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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帶我走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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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好的,」我說。我的聲音不像我自己的聲音,像死人的聲音。「沒問題。」
「一個月前,」傑瑞說:「你會不計一切救他們兩個,你會絞盡腦汁,但是你現在不會了。」
「當然啊,最好再往槍膛裡裝一顆子彈,用它指著我。來嘛,會很好玩的。」
「我來當。」戴文道。
奧斯卡嗤之以鼻。「你的膝蓋太不行了吧?狗屎,你在那雪地上爬不了十碼。」
傑瑞叫得更大聲,從我的肉裡拔出剃刀,立即揚手再刺。我緊閉眼睛,瘋了似的連按扳機三次。
他嘻嘴笑笑。「嗯……不,派崔克,只是把他抱在懷裡,聞他的氣味,偶爾親親他的頭頂。」
「以前我常常這樣提著我的孩子,」他說。
戴文看著那枝鋼管。我關上車門,沿著馬路向遊樂場走去。
我聳聳肩。「射死他。」
「絕對是。」我跟他冷冷的目光相對:「你也會被取代,就像一切其他的事物,也許一個星期後吧,頂多。另一個愚蠢變態的笨蛋會出現,殺幾個人,報紙會大幅報導,《重案實錄》(譯柱:美國新聞深度報導式的電視節目)也大幅報導,你就已經是昨日的新聞了。你的十五分鐘風光就此玩完,傑瑞,還沒有造成什麼影響就成為過去了。」
接著又有兩輛巡警車和一輛聯邦調查局的林肯車駛進多切斯特道,在它與港景街的轉角設下路障。傑瑞的車子沿著雪地向他們開過去。
「你說紅就紅吧。」
之後傑瑞要求見我。
「你怎麼看?」
傑瑞的車子斜斜停放;我走近時他正靠著引擎蓋。從我的角度看不見他背上的嬰兒,但我看見跪在傑瑞腳旁的丹妮爾.勞森,空空的眼神如某個已接受自己必死的人。在行李箱裡被關了十二個小時後,她的頭髮全堆在左邊,彷彿有隻手把它固定在那裡,臉上滿是睫毛膏的污痕,眼角被汽油灼得通紅。
雪地上,奧斯卡的影子帶頭先行,從車頭伸展出去,不均勻地分佈在傑瑞身後的動物石雕和木馬上。是遊樂場後方的街燈將影子投射到地面,我心想不知是哪個天才竟沒想到在奧斯卡潛進柵欄前先把街燈關掉。
我向丹妮爾.勞森看一眼,想要擠出一點關心她下場的精力。
「沒感覺?」傑瑞說。「這麼辦吧,派崔克——讓我瞧瞧你有多麼的沒感覺。」他伸手到他腦袋後面,把嬰兒抓到前面來,拳頭攫住他背上的衣服,將他高舉過頭。「他比我丟過的一些石頭還輕。」
「嗯,不是黃蜂,亞歷喜歡加油添醋。我當時在場,應該是蚊子才對。他整個被裹在蚊子形成的一團雲霧裡,等他從雲霧裡出來的時候,我可以看見良知的標記已經從他身上被抹除了。」他微笑,我可以在他眼裡看見蚊子雲霧和幽暗的湖水。「於是,在那之後,亞歷和我建立了一種師生關係,後來更發展成多重意義的關係。」
「為什麼?」
他的車子在遊樂場中央甩著尾巴停了下來,警察和聯邦探員通通下車,以武器對準他。這時他打開行李箱提出人質。
丹妮爾把頭往上掙,想掙脫獵槍。
兩人都被施用了藥物。傑瑞的手指扣著獵槍扳機,在自己和丹妮爾身上灑上汽油,又在三人周圍的雪地澆上一圈汽油。過程中只有丹妮爾醒了過來。
「我認。」
「把槍拿出來,派崔克。」
越過車子的行李箱,我注意到黑暗中有一片鐵絲網向前捲起,露出一個大洞。然後鐵絲網被放下來,那個大洞隨之消失。
「他們會記得這個,」傑瑞道:「相信我。」
「嗨,傑瑞,」我說。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麻痺,彷彿我的七情六慾一下子被挖空了,就像挖出一個蘋果核那麼簡單快速。
