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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完啤酒，去探視安琪。

她俯睡在床中央，一隻手臂伸過我這邊的枕頭，另一隻握拳靠在喉邊。我想要到她身邊去，摟住她，直到在菲爾摩發生的事情在她的腦裡停下，直到她的恐懼褪去，直到傑瑞．格林匿跡，直到世界和世間所有醜陋的一切離開我們的身軀，搭乘夜風，自我們的生命裡消失。

我經常做到有關傑瑞的夢魘。總會是傑瑞，而非伊凡卓，也不會是哈迪門。只有傑瑞。也許是因為我認識他有一輩子之久。還是警察時，他探著當地人的步伐，帶著微笑，友善地揉著我們這些孩子們的頭髮。接著，在他退休之後，便在黑寶石酒吧裡擔任總酒保。我和傑瑞喝過酒，也曾和他促膝長談，和他在一起，感到安然自在，並且信任過他。然而在那些時間裡，在三十年之間，他一直在屠殺離家的孩童——一群沒人尋找沒人思念的孩子。

「絕非冒犯，但是這太牽強了，安琪。」

我閉著眼睛坐了一會兒，想要看見愛曼達．麥克雷迪，想要召喚出具體的內心意識，弄清楚她是否尚在人世。但是在眼皮後方，我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在門口站了許久，看著她睡覺，兀自蠢蠢希冀。

球賽過後，我們在艾許蒙碳烤餐廳用餐喝啤酒，安琪在菲爾摩的遭遇，到現在才反應出來，對此，我只能用延遲緊繃來形容。

「妳說的是海倫嗎？」

「如果她已經死了呢？」我說。

「安琪，」我說，「菲爾摩裡面的那些傢伙，都是人渣。他們不值得妳花任何時間去思考。」

然而……

「除了我們。」她點頭。「我要找出那個女孩，派崔克。」

「別荒謬了，」我說。

「好的，安琪，」我說。「好。」

等到她進行到第四口食物的時候，我的食物早就一掃而盡了。安琪把hetubook.com.com這當成晚餐結束的指標，把餐盤推到桌子中央。

當安琪、奧斯卡、迪凡、菲爾．狄馬西和我，與傑瑞．格林、他的夥伴伊凡卓．阿魯賀，以及一名被監禁的精神病患者亞歷．哈迪門面對面的時候，我懷疑我們之間，有沒有人了解到代價為何。傑瑞和伊凡卓出自於有趣、怨恨，或因為傑瑞對上帝的怒氣，或毫無原因地取人內臟，斬首，凌虐人們致死。我從來沒能完全了解這件事背後的理由，也不確定有任何人能了解。遲早，動機會在他們起始的行動中呈現。

傑瑞朝安琪的腹部開了一槍，用剃刀在我的下巴劃出傷口，迫使我結束和一個叫做葛瑞絲．柯爾，和她女兒梅兒的關係。

「除了我們。」

「好。」她拿自己的啤酒罐輕敲我的。

「嗯。」她用嘴巴深呼吸，我聽到空氣穿過她卡在喉頭的液體。「是啊。」

菲爾．狄馬西曾經是安琪為期十二年的丈夫。一直到他們的婚禮之前，他也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之後，安琪訴請離婚，菲爾戒了酒，再次有了工作和收入，正踏上某種贖罪的大道。我想。但是傑瑞毀了這些。

為什麼有人——事實上是好幾個人——想要強|暴一個女人？

「她沒死。」她喝掉啤酒，把罐子丟到我腳邊的袋子裡。「她就是沒死。」她看著我。「懂嗎？」

我拉上遮板。

回到公寓裡，安琪的全副精力和激|情立刻從身上流失，躺在床罩上就昏睡了過去。我把床罩從她身下抽出來，蓋在她身上，然後關掉電燈。

狀況如果真是這樣，安琪挑揀馬莎拉醬汁雞肉的方式，足以讓她在餐廳裡留到下個星期。對於瘦小的人而言，安琪的食量比剛下公路的卡車司機還大。但是今天晚上，她用叉子捲著義大利細扁麵和*圖*書，接著似乎忘了麵的存在。她將叉子掉在盤上，啜了些啤酒，瞪著面前的空間，彷彿是看著電視的海倫．麥克雷迪。

