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黑暗,帶我走

作者:丹尼斯.勒翰
黑暗,帶我走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只想要個小小一杯在一個寂寞的夜裡暖暖我的胃。」這小子的愛爾蘭腔假得要命。
他眨一下眼。「你是半人半牛,是不是呀,派崔克?」
他聳聳肩,隨又皺皺眉。「我也去過你學校嗎——去辦『友善警察叔叔』演講?」
他點點頭,「第七個受害人,查理斯.勒格史東可能是第八個。」
「巴巴還好啦。」
那小子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帶。「我的?」
「友善警察叔叔的本色依然未改啊。」我說。
「卡爾.摩里森不是釘十字架死的呀,」我說。
「如果這些命案的兇器、行兇手法、受害人類型都各不相同,為什麼你們依然認為是相同的兩名兇手所幹的?」
「下磨坊區。」那小子抽泣道。
我點點頭。
「我們坐在這兒辯個整夜沒關係,傑瑞,也許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我這理論不算對,可是在當前的這個世界,是的,比起其他生命,有些生命確實有價值得多。」他眉毛上翹,我聳一下肩,「我可能因此而淪為法西斯,但我還是得說德蕾莎修女的生命比垃圾債券大王麥可.米爾肯更有價值,我得說馬丁路德.金的生命比希特勒有價值得多。」
傑瑞看到我的動作,淡淡一笑。「你很不像你爸,派崔克。」
「我不過想喝個一杯,」那小子再三說。他抬頭看我,眼淚滾下臉頰,被淚水淋濕的菸身軟塌塌垂在唇間。「我不過……」
「所以你比亞歷山大、凱撒、若干美國總統和好幾個教宗都要優越囉。」
「庫柏以外的受害人?」
「你住哪裡?」傑瑞又問一遍。
「妙啊,」他說,露出陰鬱的笑容:「說得好聽是功利主義的邏輯,也是大多數法西斯理論的基石,要是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他喝下另一杯,用澄澈、堅定的眼神看我。「假如你先認定受害人的生命比殺人者更具價值,因此你去將殺人者殺死,那樣一來你自身生命的價值豈不是低於殺人者嗎?」
「但他還是被定罪了?」
他笑笑,摸摸他那豎滿髮樁的頭皮。「我承認,他們讓我獲益良多。」他瞇起眼睛,向桌子傾前。「我只是討厭這種某一撮人比其他人更有權力奪取生命的主張。這是個本質上腐敗的觀念,誰殺了人,誰就該受罰。」
不知為什麼他不肯正眼看我,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突得像電纜。他看著地板,腳後跟踢著冰箱的箱壁。「我們不知道是不是,」他重複說。
我聳聳肩。「當時大家都這麼說。」
「嗄?下磨坊區。」那小子吸吸鼻子。
「多謝你的讚美。」
「傑瑞,」我說:「什麼其他的命案?」
帕頓的全身肌肉在我手底下霎時繃緊。他昂頭揚頸,盯著那小子。www.hetubook•com•com
「你不同意?」他說。
「但你不殺人啊,傑瑞。」
「是。」
「說不定卡爾.摩里森是死在亞歷手上,說不定庫柏也是,我並不確實知道。可以確定的是,殺死這些男孩的兇手無論是誰,他有意透過行兇手法發表某種宣言。他在愛德華.艾弗瑞塑像下將摩里森釘成十字,在他的喉頭插上冰錐防止他叫喊出聲,切下他屍體的零碎部位藏好,至今都還無處可尋。」
傑瑞在桌面上敲打指頭,嘴唇抿緊,揣量該透露多少。「睪丸、一片膝蓋骨、兩枚大腳趾。他肢解的這些部位跟我們所知道的另外幾個受害人相符。」
他聳聳肩,「你就憑這個下定論?你比一個殺人或命令別人殺人的人優越?」
我雙手一攤,仰靠著椅背。「我一度同意,可是……我是說,想想看嘛,傑瑞——比起殺死她的兇手,凱拉.萊德的生命更有價值啊。」