「有的人會在北極買防曬油,傑瑞。」
丹妮爾隔著膠帶尖叫,用頭猛撞獵槍。
「派崔克?」
「你不開槍嘛,搞不好我會讓這小孩的腦袋撞到雪地上。」
只要傑瑞扭一扭頭,這整個爛攤子便要hetubook.com•com立即白熱化。
他又給我那個委婉和氣的笑容,「你再對我自作聰明,派崔克,我就砸爛這小孩的腦袋瓜。」他歪一歪頭親一下坎貝的臉蛋。「如此這般,我兒子死了。我發現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可能被預測或預防。上帝決定布雷登.格林今天得死,他今天就得死。」
我從獵槍裡抽出那根斷折的手指,傑瑞把槍管向我的頭擺過來。
在他身後,傑瑞在雪地上燒。
我看見座位上那堆火柴夾、保單冊子、文件、螺絲釘裡,有一枝小鋼管的末端冒了出來。
「在你採取行動的時候,派崔克,你會殺了我。」他向警察的方向擺了擺頭:「不然,他們會。」
「你怎樣,派崔克?」他綻開燦爛的笑容。
「但他死了。」
「對什麼好奇,傑瑞?」我把手放在臀上,觸到槍柄。我想起他還沒叫我繳械,好奇怪。
「他要見你,」戴文說。
他從小巷衝出新月街時,幾乎與一輛巡邏警車相撞,等到他的車子尖嘯著拐進多切斯特道,已經有四輛警車追在他後面。
「夠多的,」我說。
「有,」戴文道。
「為了什麼呢?派崔克,他有——」
他又擰一下獵槍,丹妮爾.勞森被他扯得雙膝離地。
我的手也爆炸了。
我以腳跟為軸,將左腳旋向右邊,左邊,然後又旋向右邊。我希望落在傑瑞眼裡,這只是個漫不經心的動作。然而,如果奧斯卡看見了,我希望它的意義不只是如此。我不能冒險再向車子望去,只能假設他在那裡。
「這才像話,」他說。「我很遺憾你因為我而心力交瘁,派崔克。」
剃刀掉到我膝旁的雪地上。我丟下單發槍,傑瑞手臂上的膠帶和汽油霎時轟然起火,丹妮爾的髮絲也著了火。
「嗨,派崔克,」傑瑞道:「夠近了。」
他聳聳肩。「有的人不認為是狗屁。」
「據我猜想,菲爾.狄馬西死了。」
他走到近處,龐大的身影罩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他凝神看了我好一會兒。
他將坎貝綁在自己背上,所用綁帶是他在綁架他們母子時,丹妮爾用的背包。
「巴巴給我的聖誕禮物,」我說。「許多年前。」我讓他看一眼。「一發子彈。我只要按這按鈕,它就像扳機似的,鋼管會發射子彈。」
「你心力交瘁了,派崔克。」
我停下腳步,距車子六呎,距丹妮爾.勞森四呎。我的腳尖剛好碰觸到汽油圈的邊緣。
傑瑞的手爆炸了。
「死得夠可憐的。」
他大笑。「很好,很好。滿好玩的,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好吧,你從來不曾蓄意殺過任何人,對不對?但我告訴你,我也從來沒有確切計畫過以殺人為職志。我在暴怒中殺死我太太,完全不是有預謀的……殺了她之後,我難受死了。我吐了,那兩個禮拜都在冒冷汗,然後有天晚上,我開著車子經過曼斯菲德附近的一段舊路,周圍數哩都沒有其他車子。我經過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小夥子,我突然有個衝動——有生以來最強烈的衝動。我從他右邊經過,我可以看見腳踏車上的反射鏡,看見他那張認真和聚精會神的臉。有個聲音對我說:『轉一轉駕駛盤,傑瑞,轉一轉駕駛盤。』於是我轉了一下駕駛盤,我只是把我的手向左邊轉了四分之一吋,他便整個彈起來撞到樹幹上。我往回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還有點氣息,我看著他死去。我感覺很好,而且只有越來越好。那個知道了我為太太的死找替死鬼頂罪的黑人小子,還有後來的每一個,卡爾.摩里森等等,感覺只有越來越好、越來越好。我沒有後悔。抱歉,但我沒有,所以,在你殺我的時候——」
