」奧莉薇亞交抱雙臂，背部平平貼著廚房牆壁。這是她的戰鬥姿勢，我看過太多次了。「她的爺爺奶奶、叔叔姑姑，還有表兄弟姊妹。」
尖叫變成令人肝腸寸斷的啜泣，她將臉埋在奧莉薇亞懷裡。奧莉薇亞跪在地上，張開雙臂摟住荷莉，低聲安慰呢喃。
她起身抖落披肩，將它摺好用前臂掛著。「床已經鋪好了。」
她聳聲肩說：「你好像不是很介意談到他們，而我也不覺得需要特別提，我為什麼要介意自己從來沒見過的人？」
最後那句話讓她腰桿一挺。「你敢再說一次試試看。你很清楚，我絕對不會做出傷害荷莉的事，絕不。」
喔，天哪。「沒事的，小乖，」我說：「是我認識的人。」
微微聳肩。「我沒算過。十二次，十五次？說不定二十次？」
奧莉薇亞走到她身旁。「現在是半夜，去睡吧，我們明天早上再跟妳說。」
「你有跟球王說嗎？」
我們嚇了一大跳。荷莉站在門邊，穿著一件太大的孟漢娜睡衣，一手抓著門把，冰冷的磁磚凍得她腳趾縮了起來。
「我家人已經病入膏肓了，莉兒，」我說：「太多方面都是如此，我不希望荷莉變成他們那樣。」
我們相識當時，她是檢察官，打算起訴一個綽號痞子的小號毒販。痞子在緝毒組一次掃蕩行動中被捕，但我想放他一馬，因為我過去六週一直努力和他交好，覺得他還有許多「潛能」值得開發。
「我們家那條街的盡m.hetubook.com.com頭有一棟廢棄房子，就是他們發現蘿西屍體的地方，」奧莉薇亞拉了一張高腳椅，雙手交握放在吧台上準備聽我往下說，但我沒辦法坐，在廚房匆匆走來走去，不曉得該怎麼停止。「他們早上在那兒發現凱文，屍體在後院。他從頂樓窗戶摔出去，脖子斷了。」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我想到荷莉臉龐掛著兩道淚痕，趴在二樓床上沉浸夢鄉，又想起我和奧莉薇亞創造她的那一晚：莉兒勝利似的輕聲低笑、纏著我手指的秀髮，還有她肩頭沁出的夏日清清汗水的味道。
「法蘭克，你這樣又會把她吵醒，除非——」
她想往下說，卻被另一波洶湧而來的淚水打斷。我重重坐在高腳椅上，奧莉薇亞避開我的目光，輕輕搖晃荷莉，撫摸她的頭。我真希望也有人這樣對我，最好是個波霸，還有多得可以包住身體的頭髮。
「全部，但先從一件事開始，妳為什麼從來不跟我說妳不介意我的家人？」
「你需要做什麼嗎？難道沒有人偵辦？」
「我想你應該知道，就算你喝醉了無法開車，也不能睡在我家。」
她在溫室的籐沙發上，雙腳蜷在身子底下，手深深縮進袖子裡。她沒有抬頭，但當我將杯子遞到她面前，她立即伸手接著。我幫自己和她各倒了一大杯酒，多得可以淹死小動物，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她走到沙發後方停了下來，指尖按著我的肩頭，輕得我幾乎沒有察覺。她說：「凱文的死，我很遺憾。」
「上床，現在就去，事情可以明天——」
「謝了，」我說：「這樣很好。」
我又坐了一會兒，像個白癡怔怔望著廚房的門，感覺腦細胞像碰碰車般的瘋狂對撞。接著我抓起酒瓶，拿了另一個杯子去找奧莉薇亞。
我遲早必須向她解釋，幸好她對死亡已經有一點概念（感謝那隻金魚和倉鼠），真是謝天謝地。「潔姬姑姑和我有一個弟弟，」我說——每次透露一位家人：「曾經有，因為他今天早上過世了。」
奧莉薇亞沉默片刻。我心想她是不是發現了，在凱文有如天鵝縱身一躍之前，誰才是那個最直接的解釋。接著，她小心翼翼說：「你已經很久沒見到凱文了，你真的百分之百確定？」
我問：「她為什麼哭？」
她想讓荷莉轉身走回樓梯，但荷莉抓住門把不放，兩隻腳踏進廚房。「不要！爸爸，誰死了？」
這孩子說得對。「沒錯，現在說，她到底為什麼要哭？」
又是沉默。
奧莉薇亞看著我，沉思的灰色眼眸滿是隱密的角落。她柔聲說：「也許你最好的做法就是別插手，法蘭克，暫時不要管。現在不管他們說什麼都傷不了凱文了，只要塵埃落定——」
我笑了。「喔，怎麼可能？當然有，重案組在辦了——但不表示這是他殺案件，而是因為和蘿西的關聯：同樣的地點，還有時限。現在是球王甘迺迪的案子了。」
「嘖，我不曉得。我起先想，好吧，起碼不是最糟的。我知道球王那傢伙是個天大的混蛋，莉兒，但他辦案鍥而不捨，我們很需要這一點。蘿西的案子太久了，久得都要發霉了，重案組十個警探有九個會立刻將它扔到地窖裡，快得讓你頭暈，好去辦他們覺得有希望的案子。球王不會這麼做，我想這是好事。」