「一個好人。」他點點頭。與其說他是跟我點頭,倒不如說是跟自己。他啜一口酒。「可以說是很優秀、很優秀的一個人。品德好,人也正派,腦筋好得不得了。倘若沒有人告訴你,你永遠猜不著他是當警察的,你會以為他是個神父或銀行家。他的衣著一絲不苟,言談一絲不苟,不管做什麼都……一絲不苟。他在梅洛斯擁有一幢殖民時期的白色房子,一個可愛善良的妻子,一個漂亮的金髮兒子,就連他的車座也乾淨得可以在上面吃午餐。」
「傑瑞,」我說。「你得跟我說明白。據我所知,卡爾.摩里森是在布雷克操場被某個流浪漢刺死的。」
「我敢說那些受害人全是好好先生。」
「怎麼,」我說:「這會兒你成了耶穌會會士了,傑瑞?想要用一大堆詭辯把我五花大綁嗎?」
「決定不了該怪誰的時候,就栽在一個黑小子頭上,對吧?」
他點點頭,「一前一後輪流做案。雖然也有可能只有一個兇手,可是那樣一來,只有力大無窮、左右手都靈巧、動作快如閃電的人才配當兇手。」
「我們打烊了。」傑瑞道。
他舉杯呷酒。「我看見了。是我接的通報,我跟布芮特.哈迪門兩個。」
「黑人,」他說,嘴角又浮起那個溫和的笑:「當時傳聞是這麼說,對不對?」
「好的。」小子吸著鼻子,讓傑瑞領他出門口。他突然一個轉身擁抱傑瑞,手臂盡可能圈住他的胖身子。
「我知道,」傑和-圖-書瑞道:「但我沒法給你。你有錢搭計程車嗎?你住哪裡?」
「這麼說是他幹的。」
「你?」
「你比希特勒優越嗎?」
我瞄一眼自己的杯子,用指頭暗暗將它推開六吋。傑瑞正給自己續杯。
「它流進一個女人的子宮,創造生命。這個生命和創造他的父母可能幾乎一模一樣,也可能截然不同,讓那個做父親的開始要懷疑郵差送信時不只送來了郵件。你體內流著你父親的血,我體內流著我父親的,而亞歷.哈迪門流著他父親的。」
「慢著,」我說:「你是說亞歷.哈迪門的朋友勒格史東?」
帕頓垂下頭,在吧台上翻個身作胎兒狀,眼睛閉上。我抓抓牠的鼻頭,牠輕輕啃我的手,一臉瞌睡地像在向我微笑。
傑瑞從冰箱上跳下來,繞過吧台。「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孩子?」
「孩子,」傑瑞道:「噓,沒事,都好好的。你走出這門口,右轉,走半個街區就能看見一輛計程車,司機叫阿察爾,一直到三點整他都在那兒。你叫他載你到下磨區就好。」
「卡爾.摩里森遇害前不久,」傑瑞道。「從下城區的三不管地帶到春田巴士站這個地段,有好幾個流浪漢和妓|女被殺。如果從賈瑪.庫柏算起,受害人總共有六個。這些命案的兇器各有不同,受害人類型各有不同,行兇手法各有不同,但是布芮特和我都相信全是兩個兇手所為。」
「我沒錢。」
我大笑。他早有預謀設下這圈套的,我雖有預感,卻沒看見圈套設在哪裡。
他點點頭,「我搭檔。」他欠身往我杯子裡倒伏特加。「布芮特在八〇年過世了。」
他將他那瓶酒和酒杯拿到點唱機旁的桌上。我過去跟他同坐,卻把酒杯留在吧台上沒帶。我那七呎軀殼以外,才是最合適它容身的所在。帕頓趴在吧台上,眼閉著,做著關於大貓咪的夢。
「卡爾.摩里森是他殺死的嗎?」
那小子趨前一步。「就小小一杯威士忌。」他掩嘴咯咯笑,在燈下眨巴著眼,一張臉喝得腫腫的,又或者是嗑了天曉得什麼別的東西而變成這樣。
我啜著啤酒,目光溜向點唱機。
「我們不知道是不是,」他粗聲說。
「如果這些殺人行為的受害人,對於殺人或下令殺人者並不構成實質的威脅,那麼是的,我比這些人優越。」
他翻轉手腕,低頭注視它片刻。「血是奇妙的東西。」