「倉庫的鐵絲網跟遊樂場的鐵絲網是同一個。」
我轉動著頭,環視四周的冰柱子、暗黑的雨、警車的藍白燈號,和趴在車蓋上、撒手撒腳掛在電話線桿上、跪在遊樂場四周屋頂上的警察和聯邦警探。他們和*圖*書全部,每一個,都拿槍向前方指著。
「我太太,」他說。「嗯……我殺了她,是的。不是上帝,是我。我不知道上帝給那女人定下了什麼樣的計畫,但我肯定我把計畫弄砸了。我對布雷登的人生也有計畫,她把計畫給弄砸了。祂多半對凱拉.萊德的人生也有計畫,但祂不得不改變計畫了,對不對?」
我照做,正要把槍扔到雪地上。
傑瑞車子底下的雪地被奧斯卡的影子染黑了。他在車子的另外一邊一吋吋爬行。
「我同意。」
「你幹什麼,派崔克?」
槍、槍、槍。三百六十度的純暴力。
「是的,你教我教得很好,傑瑞。」
「你那是什麼玩意?」
傑瑞揮動手臂,將小孩前後搖擺。
「菲爾。」我說,把頭埋在他胸口上。
「格林,」奧斯卡說。「他被困在遊樂場,他有人質。」
丹妮爾.勞森的眼球鼓突,瞳孔在詛咒我。
街道和馬路上的冰層都在白天被鹽與輪胎消溶了,然而遊樂場卻成了個溜冰場。由於場中央的步道稍稍傾斜,積了一個水塘,至少有兩吋青黑色的冰雪覆蓋在上面。
「那個洞在鐵絲網東角,巴巴地盤的開端,柱子會合的地方。」
我想起賈克和凱文。接著又想起葛瑞絲和梅兒。當然還有菲爾。
我點點頭。「我什麼都沒有了,傑瑞。」
我兩手交替攀著扶欄爬上台階。
「拿著?」
他大笑出聲。「在伊凡卓身上滿管用的。」
「好奇?」
我又看著傑瑞。
「好的。」
他膝蓋先著地。有一剎那,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死了,他的鏽紅頭髮著了火,頭向左邊歪側,一隻眼消失在火燄裡,另一隻眼隔著重重熱浪向我一閃一閃,瞳孔得意洋洋的取笑我。
「知道。」
「我那樣做的話,」傑瑞道。「你兩個都救不了。所以我們眼前有個選擇,你有個選擇,派崔克。」
「你覺得很逗嗎?」他說,手指扣緊獵槍扳機。
「累了,」我說。
「我會派個人進去,」波頓道。
再見了,我想道。你們每個人。此生不枉了。
「恭喜你揚名立萬。」我說。
「所以——怎麼說,傑瑞——因為那樣,一切都變得合理了嗎?」
奧斯卡的頭兩槍射進了傑瑞的後腦門,從他的前額中央穿出來。第三槍命中他的背部。
「當然,」他說:「幹嘛不?」
傑瑞聽見了。「把你的槍丟到右邊。」
「是的,派崔克,他殺了菲爾。這會兒搞不好他還要多殺兩個人,要不要幫個忙防止這件事情發生?」
傑瑞昂首揚頭,嘴大張,興奮若狂地大吼。
一雙並列的槍口穿越黑暗而來,猶如無憐憫或無靈魂的眼睛,我抬起頭來迎接它,傑瑞的咆哮聲充斥我的耳朵,火舌舔著他的脖子。
「好吧,」我說。「好吧。」
我開了車門,打開置物匣,開始把裡面的東西搬出來堆在椅子上。
「你打算把嬰兒扔到地上嗎,傑瑞?」
他們陪我走到我的車子。我穿上他們給我的防彈背心,在我的貝瑞塔裡裝上新彈匣。波頓在馬路上跟我們會合。
我拔出菲爾被傑瑞割破喉嚨時手中拿著的槍,把它丟在我的槍旁邊。
他皺起眉頭。「她貶低了亞歷。在證人席上,她試圖向一個由笨蛋組成的陪審團解說亞歷這個人,簡直是奇恥大辱嘛。」
「辦不到。」戴文遞給我一條毛巾讓我揩掉頰上的血。
「你的眼睛紅紅的。」
嬰兒依舊昏迷不醒。說不定死了,我不知道。他眼瞼密密閉閤,像很痛似的,小腦袋稀稀的長著幾根金毛髮。他看來比枕頭還軟。
奧斯卡告訴我格林怎樣把一個嬰兒綁在背上,用膠帶把獵槍黏牢在他母親的頭上,還有汽油的事。
「你想實習一下你的狗屁『非人性論』,不是嗎?」
嬰兒的頭往地上俯衝,傑瑞及時抓住他的腳踝。