「我們跟她說——」
「沒有，」我頓了一下說：「應該沒有。」
我看見奧莉薇亞喉頭一動，嚥了嚥口水。我已經四年沒有看她披頭散髮了——她只有睡覺才會放下頭髮——我的現實感頓時又被人重重搥了一拳。「他才三十六歲，莉兒，有半打女朋友，因為他還不想定下來，想去看大堡礁。」
「沒錯，寶貝，妳叔叔。」
「我弟弟凱文，今天早上被人發現的。」
「是啊，查泰萊夫人愛老粗。」
電話和圖書才響第一聲，奧莉薇亞就接起來說：「幹嘛，法蘭克？」
「當然說了，但感覺像是對著一面牆說話。那不是他想聽的，所以他沒聽進去。」
奧莉薇亞鼻子淺淺吸氣，整個人恢復鎮定，顯然有備而來。她冷靜回答：「他們也是她的家人，法蘭克。她一直追問，問我為什麼其他同學有兩個祖母，而她沒有，你和潔姬還有沒有其他兄弟姊妹，為什麼不讓她見他們——」
她瞄了我酒杯一眼，眉毛微微上挑。「顯然還有一杯酒。」
「所以，」奧莉薇亞下樓回到廚房，我開心地說。她已經乘機換上親親媽咪裝、俐落牛仔褲、麥芽色喀什米爾毛衣和自以為是的表情。我說：「我想有人欠我一個解釋，妳覺得呢？」
我微微傾斜酒杯。「我想把酒喝完，這一杯謝了。」
「結果咧，妳又把她扔回魔掌中。嘿，意外啊意外，等妳察覺到，她已經三兩下變成他媽的麥奇一族了，說謊就像鴨子游泳一樣自然。妳這麼做是在鼓勵她，真是差勁，莉兒，真的很差勁。這是我聽過最差勁、最低級、最爛的事情。」
她沉吟片刻，不曉得是在揣摩我的用意或該怎麼回答。之後她說：「嗯，我也是。」
她起碼還知道臉紅。「我們本來要跟你說，法蘭克。我們想，只要你發現成果這麼好——」
小小的聲音說：「爸爸？」
奧莉薇亞拉直一綹暗金色的頭髮，看它蜷曲收緊。她說：「我覺得，直截了當的解釋往往都是正確答案。」
不過，我當時才剛擺脫一段感情——第七或第八個吧，我忘了——起初很愉快，但一年後我和她都察覺我無意更進一步，感情便開始乏味發臭。照理說，我和莉兒應該也會這樣，可沒想到我們竟然在教堂完婚，該有的禮數一樣不少，還在鄉村別墅旅館辦婚宴，在戴齊擁有一棟房子，並且生了荷莉。
她真是與眾不同，衣著光鮮亮麗，細緻的眼影，儀態無懈可擊，思緒銳利得像是一把刺刀，雙腿令人目不轉睛，個性果敢堅毅，任誰都能感覺她的積極進取。婚姻和小孩是她最不在乎的事物，卻是我認為一段美好感情不可或缺的元素。
「我不需要她呵護我，一輩子都不要。我希望永遠呵護她。」
「那麼是為什麼，莉兒？為什麼？妳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竟然覺得這是好主意？」
後來，荷莉哭累了，開始哽咽顫抖，等莉兒溫柔地帶她上樓睡覺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趁兩人在樓上，我從酒架拿了一瓶齊洋提紅酒——我離開之後，奧莉薇亞就不放啤酒了——將它打開。接著，我閉上眼睛坐在高腳椅上，仰頭靠著廚房牆壁，聽奧莉薇亞在樓上安慰荷莉，一邊回想自己有沒有這麼生氣過。
我說：「我弟弟死了。」
我看著她。奧莉薇亞氣得臉色發白，雙手緊壓門板，重重呼吸。「假如你認為你家人不夠好，覺得他們丟臉，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別賴到我身上。我從來沒有說過那種話，從來沒這麼想，一次也沒有。」
「晚點再說。噓，小寶貝，沒事的……」
她來開門，身上披著老舊的白睡袍，底下的藍色毛織睡衣隱約可見，表示我起碼沒有將她拖出德莫的熱情懷抱。她手指按著嘴唇，想辦法用不碰到我的方法將我匆匆拉進廚房。
「不是妳認識的那一個。那些人是妳媽媽的兄弟，我說的是凱文叔叔。妳沒見過他，但我想你們一定會喜歡對方。」
「我也有資格表示意見，我還是她父親。」
「是啦，沒錯，很好，我想也是。但這一回，莉兒，這一回大錯特錯。這一回最直截了當的解釋反而是最滑稽的答案。」
不久，她床頭燈亮了。「老天，法蘭克，我很難過。到底……他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