「因為這些兇案之兇殘是我生平僅見,以後也沒再見到。這兩個兇手不但樂在其中,派崔克,而且他們——或他——甚至在佈置屍體時便將發現屍體的人計算在內,考慮到他們會有什麼反應。他們將一個流浪漢切割成一百六十四塊。試想想,一百六十和-圖-書四塊血肉和骨頭,其中有些比手指頭還小,滿佈在這家三不管地帶的廉價旅社的小房間裡,散列在五斗櫃和床板上,攤開在地板上,掛著浴簾杆的勾子上。現在那家旅社早已經拆了,但我每次開車經過它的原址都沒法不想起那個房間。另外有個十六歲逃家女孩是從沃徹斯特來的,他把她的脖子扭斷,將她的頭轉個一百八十度,纏上膠帶將她一直保持在那個姿勢,好讓第一個踏進門口的人大開眼界。這種手法比我碰到過的所有案子都更難想像,所以別告訴我那六個受害人不是死在同一個人或同兩個人手上,到現在為止這六起案子都還沒正式破案呢。」
「那倒不見得。」
「呃,他不是遭刺死的,那是我們拋給媒體的說法。他是被釘十字架死的,幹這好事的也不是什麼黑人。我們在卡爾.摩里森的衣服上發現紅頭髮、金頭髮跟褐頭髮,就是沒有黑頭髮,何況當晚稍早有人在那附近看見亞歷.哈迪門跟他的朋友查理斯.勒格史東。那時我們正被其他命案搞得神經緊張,所以除非真逮到人,不然我們不介意讓黑人兇手的傳聞流傳個十天半月。那年頭沒幾個黑人會闖入那個社區,所以這套說詞似乎可以穩撐一陣子。」
「有趣有趣,」他的語聲近乎私語。「這麼說起來,假如你有權力判定另一個人類的生命價值,根據邏輯上的推理,你自身的生命應該是優越於該生命了。」
傑瑞一伸臂搭上那小子的肩膀,有那麼一瞬間那小子作勢要甩開他似的,但他瞄我一眼,瞄帕頓一眼,又低頭看看傑瑞。傑瑞的態度和煦親熱,人又比他矮四吋,不過即便這小子醉成這樣也還是看得出來他若再不識好歹,對方的一派祥和會消失得有多快。
「我愛你,老叔,」小子道:「我愛你!」
「反正不是我的。現在去搭那計程車,好嗎?」
「正如我說過的,傑瑞,依我看你是半個耶穌會會士。」
我繞到吧台後再拿啤酒。他那雙平靜慈祥的眼光跟隨著我。我在冰箱撈到另一瓶哈普恩,回到桌邊。
「史達林呢?」
「菲爾.狄馬西。」
「不是嗎?」傑瑞說。「你看見屍體了嗎?」
「絕對是。」
酒館門突被拉開,沉重的木門扉打在外頭的磚牆上。我們兩人同時望著一個滿頭尖髮、穿鼻環的男人,一件破T恤掛在破爛得很有時尚感的牛仔褲外頭。
「他是這麼一個過著完美生活的完美男人。完美的太太,完美的車子,完美的房子,完美的兒子。」他盯著大拇指的指甲,然後看著我,柔和的眼神帶點恍惚,彷彿它們盯著太陽看太久,才剛開始能辨別一些形狀和顏色。「後來,亞歷他……我不m.hetubook.com.com曉得,他突然變了個人……就只是……變了,任何精神科專家都沒法解釋。今天他還是個正常普通的孩子,可是一夜之間……」他雙手一攤:「一夜之間……我不曉得。」
一輛計程車在外邊路緣停下,傑瑞向司機點個頭,掙開小夥子的懷抱。「去吧,去吧。」
「菲爾,對。」他晃著腦袋,「還有那個神經兮兮的凱文.赫里易,瘋瘋癲癲的羅格斯基。」
「我愛你!」那小子一面腳步踉蹌地走出去一面大叫。
「正如亞歷.哈迪門嗎?」
他聳聳肩。「殺人就是殺人。你無故奪取他人性命,你就該受懲罰,就這麼簡單。」
我聳聳肩。
「是。」
「喔拜託,」我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傑瑞拍拍那小子的屁股,手拿開時那小子的褲帶已經多了十塊錢。「看來你忘了自己有張十元紙鈔了。」
「亞歷.哈迪門的父親。」
他點點頭。
「沒看見。」
「我好感動。」傑瑞邊說邊掩上酒館門。我們可以聽見計程車在馬路上迴車時發出一連串輪軸轉動的嗄嘎響,然後朝下磨坊區的方向駛去。「深深感動。」傑瑞鎖好門,向我揚揚眉,抬起一隻手摩挲腦殼上的鐵鏽色髮樁。
「我的客戶付錢買的就是這股牛性,傑瑞。」我伸手過去替他續杯。「跟我說說關於亞歷.哈迪門、卡爾.摩里森和賈瑪.庫柏的事。」
「兩個?」我說。
「回答我的問題,派崔克,別耍嘴皮子。」
「而他父親是……」
「你在下磨坊區穿成這副模樣到處走,屁股倒沒挨踢嗎?」傑瑞綻出笑容。「想來那地段在過去的十年一定改變了不少。」