我聳聳肩:「幹嘛不呢,他又不是我的孩子。」
「因為他一定強迫我繳械。」我轉身看著他們。「記和圖書得鐵絲網裡的洞啊,你們。」
「不,傑瑞,」我說:「我沒任何感覺。」
「不,」我搖搖頭,朝戴文和奧斯卡的方向點個頭:「我要他們其中一個,我只相信他們兩個。你們中的一個從洞裡爬進去,從他背後潛近。」
「鯨魚大屁股,」奧斯卡不平地說:「嗄?」
「你聽見了,讓另一個人送你光榮上路吧。你只是一粒沙子,老兄,你什麼都不是,你不配我殺你要用的那顆子彈,不配為此在我的靈魂留下污點。」
「單發槍?」
「好吧,現在我落到你手中了。你想的話,開槍好了,我不怪你。」
我在十六歲之後就沒有再哭過,而此刻當我跪在我最長久的朋友身邊時,我的眼淚泉湧而至。我覺得我一向所熟悉的,我藉以確立我自己和我的世界的一切一下子被奪走了,被一條條撕裂了。
「你知道巴巴的倉庫嗎?」我說。
「你打算怎麼做,派崔克?」
「操你的,」我說,看著那雙小腳踝不太穩當地吊在他手中。
「我不知道。」
「不,你不遺憾,你做這一切的目的之一不就是這個嗎?」
「那麼,哈迪門……」我說。「他是怎樣開始參與這一切的?」
「好奇,」他說。
「向『某人』報復,」他改正我的句子,又微笑起來。
丹妮爾.勞森細看我的表情,看我是不是在開玩笑。我跟她對視好一會兒,讓她知道我不是。
「是的,我哭了。」
遊樂場龐然在望。十五呎高的鐵絲網冰雪累累,冰封的樹木顯得黝黑沉重。
「是嘛?」
我一刀切斷獵槍末端的膠帶,丹妮爾一歪身往冰雪裡栽下去,頭滾在冰封的沙地上。
傑瑞聳聳肩。「坐牢對一個像亞歷這樣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的自由是絕對的,派崔克,因為他的心靈自由。柵欄無法困住他,即使在牢房裡,他也比許多在外面的人更自由。」
他翹起肘彎,讓嬰兒的頭頂對準雪地,然後目光盯著地面,像要找個最佳的著地點。
「有。」
傑瑞當時跑下了地窖,穿過地窖跑到隔壁大樓,最後從後門遁逃,就像他槍傷安琪那個晚上一樣。他跳上停在酒館後巷的福特托利諾,向新月街開去。
「那為什麼還要懲罰把他送進牢裡的黛安德拉.華倫?」
是我的聲音洩了底。我不確定為什麼或怎樣發生的,然而它明明白白在我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絲最輕微的感情流露。
「要快,」奧斯卡道:「你只有五分鐘,接著他就會向人質下手。」
「是。」
傑瑞站在遊樂場中央。那地方本來應該是個噴水池或青蛙池什麼的,但是市政府花光了錢。現在只有一片水泥盆地,繞場設置了幾張休憩長凳,你可以帶小孩去這個地方,看看自己繳的稅款是怎樣被花掉的。
他笑了。「你此刻開槍的話,他媽媽死定了,小孩多半也逃不掉。」
他和奧斯卡看著它。「那只是一個消音器加上兩個轉軸跟螺絲、一支雷管跟一顆子彈的合成玩意。它會炸掉你的手,派崔克。」
他將坎貝.勞森頭下腳上倒轉過來,再度抓住他的腳踝,手指將獵槍扳機按下八分之一吋。丹妮爾閉上一隻眼睛迎接她肯定必將來臨的轟擊,另一隻眼仍注視著她的小孩。
「說對了一部分,」他說,仰頭看著嬰兒的腦袋,角度略斜,好觀看他那雙緊閉的眼睛。
奧斯卡剛一跨過汽油圈的外圍邊界,整個圓圈便騰起黃色的火焰。我發現自己越笑越起勁。奧斯卡看看那火,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他左手亮出剃刀,我將單發槍戳進他右掌中。
然而,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真實感。
「呃,該死,傑瑞,」我說,抓了抓不斷被雨打濕的頭:「我兩天沒睡覺了,而且你不是殺了就是傷了差不多每個我關心的人,所以呢,我不知道我該有什麼感覺啊?」