「酒吧裡的那些傢伙。」

「告訴我。」

「你永遠無法了解人們，」她說，雙眼看著桌子。「你能嗎？了解他們。不可能的，你沒辦法……推測他們為什麼會做出某種舉動，做出某種思考。如果你想不出來，那就絕對不會有道理的。不是嗎？」她抬頭看我，雙眼又紅又濕。

傑瑞幾乎他媽的毀掉我們全部的人。

大海就在我們右方五十碼之外，海上吹來的微風帶著寒意，足以讓我們兩人摟在一起，以免發抖。

我從我這邊座位的椅子上走出來，她揮手要我走開，但是我滑坐到她身邊，她垮在我身上。她抓住我的襯衫，靜靜地倚著我的肩頭哭泣。我撫過她的髮絲，親吻她的頭，環住她。當她在我的懷裡顫抖時，我能感覺到她身上流動的血液。

我們離開艾許蒙碳烤餐廳，安琪要我在南波士頓的哥倫比亞公園停下來。公園的尾端有一個花崗石的馬蹄型看台，圍起滿布灰塵的跑道，我們買了六瓶裝啤酒帶過去，在坐下之前，還先拍去看台木板凳上的灰塵。

她搖著頭，眼睛圓睜。「不，一點也不。強|暴是立即性的侵犯，會讓你由內而外灼燒，在某些混蛋把自己的老二插|進你體內時，將你貶低到什麼也不是。但是海倫對她孩子所作的……」她看著下方滿是灰塵的跑道，喝了一口啤酒。「你聽到那些母親們的說法，也看到她如何處理她小女孩的失蹤。我敢說，她每天都侵犯著愛曼達，不是用暴力，而是以她的漫不經心。她由內而外，一點一滴地毀去這個孩子，像是砒霜。那就是海倫。她就是砒霜。」她對自己點頭，然後低聲重複，「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砒霜。」

哥倫比亞公園是安琪害怕的地方。她的父親：吉米，二十年前在一次暴徒攻擊中失蹤，她的母親選在這個公園，來告訴安琪和她的妹妹，不管有沒有屍體，父親都已經死去。安琪有時候會在睡不著，鬼魂爬進腦袋的難熬夜晚來到公園。

（派崔克，）傑瑞在我的胸膛中間低語，（我在等著你。）

「嘿，」我說，用手掌拍打她的前臂。「我說真的，他們什麼都不是，他們——」

「對。他們當時會強|暴我的。強|暴我。」她的嘴保持張開了一會兒，似乎這件事真正的含意在當下第一次擊中她。「接著，他們會回家，然後慶祝。不，不，等等。」她將手臂舉起到面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會慶祝，這還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他們根本不會去思考這件事。他們會打開我的身體，用任何他們能想出的變態方法侵犯我，接著在完事之後，他們想起這回事的方法，會像你想到一杯咖啡。並不是值得慶祝的事，只是一天裡多了一件事。」

「如果她是呢？」

她往前傾，瞪著跑道以及後方又寬又長的綠色公園。「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我沒有理由去認為尋找愛曼達．麥克雷迪，會引來像是我與傑瑞．格林與他同謀遭遇時的大屠殺，一點都沒道理。在這幾週以來第一個涼爽的夜晚，我思考推理著這晦澀的一切。如果是潮濕溫暖的昨夜，我不會有這種感覺。

「不。」她搖著頭。「絕不。這些人，這些自私的混蛋東西——這些大隻佬大衛和海倫——他們污染了這個世界。我知道他們會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得到報應。那好。但是在找到那個孩子之前，我哪兒也不去。碧翠絲ｈtｔps://ｗwｗ.ｈｅtｕｂoｏｋ.ｃoｍ•ｃoｍ沒錯。她獨自一人，沒有人替她出面。」