「就是他。」他舉舉杯子,放下,瞅著它發怔。「查理斯.勒格史東在一個離此不遠的倉庫遇害,遭冰錐戳刺三十二下,遭鎚子猛力重擊,腦袋被劈出幾個大洞,活像有小動物住在裡面把腦子吃光了。此外他還被火燒過,從腳踝到脖子被人一截一截地燒,大部分過程在進行的時候他還活著。我們在調車室發現亞歷.哈迪門昏倒在地上,全身都是查理斯.勒格史東的血,冰錐就在他身旁幾呎外,上面全是他的指紋。」
他輕聲笑起來。「但你長得很像他,像極了,你想必知道。」
「肯摩廣場就在那邊。」傑瑞指指門外。
「孩子,」傑瑞道:「你該走了。」
即便在我小時候,傑瑞便有種異於常人的形而上氣質。他不存在於跟我們這些人同一個平面上。你可以感覺到某部分的他飄在一片渾沌的靈性世界中,正如神父告訴過我們的,那是存在於日常意識型態之上的某種境界,而夢想、藝術、信仰與天啟都是那個境界的產物。
「我不想去肯摩廣場,」那hetubook.com.com小子說。他左右微微搖晃,手在褲腰間摸菸。
「我只想喝個一杯。」他嘟囔道。
傑瑞聳一聳肩,「我每年都去華爾波監獄探監,一來因為他父親拜託我這麼做,二來也因為……我不曉得,也許因為我喜歡他吧,因為我還記得那個年紀小小的他。反正什麼原因都好吧,不過喜歡歸喜歡,他依舊是個謎。他做得出殺人的勾當嗎?當然,我絕不懷疑他做得出來,不過我也可以告訴你沒有一個男人,不論他是一個多麼健壯的男人——而亞歷並不是那麼健壯——能夠獨力完成勒格史東所身受的種種酷刑。」他噘起嘴唇,一口氣把酒喝光。「可是打從亞歷被送審,我在調查的那一系列兇案也就停止發生了。他父親可想而知在他被捕後不久便退休了,我繼續調查摩里森案和之前的六起命案,其中至少有兩起,我已經可以確定亞歷並沒有涉案。」
傑瑞咯咯輕笑:「好啦,好啦。」
「如此一來,」我說,「果真兇手不止一個人的話,而亞歷.哈迪門又是其中之一……」
我啜著啤酒。第二面電視螢幕也換上國旗,跟著是節目結束後的藍螢幕。我也留意到點唱機這會兒唱的是首領樂團的〈馬拉巴海岸〉。
「那另一個就還在外頭晃悠,是啊。」兩個黑眼袋在他眼眶下面成形,使他的眼睛看來形同洞穴。「如果說二十年後他還在外頭晃悠,而這些年來他都在屏住呼吸伺機復出,我敢說他多半已經相當抓狂了。」
我點頭:「聖巴特小學二年級。」
「都是些什麼部位?」
「只是就勒格史東一案而言。警方不想承認他們曾經懷疑外面有個連續殺人狂,卻不曾通知廣大民眾。當一個獲勳警員的兒子因殘暴殺人被捕,更沒有人希望臉上被丟更多雞蛋。因此亞歷因勒格史東案送審,被判無期徒刑,這會兒正在華爾波發霉發臭呢。他父親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了,大概到死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裡出了毛病。但我想這一切本來都不打緊,要不是有人把凱拉.萊德釘在一座山上,又有人向你提供我跟亞歷.哈迪門的名字。」
「嗯嗯。」他讓椅腳掉回地上,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按我數的數目他已喝下六杯,卻一點酒意也看不出來。「那個班的學生滿精彩的。」他將杯子向我略側一側當作敬酒。「有你,有安琪,還有她後來嫁的那個混蛋,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呢?」
「怎麼說?」
「我知道你們是朋友,派崔克,可是拜託啦,光是他涉嫌的殺人懸案就有七起之多。」
「卡爾.摩里森呢?」
「赤棉領袖波布呢?」
他往椅子裡仰靠,拱起背脊,手臂在腦後伸得長長的,大聲打呵欠。「你知道嗎?我這會兒想起來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