「什麼事,傑瑞?」
樹木、和*圖*書籃球圈、爬爬架跟鞦韆架都成了純玻璃製的。
不知為什麼這一切都他媽的好笑極了,儘管我知道一點也不好笑。我知道一點也不好笑。我知道的,但是他們把我放上救護車的時候我還一直笑啊笑個不停。
「——個嬰兒綁在背上。相信我,他倒地的時候你得當一下墊子。」
「不,不,」傑瑞說。「你拿著。」
他低頭察看,驚疑不定,這時我飛身向前,雙膝著地,左手食指插|進獵槍扳機與護圈之間。
「人質呢,傑瑞?」
我抓起剃刀,但我感覺不到它,那隻手的神經線似乎已停止操作。
「你幹嘛要帶那玩意?」奧斯卡道。
「有這可能。」
我依言照辦,抬起手臂,瞄準他額頭正中。
我按下單發槍的扳機,卻沒有動靜。
我跪在菲爾的屍身旁邊,伏在他胸上痛哭。
「當然,傑瑞,隨你怎麼說。」
「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小時候遇上黃蜂的故事?」
「那麼,這一切,」——我做個橫掃遊樂場的手勢——「之所以發生,就是因為你和亞歷要向誰報復嗎?」
「誰?」我說。
奧斯卡從傑瑞屍身的另一邊冒出來,坎貝.勞森正被他緊緊抱在因喘氣而劇烈起伏的巨大胸膛上。眼前的景象——如此柔軟纖弱的小東西被如此粗壯魁梧的龐然大物抱在懷中——引得我大笑不迭。
「所以你等了二十年才復出?」
「其中一個會死,」傑瑞說:「這一點我們同意了?」
「你又在故意激怒我嗎,派崔克?」他將坎貝.勞森從他肩膀上拿下來,高舉過頂。
她讓我想起我看見過的奧許維茲或達浩納粹集中營照片,或者波士尼亞內戰照片裡的那些女人。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經落在人間的保護範圍以外。
「我兒子死的時候,」傑瑞說,將坎貝.勞森的臉拉過來貼住自己的臉,用鼻端愛撫他軟綿綿的臉蛋。「一點預警也沒有。他在院子裡,才四歲,亂叫亂喊,然後呢……再也沒有聲音了。他腦子裡的一個活門鬆脫了。」他聳聳肩。「就那樣鬆脫了。他腦門充血,他就死了。」
我看看它,像不在乎似的,像我壓根兒不知道我手中有槍。
「你太太呢?」他順了順坎貝的頭髮,嬰兒的眼睛仍然緊閉。
「什麼?」他猛抬頭。
甚至在我扣動扳機前,他便已尖聲怪叫。那是一種淒厲的叫聲,像一大群土狼咭咭呱呱亂吠亂叫,剃刀割進我脖子時如同愛人的舌尖,直到刀刃被我的腮幫骨絆住。
我看看她,她不驚慌也不生氣。她被打敗了,跟我一樣。我試著基於這一點建立我們之間的連繫,強迫自己生出七情六慾,但它就是無影無蹤。
「我壓根兒沒有退休,派崔克。不過,鑑於我對普遍人類處境所要進行的實驗,以及我對三位一體的法力有著某種信仰,是的,亞歷和我必須等到你們都長大一點,還要等到亞歷找到像伊凡卓這樣夠格的學生。此外我要花上許多年擬訂計畫,亞歷也必須在伊凡卓身上費一番工夫,直到我們確定他跟我們是同類的人。我覺得一切都功德圓滿了,你說呢?」
「你鎮靜得很啊。」他揚起被汽油澆濕的一道眉毛,鏽紅頭髮黏在腦門上。
丹妮爾.勞森抬起頭來,用頭猛撞傑瑞的膝蓋。她的叫聲被嘴巴上的膠帶密封住。
「你為他哭了。」
「其中一個死掉,最少一個。你救不了他們兩個,派崔克,根本辦不到。你認命吧。」
「他被包圍了,」波頓說。「被重重包圍。」
「派崔克,」他揚起眉毛說:「看來,你有點醒過來了,丟下你的後備槍。」
「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你,派崔克,」他說,眼睛仍在嬰兒身上轉。他噘起嘴唇發出咕咕咕的哄小孩的聲音。「昨晚在你搭檔家,你知道嗎?伊凡卓本來應該殺掉她,留你活命,好讓你活得內hetubook.com.com疚,活得痛苦。」