我完全沒有概念。

左側身軀著火的傑瑞，拿著霰彈槍瞄準我的臉，同一時間，奧斯卡從他的身後對他開了三槍。

「我不明白那些選擇去傷害他人的人們。」她在看台上轉身，直到面對著我。「我不是在說以暴制暴的人。我的意思是，在這方面，我們和任何人有相同的罪孽。我所說的，是在沒有挑釁之下，就去傷害他人的人，享受醜陋的人。那些把每個人都和自己一起拉入泥沼的人。」

又一次的，我完全不了解。

「她沒死，」安琪說，「我感覺得到。」

「海倫」——她清清喉嚨——「海倫，大隻佬大衛，和酒吧裡的那些男人，還有帶走愛曼達的不管什麼人。他們真是沒道理。他們沒……」一顆淚珠滑落她的臉頰，她拿手背抹去。「媽的。」

我認識這個女人一輩子了，她在我面前流淚的次數，一隻手就可以數得完。當時我並不明白，是什麼讓她如此反應——我看過安琪面對比今天我們在酒吧裡更悲慘的狀況，並且置之不理——但是不管為何而起，這個痛苦貨真價實，看見她臉上和身上的痛苦，讓我心如刀割。

她的雙眼閃著一道我從沒見過的關切光芒。

我什麼都沒說，也無話可說。我看著她的眼睛，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用自己的雙手握住她的手。「我可以從車裡打電話，回絕掉這個案子。現在就可以。」

「當然，」我說。

「他們會強|暴我，派崔克。我很確定。」她看著我，怪異地抽動嘴角，定格在一個微笑上，那是我所看過最奇特的笑容。她拍拍我的手，嘴角肌肉隨著動作崩散。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卻仍勉強維持那個笑容，並且拍著我的手。

艾許蒙碳烤餐廳供應的餐點像是那種我老媽自製的食物——長和_圖_書條肉塊、馬鈴薯，以及大量的肉汁——如果你不把盤裡的東西吃乾淨，他們還會問你，在中國挨餓的孩童們是否會浪費食物。我總是半帶著期待，希望能聽到有人告誡我：在最後一口沒吃乾淨之前，不得離開桌邊。

為什麼會有人挾持愛曼達．麥克雷迪？

（我會在黃泉下等著你，派崔克。我等著。）

我握著她的手，她咬著嘴，往上看著天花板。

我在廚房的桌邊坐下，在檔案夾上寫著愛曼達．麥克雷迪，用幾張紙潦草地記下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我們和麥克雷迪夫婦的會面，菲爾摩酒吧裡的男人，以及球場上的家長們。寫完之後，我站起身來，從冰箱裡取出啤酒，站在廚房中間的地板上喝掉一些。我沒拉上廚房窗戶上的遮板，而每次當我看著一處陰暗的街區時，傑瑞．格林的臉龐就帶著敵意回看我，頭髮被汽油浸濕，他手下最後一個犧牲者：菲爾．狄馬西的鮮血噴濺在他的臉上（註：故事請見勒翰另一本著作《黑暗，帶我走》）。

「還有海倫，」她說，「她幾乎就和那些傢伙一樣爛，派崔克。」

我的惡夢時有不同，但是通常，傑瑞會在夢裡殺掉菲爾。就當著我的面。在現實當中，我並沒有看到他切開菲爾的喉嚨，雖說，我就在八呎之外。我在傑瑞酒吧的地板上，試圖不讓他的德國狼犬把利齒戳入我的眼睛，但是我聽到了菲爾的尖叫聲；我夢過他說：「不，傑瑞。不要。」當他死時，我將他抱在懷裡。

毋庸置疑的，在我們追捕傑瑞．格林時，學到了安琪在今晚說的話——人們很少能夠了解。我們是靠不住的造物，各式各樣的力量主宰著我們的衝動，其中有許多，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能了解。

「我覺得自己像大傻瓜，」安琪說。