奧斯卡一定已經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因為那影子開始往車後撤退,他的腿再次出現在車子的前輪與後輪之間。
「他殺了菲爾。」我說。
「這麼說有點把事情太過簡化,不過,在我死後,如果你必須用這種膚淺的言論敷衍媒體,儘管請便,派崔克。」
「單發手槍。」我鬆開錶帶,將鋼管塞在皮帶和手腕之間。
「你會死嗎,傑瑞?什麼時候?」
派崔克——那隻眼睛在密集的煙霧中說——你還是什麼都不懂。
戴文瞪著他。「哦?試問你又打算怎樣把你的鯨魚大屁股,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拖過整個遊樂場呢?」
傑瑞狠命按下扳機。他發現被我的手指卡住了,看了看我,然後力道極大地猛夾下來,我的指骨登時斷折。
「對我,」他說:「我可殺了不少人啊,派崔克。」
傑瑞在萊恩遊樂場猛轉駕駛盤,駛上入口台階。結滿了冰的滑溜溜梯級跟斜坡沒兩樣。
「是。」
「我要是說得不對,請糾正我。我該為我爸對查理斯.勒格史東所做的事贖罪,對嗎?」
傑瑞那條熊熊燃燒的手臂裡抓著的獵槍,出於反射揚了起來,緊接著便有子彈從前方射來,同時好幾發。傑瑞像牽線木偶般轉著圈子,然後向前仆倒,倒下去時獵槍轟轟鳴放兩下,在雪地上射出子彈孔。
「我知道,」戴文道。
「我以為你受驚過度了,」他跟自己點點頭。
我點點頭。到達我的車子時,我在背心外面套上襯衫和夾克。
我在酒館裡。
「你是不是受驚過度了?」
我抬頭看他,感到一切事與人都離我好遠好遠。
燃燒吧,我想,燃燒吧。上帝佑我,可是,燃燒吧。
「我不會殺你,傑瑞。」
「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傑瑞。」
他將手臂向後擺動,如同壘球投手做投球前的擺臂動作。坎貝被擺到他身後的黑暗裡,小小白白的身軀猶如回到子宮般消失不見。
「倒提在雪地上?」我說。
「你為了逮到我毀了多少個人?」
他笑笑。「你這話什麼意思?」
戴文粗魯地抓住我的手臂拉我起身。
「到底誰去?」我說。
我把槍丟到爬爬架底下的泥濘沙坑。
奧斯卡自黑暗中向我走來,繞過傑瑞正在燃燒的屍體。傑瑞四周的汽油圈紛紛著火,我感到一波波熱力向我湧來。
「傑瑞,」我說:「你贏了,不是嗎?」
「那鐵絲網,」我說:「有個洞。天黑看不見,因為只是一道裂口,不過你要是把它往裡會往裡面摺進去。」
我感覺到涼涼的兩片唇在我耳朵上吻了一下,等我朝她看時,丹妮爾已經從我身旁跑了過去,衝上前去從奧斯卡懷中接過她的孩子。
可是,當傑瑞把手臂前擺,想要將嬰兒拋向空中之際,坎貝已不在他手中。
「我是黑人,夥計,我與黑夜渾成一體。」
「好奇,」他重複,猛扳一下獵槍。丹妮爾.勞森的脖子隨著他的動作歪扭到一邊,頭撞到他膝蓋上。
「遊樂場見,」我說,從人行道朝遊樂場走去。
「現在輪到你的後備槍。」傑瑞說,將嬰兒像鐘擺似的搖來搖去。
「上帝?」我說。
「馬上。」傑瑞打開手掌,嬰兒從半空中直線下墜。
「那他——怎麼?——自願坐牢以便保護你嗎?」
他靠向車子,黏在丹妮爾.勞森頭上的獵槍隨著他的動作把她向後拉扯。
我曲一曲手腕讓鋼管落到手心裡,聳一聳肩。「你是個笑柄,傑瑞,我只是直話直說。」
一個是二十一歲的少婦丹妮爾.勞森,今早起便從瑞丁市她父母家裡失蹤。另一名人質是她的兩歲兒子坎貝。
戴文喟嘆一聲,向奧斯卡捅了捅大拇指。
傑瑞從行李箱提出丹妮爾時,她頭部以工業膠帶綁著一枝十二口徑的重型獵槍。
「你們有沒有神槍手?」
「是的。」傑瑞仰頭凝視孩子的臉,學他的樣子把自己的臉也皺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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